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80章

    判决书下达后,盖聂高呼不止。

    “当年荆轲曾来榆次拜访我,与我讲论剑术不假,但我二人对剑招剑法的理解,颇有不合之处,我觉得荆轲无甚本领,只会夸夸其谈博取名声而已,便勃然生怒,用眼睛瞪他,他便惭然而走,当夜就离开榆次,再未与我相见过,我岂会是他旧友党羽?我不服,我要乞鞠!”

    乞鞠,便是被告不服判决,请求复审,若是县上的判决,可乞鞠至郡,郡府的判决,可乞鞠至“最高人民法院”廷尉处。

    盖聂好歹也做过很长时间秦民,虽然他桀骜不驯不愿遵循规矩,但也知道点秦律的制度。

    但不巧的是,李斯这廷尉就在晋阳,于是盖聂早上请求乞鞠,下午时,李斯便亲自来复审了。

    最终,他驳回了盖聂的乞鞠,认为谋反罪不可饶恕,维持原判……

    李斯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侠者,邦之五蠹也。六国不除此五蠹之民,厚赋养之,遂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

    “侠以武犯禁,太原本就有赵之遗风,青壮子弟欲从盖聂学剑者甚众,十人学剑任侠,便有十户人家农田荒废,邑中却多出了十个凭借剑术,作奸犯科之徒,故犯禁者诛!”

    法家最讨厌两种人,一是儒,二是侠,恨不得他们死个精光。如今皇帝为了平衡朝堂、学术,容许儒家为博士,法家轻易动不了他们,但民间的侠却不同,自秦一统后,几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桩案子,遂被李斯办成了铁案。

    暗地里,李斯一定要盖聂死的理由却是:“逆党狡诈,陛下去年心软,宽赦了一个高渐离,他便欲行不轨,差点冒犯天颜。对这些逆党,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

    于是乎,就在秦始皇车驾离开晋阳,继续北上的时候,盖聂便被斩于晋阳之市,虽有老剑客不忿的疾呼,有旁观者无言的叹息,却没有六月飞雪……

    ……

    十日后,盖聂被斩于晋阳的消息传至巨鹿郡,一望无垠的大陆泽旁,一座隐蔽在山林的小院,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拍案声!

    “盖聂也算是晋地豪杰,年轻时剑术了得,十人不能近其身,如今却被暴秦无罪而诛,真是可恨!”

    室内,一位四十余岁,须发浓郁,身材壮硕的猛士气得浑身发抖,方才他那一拳,竟直接将矮案击成了两段,碎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他叫鲁勾践,年轻时是邯郸轻侠,常年在市肆厮混,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曾与荆轲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争执博局的先后路数,鲁勾践是个暴脾气,立刻掀了棋盘,怒而叱之,荆轲也不跟他计较,嘿然离去,之后再未相会过。

    鲁勾践只当荆轲是个胆小鬼,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勾践才为当年的事后悔不已……

    “我真是太不了解荆卿了,过去曾因小事呵斥他,不曾想,他与我竟是有相似的心思。”

    鲁勾践作为赵人,邯郸破灭,秦王亲至邯郸,坑杀数百仇人,这其中就有几个是鲁勾践的恩主,他亦心存刺秦之心,却被荆轲抢了先。

    最后鲁勾践又不由可惜地说道:“嗟乎,荆轲虽有刺秦之勇,却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自那之后,鲁勾践就暗暗离开了邯郸,来到人烟稀少的大陆泽畔,靠渔猎过活,顺便招揽燕赵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习剑术,诸如陈馀之辈,当年便来过此地……

    但随着秦一统六国,反秦运动进入低潮。如今反秦迟迟无忘,却先后听闻高渐离、盖聂这些“豪杰”相继陨落,鲁勾践当真是义愤难平。

    他一旁的布衣男子却十分镇定,捡回方才被鲁勾践一掌击飞的帛信,说道:

    “鲁大侠,隳名城,杀豪杰,这本就是暴秦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六国志士就像韭叶,割复生,杀是杀不完的,暴秦如此做派,只会让更多人对其死心,将天下的任侠豪杰逼到绝路上……”

    “张子房!在你看来,盖大侠之死,竟成一件好事?”

