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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咸阳宫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国风的乐师,已屈指可数。”

    “而能弹《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无几,更别说早已失传的《清徵》《清角》,据说只有高先生能奏。”

    张苍斟酌着语气,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与高渐离渐渐熟识了,但要请他教自己最拿手的乐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谁料,高渐离却极其干脆,挑明了话题。

    “我眼虽瞎,心却不瞎,柱下史之意,我岂能不知?”

    他直接让张苍将琴拿来,他慢慢弹,让张苍记住谱。

    这世上,只剩下高渐离一个会弹《清徵》《清角》的人,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条性命的缘故。

    但很快,这音乐,便要失传……

    这亦算是高渐离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遗憾和不舍罢,他的徒儿们尽数死于秦伐燕之战,妻女离散不知所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传人。

    “能将此曲传于荀子高徒,发扬光大,实乃高渐离之幸。”

    高渐离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张苍将两首乐曲的谱记载麻纸上后,高渐离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双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张苍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谒者和郎卫。

    谒者高声道:“乐师高渐离,陛下燕居,召你奏乐助兴,这便同我一起去罢!”

    这是皇帝一月之内,第六次召见高渐离,可知是多么喜欢他的音乐。

    高渐离起身,让一旁的侍从帮自己整理着装,又将筑抱在怀中——他总不肯让助手碰它。

    怀抱着筑,高渐离朝张苍微微躬身。

    “还望柱下史能勤学谨记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绝唱!”

    言罢,便随着谒者向宫阙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不知道人,绝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这句话让张苍有些糊涂,摇了摇头,也没有多想,带着乐谱离开乐府。

    乐府隶属于少府,所以在少府门口处,他便遇上了匆匆赶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从杜邑连夜过来的,可惜咸阳城门天亮才开,他没有直接入门的特权,所以耽搁到现在,进城后就往少府赶,不想竟遇上了张苍。

    他从马车上跳下,也顾不得解释,直接问张苍:“我听少荣说,你与高渐离相善,他身在何处?”

    “高先生?”

    张苍还沉浸在两首绝世乐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惊醒过来,指着咸阳宫方向道:“高先生去为陛下奏曲,此刻,应已至御前!”

    ……

    PS: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天下作程品。至于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史记·张丞相列传》

    第0380章

    秦颂

    “先生可不是第一个来此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骑令王离声音年轻而随意,在高渐离听来,大概是一个没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将门子弟罢,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蓟城,他的父亲王贲灭亡了燕国,可这个将门子弟,犹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冻。

    的确,他或许有些厮杀本领,但就像当年的秦舞阳,十三岁在燕市杀人,路人不敢忤视,但那又如何?

    高渐离被熏瞎眼睛前,只在咸阳宫外围呆过,所以他是没机会看到,咸阳宫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让燕人皆称勇者的秦舞阳色变振恐……

    他只知道,从下到上,还真得花费不少气力。

    王离和随行的谒者没有搀扶他,像看笑话般,望着盲眼乐师身负琴筑,手脚并用,摸索着在阶梯上爬,秦宫郎卫们也爆发了一阵窃笑。

    高渐离没有理会,他现在知道,年荆轲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渐离能够想象,荆轲定是和易水边一样,穿了一身彻头彻尾的白,从头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发光发亮。他像高渐离一样,在宫殿门口接受陛楯郎检查,又穿过一群黑衣的秦国大臣,如明珠滑进黑泥,高高捧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登堂入室,一直来到陛前……

    只可惜,高渐离今日来的,并不是荆轲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处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处的地方,想来他是在结束大朝会后,赶在吃饭前想起了高渐离,才召他来的。

    “陛下,高渐离带到!”

    王离在前下拜,身后两名郎卫也踹着高渐离的脚,让他伏倒在地。

    虽看不见,但高渐离听到有咀嚼食物的声响传来,秦始皇正在用飨,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肠网油包狗肝,涂适当作料放在火上烧烤焦黄,嗞嗞作响,香味四溢。这道菜,在燕国时,好友狗屠常做给他们吃。

    过了半晌,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边跪了一个高渐离,十分随意地说道:“起来罢,给乐师赐座。”

    高渐离无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传言,说这位君主长着蜂准,一对长目,身形为鹜鸟膺,声音如豺狼,豺声,这种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俭约可卑谦,得志乱杀人。

    不过秦始皇的音色听在高渐离耳中,显得威势十足,说话抑扬顿挫,听不出豺狼之音,不过,从其所作所为看,那得志之后,虏使天下百姓的虎狼之心,应是不会差的。

    高渐离摸索着,跪坐到了离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还故意坐错位置,方向也不对,遭到了殿上礼官的纠正,身为臣子,必须面向陛下。

