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那是秦始皇亲政后,秦遭遇的最大败仗,李牧竟成秦始皇一统天下最大的障碍。好在,之后几年,王翦与李牧对上,二人你来我往,谁也占不到便宜。最后王翦靠了一手反间计,使赵相郭开进谗言,杀李牧,秦军才得以轻易灭赵……
这样一个人,他是赵人的英雄,却是秦人的仇寇,岂能放任祭祀悼念?
所以李斯认为,应该捣毁雁门郡境内所有李牧祠,并按照律令处置祭祀者。
“擅兴奇祠者,赀(zī)二甲!”
法家认为,重罚是最有效的遏制手段,以宽服民,不如以猛服民。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
一通罚款下来,看谁还敢对李牧念念不忘!
这时候,一旁的蒙恬却说道:“陛下,臣也听闻此事,一番询问后,当地士卒说,他们祭祀悼念李牧,为的不是他与秦为敌之事,而是敬其为代、雁门抵御匈奴入寇,又怜其被昏君奸臣所害,死状凄惨……”
蒙恬自从第一次伐楚战败后,便一直盘桓于云中、雁门,灭代破齐,短暂在朝中为官后,又回到了这里。
所以,他比李斯更了解边地情况。
“赵武灵王时虽设雁门、云中、九原,但长平之战后,赵国大衰,被秦、燕两面夹击,边境防备松懈,遂给了匈奴机遇。到李牧来雁门做郡守时,云中、九原已陆续废弃,落入匈奴之手,赵国边境已退至善无、平城一线。”
“代、雁门地边胡,数被寇,百姓苦不堪言,边将也对匈奴人无计可施,出战则常被匈奴击破,边境人口遭到掳掠,田畜都无法正常进行。直到李牧为将,才一改前法。”
李牧的策略,是蒙恬较为欣赏的,他采取的是防守姿态,匈奴每次入侵,烽火传来警报,立即收拢人马退入长城固守,让匈奴一无所获。几年下来,匈奴以为李牧胆小,殊不知他早就在长城内默默练兵,但一直假装失败,让匈奴越发骄横。
最后,李牧让商贾在塞外布下大量牛羊,漫山遍野都是,引诱匈奴前来,却在匈奴人争抢牛羊时,以车千三百乘,骑万三千匹,甲士五万人,徒卒十万的赵国半数兵力击之,大败匈奴十余万骑,单于遁逃,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之后,李牧又灭襜褴,破东胡,收复了云中、九原。
在蒙恬心中,李牧堪比自己的前辈,自己来到代、雁门,接收了赵国边卒,楼烦勇士,将伐匈奴,颇有“继李牧之业”的意思。
可这样一位人物,下场又如何?比白起还更为凄惨,白起好歹是横剑自刎,但李牧却做不到。
因为按当地老卒的说法,李牧天生残疾,右臂佝偻,无法伸直,一直是左手持刃。甚至在向赵王迁下跪时,右臂够不着地,不得已做了个假肢,以表示对赵王的尊重,却被奸臣郭开说成是暗藏凶器,欲行刺谋反!
最后,李牧被赐死时,因右手残疾,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口衔长剑,把剑顶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蒙恬当年听完李牧的事迹,不由感慨万千,百战百胜的将军,却沦落这般下场,真是令人惋惜。
他当然不会想到,历史上的自己,也会有类似的结局……
所以在蒙恬眼中,让当地人祭祀李牧,合情合理,并没有太大不妥,若非披着这身官服,他也想一同祭拜李牧。
见蒙恬一个小辈在这与自己抢白,李斯难免不快,说道:
“蒙将军颇为赞赏李牧啊,不仅效仿他的战法,还想保留他的祠庙,或是他与你都在代北为将的缘故?我听闻,李牧职权极大,可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设置官吏,代、雁门的租税都直接送入李牧的幕府,作为军费,蒙将军,这点你可欲效仿?”
李斯此言有些诛心了,一旁的中车府令赵高见状,心中暗乐……
“臣绝无此意。”
蒙恬下拜道:“臣只是觉得,堵不如疏,允许雁门人祭李牧,反而能激起当地人对匈奴同仇敌忾,于来年兵事有利!”
李斯依然反对:
“陛下,当年,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为王祷告,结果,昭王知晓后,却不但不赏,反罚之二甲,曰:‘非令而擅祷,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
“如今若有法不依,容许雁门人祭李牧祠,则他日,楚人亦可祭项燕祠,燕人亦可祭太子丹、荆轲祠,臣以为,淫祠必毁,国法必立!”
