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50章

    负责这片城墙防御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拦,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铜符牌后,却变了颜色,诚惶诚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听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纷纷站起身来,朝老者肃然作揖。

    在大梁,只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ū)!

    他没有官职,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贩卒,没有谁敢不敬重唐雎。

    因为这位老人,已是魏国仅剩的传奇!

    唐雎很长寿,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时代,年轻时没有什么作为,不惑之年依然只是个小使者,名不见经传。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时(前266年),齐楚攻魏,无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昭王遽然发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齐、楚闻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复全,唐雎之说也。”

    这次立功之后,本该高升的唐雎因为不满魏安厘王荒淫无度,宠信龙阳,辞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门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成后志得意满,居功自矜,还是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才让公子无忌猛醒,礼遇赵王和平原君,这才被诸侯尊崇,成了合纵领袖。

    唐雎辅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国,是山东六国最后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逐蒙骜至函谷关,使秦人不敢东出。当是时,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门客人才济济……

    只可惜,信陵君寿命不长,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欢而死后,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遗志,奔走于六国之间。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国,劝说春申君,说他“相万乘之楚,当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于是便以楚考烈王为纵长,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攻秦。

    只可惜,唐雎还是高估了六国,各怀心思的六颗散棋,终究难敌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国枭子,庞煖攻秦失败后,六国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但这不怪唐雎,除了子虚乌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从未发生过外,唐雎每一次出使,从未辱没过自己的使命。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苏秦张仪的时代了,秦国积累六世的滚滚大势,无法被说客行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改变。

    如今,唐雎九十岁了,他再也无法离开大梁,但岁月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人家年纪虽高,气色却不错,笑着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礼。”

    而后唐雎又对校尉道:“后生,可否带老夫上城头看看?”

    校尉面露犹豫,拱手道:“唐公,城头风大,且秦军不时朝城头发箭,万一……”

    万一唐公有什么闪失,他还不得被全城的人唾骂死?

    唐雎却大笑起来:“百余年来,秦军围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为活的久,竟有幸经历了大半,风沙矢石,早就数见不鲜了。但秦国这十余次攻梁,却无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国的军民,都齐心协力,守住了城池!”

    这一番话,让低沉的士气一时振作!魏卒甚至高举武器,发出了一阵久违的欢呼!

    见众人的精气神回来了,唐雎颔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只想亲眼看看,此番围城的秦军,有多大阵仗,与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听,便让几个兵卒手持盾牌,护卫着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头……

    ……

    梁城高十丈,风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苍白的须发纷飞。

    他眯着眼望向远处,朝西、北、东三面看了良久后,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这还是大梁近郊么?才半个月,便全然认不出来了。”

    大梁的西北边,曾是魏安厘王时圈起来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筑风格相当考究,园内种有茂密的花木,养有麋鹿,松鹤在树下栖息,池沼中可以划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树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种满珍奇树木的花苑仅剩一片满是树桩的丑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猎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军的美食。

    整个视野之内,都被秦军的营帐和黑首秦卒填满,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边,时不时朝着大梁城头抛洒石块,射来烟矢,让城内不得安生。

    还有从东北面绕城而过的鸿沟,自从魏惠王命白圭开挖这条运河后,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动脉,把梁、宋、陈、蔡各地联系起来。每天都有无数船从大梁出发,运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载回楚地的鱼盐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场上卖得高价。

    但现在,鸿沟上商贾舟车绝迹,只剩满载秦军粮食军械的行船,数千名光着上身的纤夫在拉拽木舟,就连他们喊出的号子,也是陌生的关中口音。

    最让唐雎担忧的,还是北边,在那里,一条浊黄色的大河横跨地表,缓缓东流。

    河水是桀骜不驯的,在战国赵魏齐三国相互为敌,以邻为壑后,天灾加上人祸,更是越发泛滥。好在魏国在河边修筑了长达数十里的土垣,这才阻止洪水冲击低洼的梁地。数十年来,在城池与河水中间,慢慢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家,开辟了无边无际的肥沃农田,建立了一个个里聚屋舍……

    而现如今,那些本该农忙春耕,种上粟、麦嫩苗的良田,却空落落的,连只麻雀都没有。百姓被驱散一空,反倒有数不清的秦国黔首戍卒,手持铁锸、锄头,在秦吏鞭策下,他们排成长队,沿着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断走去。

    见此情形,唐雎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么!