    这却帮了他大忙。

    高渐离对礼官道谢,抬起头时,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着听乐,而是见他大热天爬出一身汗,赐了高渐离一盏酒,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高渐离,宫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渐离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美酒入喉,他最怀念的,却还是燕国劣酒的味道。

    他与荆轲相识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荆轲、狗屠、高渐离,一个游侠,一个屠夫,一个乐师,三个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却终日厮混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酒。

    在燕国,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几口温过的苦酒,就别想出门。

    他们三人,酒酣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狗屠则晃着身子,拔剑跳起舞来,无忧无虑,极其快乐,但欢快过后,却又放声哭泣,旁若无人。

    荆轲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游历,虽在江湖小有名气,却行囊已空,一事无成。

    高渐离则哭美人迟暮、壮士衰鬓,哭礼乐崩坏后,也随之被人们抛弃的乐律,韶乐已绝,骚赋不再。

    至于狗屠?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个好友,荆轲赴秦而死,身被数创,死后还遭到车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蓟时,做了一个英勇的匹夫,被乱箭射成筛子。

    如今,只剩下高渐离了。

    他像极了一只瞎眼的孤雁,不想饮水,不肯进食,只是低飞哀叫,思念追寻他的同伴。

    但他没有茫然乱飞,因为他知道,射杀雁群的猎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间,秦始皇已用飨完毕,在下午开始办公之前,他想要先听会乐曲。

    “陛下欲听何乐?”

    高渐离是个奏曲的好手,不论是十五国风,还是楚地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弹奏出来,且有一种普通乐师没有的郁郁之气,这亦是皇帝舍不得杀他的原因。

    “心中有志,弹出的曲子才能有神。”

    不过,秦始皇身边,那个名叫赵高的中车府令,听完高渐离的奏曲后,却阴阳怪气地评价。

    现如今,那个人,亦在不远处,眼也不眨地盯着高渐离。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为朕弹过《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虽好,却一首悲过一首,这些亡国之悲曲,朕不喜欢!”

    秦始皇尤记得,前日高渐离在二十步外,随着竹板起落,筑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但他想听点欢快的,能与帝国蒸蒸日上,海内和平,四夷咸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诗经里那些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茧的旧调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个想法。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商、周、鲁皆有颂,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扫六合,一海内,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岂能无颂?”

    于是,这颂曲便被命名为《秦颂》,过去半个月里,乐府官员们已殚精竭虑填好了词。试验过种种乐器后,秦始皇还是觉得,最符合秦颂威风八面,雄浑气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筑声!

    而世上击筑击得最好的,莫过于高渐离。

    秦始皇想要让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时也是天下最好的乐师,亲手为自己谱写一篇新的颂曲!

    皇帝已不满足让普通黔首叩首,让束手就擒的六王咸服,他需要让昔日的反对者,也屈膝于自己的威势之下,让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让高渐离来,便是想听听,他新曲子编得如何了。

    “下臣已编好了。”

    高渐离无神的瞎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嘴角上翘:“待臣为陛下试奏。”

    一如之前几次一样,高渐离在侍从帮助下,将筑摆好,但还未奏乐,秦始皇便让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医夏无且外,其余人,哪怕是赵高和侍奉皇帝的嫔妃,统统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发现,或许是被车辚马萧声所扰,自己的左耳有些难以听清声音,总有回响,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为自己祷山川的缘由。

    回到咸阳宫后,状况没有恶化,却也没好转,秦始皇总是嫌乐声不够大,听不清晰,不断地让高渐离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皇帝的声音平静而自信,这已是高渐离第三次被准许挪近了,最早是在宫殿阶梯下,之后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渐离收敛心神,他的老师曾告诉他,学乐者,第一件事便是静心,心若不静,乐就会乱。

    他不能乱,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错了方向,遭到了礼官严厉的斥责。

    但当高渐离的手,抱起筑,手握竹板时,他的气质,与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为“变徵之声”,此调苍凉、空旷,映衬着他高声唱和的颂词,极为般配。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始皇特地让乐府官员改的词,虽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刚刚提出,虽然南征百越遥遥无期,但皇帝已将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当高渐离奏曲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一次前无古人的伟大征伐:数万户中原百姓,即将陆续开赴边关屯田戍守,一个个新城邑拔地而起。随着这些据点渐渐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尽被秦所吞并。

    关西子弟为他们的战马备上高鞍马镫,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过长城,出征塞外。西夺河西,远涉流沙,与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只要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尽为大秦之土!