秦始皇还是老样子,臣下争执时,他只是静静听着,只管最后的裁决。
他的手轻轻敲打着案几,忽然看向好像事不关己的赵高:“赵高,你以为呢?”
赵高下拜:“小臣岂敢妄议二君之言?不过……臣记得,陛下北巡前,北地郡尉曾上书,说二三月间,已奉陛下之命,行县之时,前往朝那湫祭祀。期间发现北地郡华戎之民常祭当地野狐山魈,以上皆为淫祠,纵之不可,全禁又不妥,他已在当地加以整治损益。陛下令臣拟诏回复,故臣知此事。”
“既然北地郡尉对整治淫祠一事似有心得,陛下何不让使者问之?或许他又能说出什么不一般的见解……”
言罢,赵高垂下了脑袋,蒙恬倒是没发现什么,只当是皇帝正常的令群臣议论。李斯则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高一眼,却又自信地昂起了头。
秦始皇笑了起来,虽然臣下的心思他都明了,却很乐意看他们相互竞逐。
“可!速发诏至北地郡问之!一月之内,必给朕答复!”
……
皇帝使者轻骑传诏,换马不换人,沿着刚修好的直道飞驰,速度极快,十来天便至义渠城,将皇帝的诏书交到黑夫手中。
黑夫恭恭敬敬接过诏书,让人带使者去休息,回到内室里后,他对怀胎三月,在家里安生养胎的妻子道:
“不管支持哪方,都要得罪人!若说不知,又会让陛下觉得我在装糊涂,平白生隙。某人真是阴险,故意将这皮球踢给我!”
第0405章
对历史人物要一分为二
“其他神祇妾不敢断言,朝那湫的大沈厥湫倒是挺灵验的。”
叶子衿十分满意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黑夫二月行县时,去到朝那县,奉秦始皇之命,在朝那湫之畔,祭祀秦人世代崇拜的三巫之一“大沈厥湫”时,也偷偷加了一点私人祭品,祈求子女……
数十年前,秦楚鏖战,秦惠文王为了求得神灵帮助,让巫祝刻了三篇石鼓文,分别是《告巫咸文》,《告亚驼文》和《大沉厥湫》,合称“诅楚文”,那场战争以秦获胜告终,自此以后,每年都会有针对三巫的祭祀。
说来也巧,黑夫回来与妻子耕耘数月,便有了成果,上个月,叶氏被带下医确定有孕,这顿时让黑夫喜上眉梢,而叶子衿则觉得,这是黑夫在朝那湫的求子得到回应了。
谁料,那次行县祭祀,居然还有后续,秦始皇令群臣议雁门存李牧祠存废,就问道黑夫这来了,理由是,黑夫上半年在北地郡整治淫祠,颇有成效。
“哪有什么成效。”
黑夫暗暗吐槽:“民间祭祀,怎么可能一纸法令就能禁绝,哪怕是两千年后,土地庙、妈祖,地方性神祇还不是到处都有。”
中国人的神灵观,自古以来就十分功利,国家承认的五岳四渎,再高大上,也对我没用,我还是要祭祀我家旁边的小山小河,因为它们攸关生计性命。
所以一刀切是没用的,黑夫做的,也就是和郡守、丞商量着,将那些祭祀频繁,祭品超过等级名分太过,或者像《西门豹治邺》里的巫婆一样祸害百姓的淫祠取消,其余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类似的情况,全国各郡都在上演,但雁门郡李牧祠的确是个特例,因为这关系到历史问题……
叶子衿也觉得,这真是个难题,李斯、蒙恬,都不黑夫得罪得起的。
不过,她一直对自己丈夫的智慧有信心,见他在咬着毛笔杆思索,也未打扰,只留下一盏消暑的酸梅汤——因为放的是红糖而不是白糖,色泽和味道怪怪的。
在秦人眼里,李牧可以说成是“阻碍天下统一的罪人”。
在赵人眼里,李牧则是“维护赵国独立,受冤而死的爱国将领”。
立场不同,决定了秦人赵人对李牧截然不同的态度,这么一想,蒙恬能尊敬李牧,坚持提议保留李牧祠,实属难能可贵。
不过,李斯固守着“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的原则,恨不得捣毁所有李牧祠,将对李牧的记忆,从赵地百姓的脑子里抹去,之后的焚书,也是出于这种目的吧。法家有时候做事太过粗暴,反而会适得其反,有些事越是抹杀打压,遮遮掩掩,越是让人好奇,记得刻骨铭心。
黑夫想想后世,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清朝皇帝居然大张旗鼓地祭祀抗清的史可法,修缮岳飞祠,虽然知道是演戏,但清能如此,秦若演得连清都不如,那也太掉价了。
不过,这件事不能只看对错,黑夫是李斯父子提携的,但蒙恬又将是明年战事的主力,都不可得罪。
他看着在盏中沉浮不定的乌梅,想起了后世上政治课常听到的一句话。
“任何历史人物,都得一分为二地看!”