    他们要去荥阳!(xíng)

    数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岁月,也是张仪、公孙衍、苏秦合纵连横,尔虞我诈的时代,秦国为逼迫魏国加入连横,派张仪至大梁,说出了这样的威胁:

    “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但秦军十余次攻魏,围困大梁,都因为孤军深入,无法全据魏地,没有机会兑现这威胁。

    直到今日,魏国的噩梦,终于要来了么?

    在唐雎看来,这都是近二十年来,魏国以土地贿秦,险塞要道尽遭蚕食的恶果啊,秦军方能如此肆无忌惮,都开始筹划水淹大梁了。

    看来这一次,与之前那十余次小打小闹不同,秦王,是铁了心要攻陷大梁,灭亡魏国!

    “天哉……”

    纵然沉稳老辣如唐雎,在预见到这个国家悲惨的未来后,也无法淡然。

    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苍穹,又低声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国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远,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这段城墙之下,两百余步外,一名发髻右偏,皮肤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护城河里无礼地小解……

    ……

    朝大梁护城河里撒了泡尿后,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绳,抬头却看到有个白发老翁在大梁城墙上长吁短叹,顿感惊奇……

    “难道大梁已经弹尽粮绝,困难到要让老头上城头戍守了?这才半个月,都没有过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叹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头沿着小道,往营帐走去。

    为了防止城内敌人冒死出击,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弓矢的秦卒。

    进入营地后,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好在看上去并不杂乱,他一直觉得,被《秦律》教育出来的秦吏都有轻微强迫症,喜欢整齐划一,设计营垒时,自然也要让各个窝棚看上去规整些。

    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但更多的,还是脸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赶赴各处干活的刑徒。

    还有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戍卒,他们口音各异,来自不同郡县,黑夫偶尔遇到认识的面孔,还朝他们点头打招呼。

    一边走在夹杂着各种气味的营地内,黑夫也一边腹诽道:“我之前可没想过,大梁之战会是这番光景。”

    原来,一月初从方城县出发后,在将尉们的催促下,黑夫他们以及来自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戍卒刑徒,只花了十天就抵达大梁城下。

    来到这里后,黑夫才发现,大梁城已经被从陈郢来的秦军包围。而除了五万披甲持矛的作战部队外,被征召的戍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除了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人外,来自关中、三川、河东、上党、河内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汇来,合一起后,人数恐怕会超过十万。

    这是一场辅兵远多于正卒的战争。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十万刑徒戍卒没有被王贲将军要求去做攻城、填沟壑之类死亡率极高的凶险勾当。而是让他们充当纤夫、运粮民夫,除了苦点累点外,倒是十分安全。

    进入二月后,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启程,前往西北边数十里外的荥阳,剩下的人则要在鸿沟和大梁之间,再挖掘一条深沟出来,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灭国的战场,反倒像是个开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这种消磨时间的体力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陆县戍卒们住的小窝棚,还离着十步远,黑夫就听到了东门豹暴跳如雷的声音……

    “乃公受不了了,这算哪门子攻城?那位‘小王将军’,到底会不会打仗!?”

    ……

    PS:唐雎在战国策中出场四次。第一次,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齐楚攻魏,魏安厘王遣唐雎入秦求援。——《战国策·魏策四》。

    第二次,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魏信陵君窃符救赵,志得意满居功自矜。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战国策·魏策四》。

    第三次,秦始皇六年(前241年),唐雎说楚春申君合纵,“相万乘之楚,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战国策·楚策三》

    第四次,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年),受安陵君之命出使秦国,也就是这篇《唐雎不辱使命》——《战国策·魏策四》

    但第四次,争议很大,无论人物、时间、地点、逻辑,都和历史记载出入都太大,基本可以认定为文学创作。我认为这是战国末期魏亡后,魏国策士出于悲愤,以唐雎为主角,虚构的一篇文章。

    第0119章

    绝地

    (第二更)

    “这厮又坐不住了。”

    黑夫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去一看,果然是东门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来,在抵达大梁后,东门豹算了算时间,自家妻子的产期已过,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世。于是他也绝了马上回南郡的念头,而是想着要在攻魏之战里获取战功,好为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搏一个好出身。