    鲁勾践一把揪起化妆成商贾,在楚、赵之间联络消息,试图将天下反秦志士捏合在一起的张良,骂道: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说,那暴君今岁或将东巡封禅,让吾等伺机助你行刺,结果呢?我得到消息,赵政杀盖聂后,便一路往北,去雁门、云中了!”

    他骂完后,将张良扔到一边,越想越气愤,怒发冲冠之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剑便要出门而去:

    “不行,我不能再藏在此处发霉,定要连夜带宾客前往雁门、云中,在山道上伏击赵政!”

    第0403章

    君子藏器于身

    张良被鲁勾践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也不气恼,擦了擦后,拦在了门口。

    鲁勾践拔剑指向他,如当年怒叱荆轲一样,斥道:“孺子,让开!”

    张良却不让,说道:“我亲眼看着高先生在宋子城击筑而歌,毅然被捕。之后,听闻他刺杀不果,被车裂于咸阳时,与鲁大侠闻荆卿刺秦失败的心情一样,恨不能以身代之!”

    “荆卿虽死,但他令暴君胆颤目眩良久,为吾辈楷模!”

    “高先生虽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话,足以令天下人争相效仿。”

    此乃隐秘之事,鲁勾践倒是不知道,一愣:“什么话?”

    张良亦是近来才通过某个匿身在咸阳朝堂上,为反秦志士提供消息的人处得知的,便一字一顿地说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据说,这是夏民痛恨自诩为太阳的夏桀,发出的诅咒,表示誓不与其共存。商汤讨伐夏桀时,也将这句话写进了誓词里……

    鲁勾践在理解这句话后,放下了手中的剑,默念此言,嗟叹数声。

    这句话,可谓是喊出了复国者们的心声,他们的亲朋好友,死于秦军之手,头颅被斩,社稷家室被毁,秦朝一副将轻侠赶尽杀绝的架势,也使双方没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鲁勾践稍微冷静些了,张良又道:“虽然刺秦复国之事必要继续,但也要分时候。”

    “高先生事败后,赵政越发多疑,不近诸侯之人,行踪也更加莫测。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发当日,才会由太仆、中车府令知会随行官员。但次日在何处停留,走哪条路,仍不得而知……”

    这种情况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杀,是极难的,更何况如今秦始皇车驾已出句注,鲁勾践脑子一热,带着好不容易隐藏下来的赵地反秦人士从巨鹿杀过去,只怕连太行山都过不去,就被郡县秦吏给捉了!

    所以张良苦口婆心地劝鲁勾践道:“若是为刺杀暴君,为解天下倒悬而死,那也就罢了,若是死于乡吏里监之手,岂不冤枉?到那时,什么报仇,什么复国,便都成了笑话!”

    鲁勾践也知道,他即便带着宾客一路莽过去,别说刺杀了,恐怕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找不到,不免泄气:“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良用一句《易》里的话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

    “竖子不可与之谋。”

    走出鲁勾践院子时,张良无奈叹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韩国已经灭亡十一年,他亲弟也被秦人杀死整整十一年了。

    旧韩贵族暴动失败,他离开新郑,也已过去七年了。

    七年之间,张良辗转于韩、梁、陈、齐之间,眼睁睁地看着魏、燕、楚、齐一一灭亡,却无能为力。最落魄时,不得不像当年孔子说的一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登舟远行,去了东海濊(huì)地,投靠沧海但张良终究不死心,他还是回来了,南联淮阳之张耳、陈馀,北结大陆泽鲁勾践,想要打造一个横跨六国故地的反秦网络,主要目标依然是刺杀秦始皇,达到斩其首脑,使秦不战而乱的目的。

    然蹉跎两载,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他却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没机会见到,这次听说儒生、方士极力鼓动秦始皇东巡,本以为是次机会,谁料,秦始皇却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张良只能再次无功而返了。

    这没什么,但经过这次谋划,他发现,燕赵所谓的“豪杰”们,大多是头脑一热便要反秦刺秦,却没有任何周密的计划,与他们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败露,可能就被一窝端了。

    “看来,若想成事,我还是得自己单独行事啊。”

    如此想着,张良已来到了鲁勾践家的院子外。

    院中,鲁勾践招揽的燕赵义士正在吃饭,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直接抱着一个陶鬲吃饭的壮汉……

    壮汉饭量很大,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若全部放开来,怕有一丈多长!