李斯曾数败秦军,乃秦之大敌不假,但若不分秦人赵人,只按诸夏来算呢?
李牧,就是抵御匈奴入寇,维护冠带之民边境安宁的民族英雄啊!
按照这个思路,黑夫略一思索,冷笑道:“若觉得我会掉进这坑中,也太小看我了,且看好吧,我的答复,既不会与李斯、蒙恬二卿生恶,又能让陛下满意!”
……
秦始皇可不会呆在原地等群臣之议,他很快就离开了马邑,向东沿着冶水(桑干河)巡狩,抵达代郡,又向南行数百里,在代郡、恒山郡的交界处,对着被秦承认为“十二岳”之一的恒山祭祀一番。
时值六月底,天气晴好,秦始皇得以沿着赵人开辟的山道登上山峦。
恒山虽然位置偏北,但遗迹却不少,比如“无恤台”,据传是春秋时,赵简子赵鞅选择接班人,便召见儿子们说:“我将一宝符藏于恒山之上,先得者有赏。”
于是,诸子寻宝符于恒山,却都无功而返。只有最不受宠的幼子赵无恤说:“我已得到了宝符。”但他却也两手空空。
赵简子便让他将情况道来,赵无恤说:“凭恒山之险攻代,代国可归赵氏所有!”这话说到赵简子心上,遂废太子伯鲁,立毋恤为继承人。
站在无恤台上,秦始皇但见岩峦叠万重,诡怪浩难测,山的北面是代,南面就是赵地。
“赵襄子虽贪忍无耻,以其姊嫁代王,而诈杀于宴飨之上,但他吞并代戎,首开胡地,也算有功于诸夏。”
虽然不喜欢赵氏,但秦始皇又不得不承认,秦与赵,同是流着嬴姓血脉,似乎都有一种向外开拓的动力,秦霸西戎,拓土千里,赵襄子、赵武灵王也连续击破代、中山、楼烦等戎邦,北拓数千里。
但秦始皇也没有太当回事,因为他将要开辟的疆土,将数倍十倍于赵襄子、武灵王!
在恒山停留数日后,秦始皇北至代城,巡视与匈奴、东胡相邻的高柳塞,又经由平城,在七月中旬,抵达了雁门郡首府善无……
这一趟巡游,刚好一个月,而黑夫从北地郡递来的回复,也送到了秦始皇案前。
秦始皇拆开一瞧,发现黑夫在一开头,就义正词严地宣称,廷尉说的没错,法不立,乱亡之道也!秦吏有法必依,执法必严,民间淫祠绝不容姑息!
可以罚有淫祠的里正、伍老各二甲,这样一来,里正、伍老会积极制止民间私祭。
秦始皇摇了摇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黑夫这是不得罪李斯,顺便宣扬自己的政治正确呢!
不过,接下来黑夫却话锋一转,说起了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故事,他以为,蒙恬将军说的也没错,代北之人对李牧怀念,是因为李牧为百姓抵御匈奴入寇,这份记忆是难以抹杀的。所以,光禁止民间私祭不行,还得给民众宣泄的地方。
黑夫提起了南郡和北地的“忠士墓园”,里面埋葬的,是秦始皇登基以来,在统一中战死,却难以辨别其尸骨的秦卒忠士,还由郡尉亲题“永垂不朽”四个大字……
“然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在臣看来,诸夏冠带之国之战,实为兄弟之争也,今海内一统,合七国为一家,当再无齐人、赵人、燕人、楚人、韩人、魏人之分,天下皆为秦民,亦可称之为华夏之人!”