    爵位和相应的田宅待遇,是可以传给儿子的,所以大多数秦国的家眷送子弟上战场,都是一边两眼泪汪汪,一边嘱咐说:“不得,勿返”。

    作战,斩首,立功,升爵,这是秦国大多数黔首唯一的社会晋升途径。

    但眼前的战争方式,却让东门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个月的沟渠后,他彻底变成了一头被困笼中的暴躁野兽……

    再看其他人,季婴在掐衣服里的虱子,卜乘在继续算明天的天气,利咸在低头缝补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难得的休憩。

    这些天来,他们都习惯了东门豹的怒吼,已经没人理他了。

    于是东门豹只能过来缠着黑夫,冲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说说,那位小王将军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这都半个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东门豹连忙点头:“想!”

    黑夫之前因为只是按照历史记载的猜测,所以没跟大伙儿实话实说,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经对王贲将军的打算洞若观火了。

    “还记得吾等经过的鄢县么?”黑夫让东门豹坐下。

    “记得。”东门豹当然记得,那个住在隔壁窝棚的共敖,就是鄢县人。

    “鄢县的东北城墙,是新修的,与其他几面墙垣颜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东门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注意。”

    黑夫当然知道这鲁莽家伙不会在意那种细节,便继续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冲垮的。当时武安君攻楚,在围攻鄢城时,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之下,然后开渠灌城,鄢城遂破……”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利咸首先问道:“亭长的意思是,如今王将军之所以对大梁围而不攻,还让吾等开挖沟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错,大梁粮仓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坚持一年半载。而且城内有军民十余万,若是强攻,我军定然损失惨重,所以最稳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这年头的城墙大多数夯土的,极为厚实,所以影视里的各种投石器其实不上什么大用场,反倒是水、火两种东西,在攻城时往往有妙用。孙子兵法里就有一篇专门讲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战国的军事家们广泛运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晋阳城的故事了,赵无恤差点没活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这大梁城的地势本就低洼,而北面不远,就是滔滔大河。我问过几个被抓来做苦役的魏人,他们说,大河的地势竟比地面还高出数尺!全靠了荥阳的土垣堵着,这十多年才没有洪水泛滥。”

    “汝等试想,若是王将军让戍卒刑徒去将荥口的河防挖开,再用长渠引水至此,堵塞鸿沟……”

    卜乘是搞风水迷信的日者,对地形更敏感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样的话,大梁就会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来,此城可不费秦国一兵一卒的伤亡,就会被大水溃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这个王贲还真是老将王翦的儿子,从攻城的办法就能看出来,王贲把老爹的看家本领学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没有必要犯险时,就一个字,稳!

    而王翦,更是稳如老狗,关键是稳健之余,他还会来点出其不意,来点兵不厌诈,来点阴谋诡计,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就是被这样坑死的……

    胜于疆场,却败于朝堂阴谋。

    黑夫这么一说,东门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说来,吾等到这大梁,不是来作战的,而是专门被征召来挖沟渠做徭役的?”

    “你终于说对了。”

    东门豹顿时气得跺脚。

    季婴也道:“黑夫,这样的话,只要河水灌过来,这大梁岂不是会很快陷落?”

    黑夫却摇头道:“不然,这法子虽然够稳,却也慢。我这几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过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面,墙垣夯得很厚实。没有两三个月,是没法浸泡溃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内,淹没了地面,里面的魏人也不至于立刻投降,所以这场仗,离结束还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围下,悬釜而炊已久,说不定还会滋生疾病,士气斗志也早就消磨殆尽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会直接投降,到时候城内也不会有战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绝对得不到功劳爵位!”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苦了下来,他们已经离开故乡三个多月了,千里迢迢过来,带着的钱渐渐花完,衣服鞋履变得残破,还和刑徒一起干了好多天苦活,实在不容易,若是到头来再没功劳可挣,这一趟可是亏惨了。

    黑夫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满门心思寻求立功升级呢?若是打完仗还是一个簪袅亭长,回到安陆县,和他有仇的左尉郧满还不知道会怎么坑害自己呢。

    对城内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处亡国绝地,对追求功业的黑夫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块死地呢?