    但和着这颂词,高渐离所见的,却是一场耗费民脂民膏的无谓远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筑工事,南攻扬粤,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并非是为了保卫边地,救民死伤,而是秦始皇心怀贪戾,好大喜功,不顾生民死活。山东之士,远赴关西,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场,官府却不管不顾,强行征发,世人皆谓之为:“谪戍”。

    当高渐离奏唱到下一句:“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兴兵诛六王之暴乱,结束春秋以来五十五十年战乱,收缴兵器,隳毁关防,结束了诸侯以邻为壑的时代。

    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字,使用一样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没了封君额外的盘剥,只需要向官府缴税,人人安居乐业,享受着自己赐予的德泽。

    但高渐离所见所闻,却是秦吏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也是为了削弱六国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于关东,稍稍犯一下小错,就会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罚,于是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与六国遗民,便生活在这样割裂的世界中。

    《秦颂》接近尾声,高渐离已变徵声为羽声,曲子的音调越发高亢起来: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万世一系,世世永昌。

    同时也心怀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认,配为上帝!

    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人王,而是作为一个神帝,长生不死,千秋万岁!

    但高渐离却不这么以为。

    是啊,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话没错,身为天子,身为皇帝,大可为所欲为。

    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是一篇从魏国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说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渐离却从中看到了好友荆轲的模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当年荆轲与秦王的距离,也不过如是吧?以荆轲的本领,若不是为了挟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渐离没有这自信,他既没有匕首,也没有荆轲的过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筑,和作为一个瞎子,作为一个乐师,对声音位置的敏锐判断!

    “我至少能掷得准!”

    他能听出来,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声息可闻!皇帝在拊掌赞叹曲调雄浑,他在自矜得意,将这歌功颂德之言,当成了自己的功绩!

    当《秦颂》即将唱毕之际,当秦始皇和诸臣还沉浸在这乐曲中时,毫无征兆,高渐离忽然站起,猛地高高举起了筑。

    高渐离心里很清楚,只靠筑,大概杀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却能击伤他,让他面如土灰,让他如被荆轲刺杀那次一样,目眩良久。

    让他知道,天下还有不服软的硬骨头,让他知道:

    “休要妄想万世一系!”

    “所谓的秦始皇帝,亦只是一介凡人!会受伤,会流血,会震恐!”

    “而这世上,亦无不亡之国!”

    纵然你真的能长生万世,那又如何?迟早会有人同他高渐离一般,喊出那句话的: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高渐离声如破缶,大声呼喊,手中的筑,亦脱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第0381章

    孤雁

    “陛下当心!”

    高渐离起身,欲将手中的筑掷向秦始皇的同时,他的身后,殿门入口,亦响起了一声大喝。

    高渐离近在王榻五步之内,而黑夫,却在高渐离身后十数步外,且兵器已在外面被陛楯郎们收缴,如今手无寸铁。

    情急之下,黑夫只能一把取下旁边郎官董翳顶在头上的铜胄,像无数次与部下们玩耍“兵球”,充当的投球手一般,用尽气力,重重朝高渐离掷去,希望能阻止他!

    当黑夫扔出去的胄重重砸到高渐离后背时,高渐离手中的筑刚好脱手,而几乎同一时刻,皇帝身旁三步内的一个人影亦猛地站起,将身前的矮案高高掀起,与击向秦始皇的筑撞在一起!

    是赵高,一直在观察高渐离的中车府令赵高!

    高渐离的筑,本就被黑夫一胄之击偏了方向,又遭赵高抛出矮案阻挡,最后堪堪落到秦始皇身旁数尺外的铜柱上,铿然之声震耳欲聋!

    秦始皇亦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站立起来,看看为自己挡灾的铜柱,再看看已被赵高扑将过去,按在地上的高渐离,以及殿门口小步跑来的黑夫……

    恍然间,他仿佛回了多年前,那个跛着脚,手持利刃,在大殿上追杀,让他丢尽脸面的白衣刺客!徐夫人匕首击中铜柱时,也是这般声响吧?

    秦始皇忘不了荆轲的双眼,如今高渐离眼睛虽瞎了,但仿佛如当年一样,亦冒着仇恨的火焰。

    而秦始皇的左耳,也被这回音充斥,蜂鸣不已。

    皇帝复又坐下,赵高已拧断了高渐离的胳膊,黑夫亦入殿下拜,称救驾来迟。

    秦始皇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摔得稀巴烂的筑,怒极反笑:

    “嘴上唱着世世永昌,千秋万岁,心里却想要朕死!”

    “好一个高渐离!”

    “好一群六国遗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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