对华、夏,秦人当然是承认的,还将秦与戎狄生的孩子称之为“夏子”,以同纯粹的戎狄后代做区别,黑夫的说法没毛病。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今冠带之国已一于陛下,内战已熄,然外战方启……”
“匈奴、东胡之辈,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而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
“陛下欲为天下人报胡戎内扰百年之仇,使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一如齐桓、管仲为燕国北御山戎入寇,有诸侯相随,此战已非关西秦民之战,亦非北疆数郡之战,而是天下人之战!”
“陛下欲一天下之力伐匈奴,莫不如在边郡新设一公祠,名曰‘靖边祠’,祭祀千百年来,为抵御戎狄侵辱,开疆拓土之诸夏人杰!齐之管仲、秦之由余、赵之李牧皆可在其中,使郡县四时帅百姓祭拜诸君,由此可使黔首知诸夏实为一家,而戎狄为外敌!”
整篇文章结束于一段诚恳的话:
“尊王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此臣之愿也!”
“内诸夏而外夷狄,说得好!”
秦始皇一口气读完后,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蒙恬,还有一旁的赵高,叹了口气,将奏疏给了他们,然后,说了一句让赵高暗喜,让李斯心惊,让蒙恬诧异的话:
“黑夫,从未让朕失望过!”
第0406章
统一战线
七月中旬,秋老虎来势汹汹,连北地郡也有几分炎热。
休沐在家的午后,怀胎四月的叶氏在榻上小憩,自从有孕后,她就变得十分渴睡。
黑夫则坐在一旁,一边手持蒲扇为妻子扇凉,一边捧着卷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读书,这是黑夫两年来的新爱好,过去他身份卑微,忙碌于鞍马,没有时间,到关中为官后,才有了条件。
这就是和学霸做朋友的好处了,想看什么,知会张苍一声,这位图书管理员就会让刀笔吏将古旧简牍上的文字摘抄在纸张上,给黑夫送来。
据黑夫所知,张苍这半年里,一直在忙活将石室的六国书籍抄录到纸张上。自从麻纸、皮纸发明后,不仅官府文书往来便捷,知识也变得更容易传播。
过去“学富五车”的知识量,如今一箱纸书就能装下。
黑夫暗想,若是自己赶在焚书前,再让工匠鼓捣出雕版印刷术,交给张苍,哪怕再大的火,恐怕也烧不尽天下私人藏书了吧……
此事为时尚早,他看了一眼睡相恬静的妻子,她双眼闭拢,显得睫毛很长,便笑了笑,又继续看手中的《春秋左氏传》,轻轻念出了上面的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夫虽然不喜欢儒生博士,对诗书却没有偏见,甚至还尝试着效仿关公,读一读《春秋》,但孔夫子的书,实在是既简单又晦涩,他也对那些微言大义没兴趣。
还是张苍告诉他,读春秋,不可不看三传,按照黑夫的喜好,张苍又把故事性、史实性最强的《左传》推荐给了黑夫。
黑夫看过之后,顿觉受益匪浅。
就比如说,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世常被用于某些场合针对某些事,但它最初,却是鲁国人说楚国人的……
原来,整件事的脉络是,春秋晋楚争霸,鲁国处于两霸主夹缝中,鲁成公去朝见晋景公,遭到了无礼对待,气不过,打算投靠楚国,他的臣子季文子便劝诫:“不是同一族类之人,势必不能同心,楚国虽大,不是姬姓同族,不可靠。”
这个族,意义很狭隘,实乃异姓之氏族,并非民族之族。早些时候,夏、商、周亦非同族,甚至连鲁国内部,来自西方的国人老爷和本地的东夷野人,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族。
从氏族到民族,中国经历了好几千年,到春秋时,国野渐渐消弭,才有了“诸夏”这一汉人的前身。
不过,黑夫从这《左传》里看到的一些事例,却着实说明,当时中原“诸夏”,分明把楚国排斥在外,楚人,也常以蛮夷自居。
比方说,楚国好几个君主,就常大大方方地说“我蛮夷也”,而后人在追溯齐桓公霸业时,则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这与血缘无关,而是一种地域和政治上的观点,楚虽为颛顼、祝融之后,但长期僻处南方,饭稻羹鱼,受到中原姬、姜、子姓诸侯歧视实属寻常。就连正儿八经的姬姓后代,鲁国妥妥的同族吴王,也因为生活方式上越化,废弃礼乐,改说夷语,亦被中原骂做蛮夷禽兽,剃着一头短发,满身龙蛇纹身,更像后世泰国人形象的吴王夫差也不在乎,自称“我文身,不足责礼”。