    这壮汉是跟张良一起来的,铁椎也是张良花费重金为他打造的武器,燕赵之士好奇询问,但他却很少跟众人交谈,说话像蛮夷鸟语。

    但燕赵义士们也不敢惹他,因为来的第一天,他们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头大陆泽野牛!主人鲁勾践曾争强好胜想要与之试试力气,但二人脱了上衣角抵时,却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余燕赵宾客与之相博,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们都不知道,张良究竟是从哪找来这样一个人的,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于是,众人只能给他取一个绰号,用来做代称,但他却挺喜欢,最后连张良也如此称呼他了。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

    张良暗道,脸上露出了笑,走过去,呼喊力士道:

    “大铁椎,走罢!”

    ……

    鲁勾践放弃刺杀行动是明智的,因为还不等他们从巨鹿郡出发,秦始皇的车驾,已翻过上句注山,抵达了雁门关……

    站在小而险要的雁门关上,西望“天造神为”的句注山,东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壮此地险峻,问李斯道:“廷尉,朕记得,你当年也参与编篡了《吕氏春秋》罢?”

    李斯听闻此言心肝不由一颤,为吕不韦舍人、杀韩非,这是他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的两段经历,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好在,皇帝也没有刻意为难他,只是道:“朕尤记得,里面有一篇《有始》,说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没丢,立刻道:“禀陛下,分别是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着便是这雁门关!”

    雁门雁门,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的说法,此处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统天下后,就开始了一场轰轰隆隆的隳城塞,开关梁的运动,捣毁了中原不少六国人为设置的河防障碍,譬如方城塞、冥厄塞,虽然一时难以拆除,可都已处于半废弃状态。

    但雁门关作为边塞重镇,非但没有荒废,反而随着朝廷一纸《戍边屯田令》,多了许多新鲜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陆续被迁到此处。

    奉秦始皇之命,总领雁门、云中、代郡兵务的蒙恬得知圣驾抵达,亦匆匆来迎,在句注山北麓与秦始皇碰头。

    秦始皇对蒙恬可比对李信宽容多了,让他登车细禀。

    “雁门郡本是楼烦之地,至今仍有一县名为楼烦,乃是百余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大败楼烦,在当地设雁门郡。楼烦人半数西迁至河南地,半数留于原处,臣服于赵,成了赵国胡骑,助其伐灭中山……”

    楼烦骑兵,这是数十年前,带给秦国上郡极大压力的赵国强骑,秦始皇亦有耳闻,现如今,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编了……

    雁门郡地边胡,数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气,常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异常,虽然有赵地的特点,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说,他们对赵国的忠诚,远不如邯郸、巨鹿,而其中的楼烦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强者、富者,当年秦赵鏖战于云中、雁门,楼烦人常常一个部落投靠两国,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历史上,甚至连楚汉战争里,楚汉双方军队里,都有大量楼烦雇佣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车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动,令人心旷神怡——这里和北地郡一样,也是半农半牧。

    皇帝的车队就行驶在这样的景致里,而在被保卫得严丝合缝的卫队两侧,亦有一些身着胡服,身负弓箭的胡人轻骑伴随左右,马蹄轻快,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楼烦骑兵”。

    “黑夫在北地收编戎骑,李信在陇西收编羌骑,冯劫在上郡收编白翟骑,你则在此收编楼烦骑。”

    秦始皇摇头:“四地四将,异曲同工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争发动在即,边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纯用秦人,势必起用熟悉骑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秦始皇又觉得,在这场战争里,过分倚重戎狄骑兵,并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对黑夫在此基础上提出“以戎狄为猎犬,以北地良家子为猎弓”的提议更欣赏些。

    关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过的群体,以他们为核心重新打造装备高鞍马镫的精锐骑兵,是不错的选择……

    说话间,楼烦县到了,小小县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达不久的内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来。

    ……

    秦始皇车驾驶过时,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后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离塞的一个牧吏,符离塞古原,便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的出处。草多畜壮,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还有牧童数十,牛羊数百。

    本来班氏在泗水郡过得好好的,谁料,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叫“黑夫”的家伙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边疏》。黑夫建议,将全国划分成河北、关西、淮汉江南、中原几个大的服役区,如此一来,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节省大量行戍成本,减轻戍卒负担。