    他看着窝棚内众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艺平平者,听说留在大梁会安全地结束战事,松了口气外,其余众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这种不甘心!

    于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却有个机会!让吾等离开大梁,去寻求立功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与众人商议妥当后,黑夫脱下干活穿的破旧褐衣,换上了自己压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又系好他亭长的赤帻标志,走出了营帐。

    在灰黑色调的众人中,黑夫显得格外显眼。

    “亭……亭长,你要的……柳树枝。”

    这时候小陶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一根泡在碗里的柳枝递给了黑夫,这是黑夫让他去找的东西。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柳枝,用牙齿将其咬开,但又看着碗里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问道:“这碗里的水,不是护城河的吧?”

    那护城河,一天到晚,上万人往里面撒尿呢,都成臭厕所了。

    “不是。”小陶脸都紧张红了,结结巴巴地摆手:“绝不是!这……是井水。”

    旧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尸,以坚壁清野,小陶说的井水,都是半个月来黑夫他们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实人,不会骗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着水,用咬开的柳树枝漱起口来。

    征战在外条件有限,但黑夫还是会每天清理一下嘴巴。这年头,坏了牙可没办法补,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岁,就跟黔首刑徒们一样满口烂牙。

    更何况,满口口臭地和上司说话,也不礼貌不是?黑夫也很无奈,负责他们这群人的方城县尉,是一个氏族子弟,居然有点这年代难得一见的洁癖……

    完事之后,他便哈气闻了闻,这才往营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他们这个千人驻扎的小营盘中,最大的那个营帐,问了问守门的兵卒,说县尉的确在里面。

    黑夫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王贲将军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余,终于打算派偏师去攻取魏国东部各县了,里面这位县尉,便是统帅之一……

    这是离开这处绝地的机会,黑夫不想错过!

    于是黑夫在营帐外站定身子,大声说道:“安陆县簪袅黑夫,请见二五百主!”

    第0120章

    屯长

    “啬夫之送见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规定,长吏被调任他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佐吏一同离开。

    商君以为凭借这一条,就能在秦国杜绝拉帮结伙,山头主义。而荀子在入秦见闻里,也夸奖秦国的士大夫,说他们“不比周,不朋党”。

    不过从黑夫的角度看来,荀子还是对秦国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肃然的秦军之中,决定人事任命、军事调度的,并不止是军法纪律。这次灭魏之战,就处处都有人情故旧的影子。

    从二五百主的营帐里出来时,黑夫已经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着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们,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帅大军攻打大梁的主将,是王翦之子王贲,他虽然是第一次带领大军团作战,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将亦是曾与王翦配合击破赵国的中更羌瘣,这位是陇西羌人,王贲命羌瘣帅万余人离开大梁,向东攻略魏国东部诸县。”

    “而方城县尉杨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杨氏子弟,不然可轮不上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进这支队伍,很大原因,又是因为老上司杜弦与杨熊有旧谊,还帮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说我擅长带兵,在更役和亭长任上表现出色云云。”

    有一种说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铁定不超过六层,最多仅仅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联系上。黑夫这么一掰算,自己与秦王的关系,也只隔着五六层呢!

    所以即便在秦国,人与人的关系,依旧充斥着律令军法管不到的每个角落。不管你在职位上多么任劳任怨,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在与相同爵位的人竞争时,依然得靠人情故旧来获取关键任命。

    这就是相同的起点,最后有人得到提携扶摇直上,有人一辈子在基层默默无闻的重要缘故。

    好在结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杨熊同意,可以随征东偏师出发,虽然职务只是一个小小屯长。

    秦军步兵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杨熊在军中的职务“二五百主”也称“千人”,已属中级军官。

    因为这支攻魏大军来自不同郡县,征东偏师也是混编,所以编制并不严密,像黑夫这个屯长,上面竟没有百将管着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张齮(yǐ),是南阳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隶属于黑夫屯长的五十名士兵,则包括了他带来的安陆县众人,还有住在他们窝棚附近的鄢县戍卒。基层军事单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贯分配,因为不同郡县之间,口音方言差距极大,南郡内部的郡县还能勉强听清,若是分给黑夫几个汉中郡来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雅言?那是贵族才能修习到的普通话,与黑夫他们无关,更何况自从周室灭亡后,雅言已经渐渐式微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