甚至连秦国,也因为常期跟楚联盟,数次被晋国“开除”出诸夏,不与盟会呢。当然,倒不是秦真的非诸夏了,这性质,就跟现在某个超级大国单方面指定的“流氓国家”差不多……
随着时间进入战国,随着交流进一步频繁,诸夏的圈子开始扩大,不再是狭隘的姬姜诸侯,而扩散到了整个九州。
七雄之间虽有差异,但数百年往来下来,已满足“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这同一个民族的要素,“冠带七国”成了普遍的称呼,以区分于生活、语言大异的戎狄。
谁若再像地域黑孟子那样老调重弹,说楚是蛮夷,楚人可要扔出大量美轮美奂的漆器帛画、屈原辞赋、楚简儒经来打他脸了……
不过这时候,又因为秦国强盛,屡屡侵暴六国,使得六国对秦充满敌意,仍将秦人视为“与戎狄同俗”的他者。
秦扮演的,恰恰的春秋时楚吴的角色。
如今秦虽一统海内,但不得不承认,“秦民”与“诸侯之人”的界限仍在,大多数六国遗民,知道自己是赵人、楚人,却不知道大伙同是诸夏之人,更不会把来本地上任、戍守的秦吏看做自己人。
为了改变这种局面,秦始皇已经下意识地在做一些事情,车同轨、书同文字,合并天下山川祭祀,但要将分裂的七国融合成一国,将七国民众糅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可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
“除了硬性的行政规定,还需要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黑夫合上书,暗暗想道。
读完半本左传后,黑夫觉得,促使“诸夏”形成的要素,便是南夷与北狄交的逼迫,农耕定居者不得不联合起来。
而历史上,使得“汉人”真正形成,恐怕也与汉晋时期,中夏同匈奴、五胡频繁的战争有关。
只有那样,才能明白“他们”和“我们”的界限,才能视身边的冠带之民为族类。
但那种方式太过被动,可否能主动联合呢?
黑夫前些天提出的“靖边祠”,或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在黑夫的设计中,“靖边祠”是官府开设的公祠,祭祀千百年来,为抵御戎狄侵辱,开疆拓土做出突出贡献的诸夏人杰!
不拘泥于国别,不祭君主,不按内战功勋,只看他们御辱、开边的贡献……
他还拟定了一些名单,供秦始皇选择。
第一个名额,就是管仲!
为何?
最早扛起“尊王攘夷”大旗的是管仲。
联合诸夏,成功顶住“南夷与北戎交侵”浪潮的是管仲。
孔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对其评价极高,又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这意思很明显,不管谁在位,是小白还是小黑,只要他能重用管仲,就能创下齐桓公的霸业!
桓公常有,而管仲独此一人。
之后按照年代,便轮到了由余。由余本是晋人,流亡到戎地,后来又归顺了秦穆公,为之出谋划策。他帮助穆公攻伐西戎,并国十二,开地千里,称霸西戎,虽然在历史上不太知名,但对秦而言很重要。
另一个跟秦有关的人选,便是司马错,司马错力排张仪之议,提出先并巴蜀的策略,并亲自领兵,灭蜀亡巴,将这两个“戎翟之长”并入秦国。
此外,还有燕之秦开、赵之李牧,分别大败东胡、匈奴,开地千里,其事迹不必赘述。
黑夫心目中的名单,暂时就这五人,在精而不在多,若是随便一点功绩都能入祠,那这靖边祠就太不值钱了。
而设在各地靖边祠,其主次又不同,比如关中的靖边祠,以祭祀由余为主,其余陪祀;齐地的,以祭祀管仲为主;巴蜀的,司马错为主;代北、辽东,又以李牧秦开为主。
对靖边祠,郡县官府要四时祭祀,通过五人的功绩故事,向当地黔首大肆宣扬“华夏”“诸夏”的概念。
黑夫还打算,忠士墓园和靖边祠,将合在一起,成为大秦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一个仅限秦国旧有郡县,提升秦民对当兵的自豪感,一个扩散到全天下,宣扬“冠带之民同为一族”的观念。学室里的弟子,也要在清明节……额这年代好像没有清明节,那就改成寒食节时,让老师组织同学们去献花祭扫,民族意识要从娃娃抓起……
很有既视感的画面,黑夫将其戏称为“统一战线”。
就在昨日,秦始皇的回复也到了,两个字:“大善!”顺便赐了黑夫许多金帛。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暗道:“统一战线、军功爵制度、法律建设,这三大法宝若能坚持下去,未来真是难以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