    而中原各郡,作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汇聚的地区,除按照地理位置远近,安排不同的服役边郡外,还会被抽调一部分人,移民实边,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处的泗水郡,虽是西楚,却也被划归“中原”,移民戍边的名额,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头上。

    于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于手下的牧民牧童,统统北徙至雁门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让他来此驯养牛羊,尤其是秦朝近来打算大量引进剪毛织衣的羌中绵班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听说皇帝莅临楼烦小县,他正在城外监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让他们将羊群赶远,自己则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御驾。

    等皇帝的“金根车”和几辆副车驶过时,班壹微微抬起头,想见识见识秦始皇的威势。

    但他却愕然发现,在路对面的草地上,一头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了,咩咩叫着,就要跑来冲撞御驾!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好在最后的时刻,他家那个叫“心”的牧童,连滚带爬跑来,赶在小羊被道旁郎卫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后,心就在草地上,朝着御驾稽首不止……

    已经抽出利刃的郎卫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牧童,也没当回事,将他轰走了。

    班壹这才松了口气,既为羊羔没冲撞车驾庆幸,也为秦吏没有去盘问牧童庆幸。

    他只以为,这个两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带来,请他代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战死的楚国将军之后,却没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寻常……

    路对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着小羊瘫坐在地上,看着虎狼秦帝车驾驶过,羊羔在颤,他也在抖。

    亡国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些想法,熊心一点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头从虎狼之师口中侥幸余生的羊羔,辗转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因为熊心是楚国王族,是楚怀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儿八经的楚国王孙!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昌平君、楚王负刍,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于,但很可能会被强行迁往关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怀王那样,成为囚徒。

    但讽刺的是,命运给熊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却好巧不巧,被秦吏点中,移民戍边!

    逃是没法逃了,于是熊心便跟着班壹,千里跋涉,来到了代北楼烦县。昔日锦衣玉食的王孙,如今却沦为与戎狄共处的羊倌儿……

    绝望的熊心不知道,若无黑夫献策,自己是不必有这趟折腾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风越来越大,历史何止拐了个小弯,许多细节,也已偏离了原来的航线……

    熊心能怎么办?怀抱羔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记那个费劲心机找到他,帮他改头换面,将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长者告诫的话:

    那个叫“范增”的长者是这么对他说的。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第0404章

    国之大事

    离开楼烦后,秦始皇抵达了马邑县。

    雁门郡四周均为山地,北为阴山支脉,西为管涔山,外缘有黄河,南为雁门山,东为恒山,中间是一个狭长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东北贯穿全境。这样的地理形势,易守难攻,是军事上的“锁钥”之地。

    而马邑县,位于大同盆地中部,西距大河,北临广漠,地控雁门关和武州塞之间的大路要冲,壮雁门之藩卫,为云中之唇齿,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马邑才归属秦国十年,当地民众也多为邯郸、巨鹿移民,充当行宫的县寺仍有明显的赵国建筑风格,这让始皇帝见了颇为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统一两年来,秦一直试图做一场“去六国化”运动: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缴其史书典籍入秦秘藏,六国过去的制度、官职也统统废弃,只推行秦制。但想要让六国人忘记过去,视自己为秦人,着实不易。

    这不,在马邑停留期间,秦始皇便听雁门郡丞禀报了一件案子……

    “陛下,马邑人暗暗在城东设李牧祠,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绝,官府屡次捣毁,但马邑人又暗中屡兴祭祀,除了马邑外,善无、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现在郡府面临两难:雁门郡人对李牧念念不忘,屡禁不绝,官府是将李牧祠视为淫祠,加大捣毁力度呢?还是从当地民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糊涂!”

    郡丞话音刚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属于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过多、额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周以来的祭祀,分为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统。而这三者,因为诸侯分裂,都具有极强的区域特点,各地神祇之间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各国都只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会乱认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说法,比如秦国祭祀华山等四座名山;晋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齐人有蓬莱、瀛洲、方丈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冈山。

    至于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认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认准自己国家的天际分野,可不能搞错了。

    秦始皇一天下后,便发现,虽然政治归一,车同轨书同文了,但各地祭祀却还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统一,是“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大一统,为了整合文化,从称帝之初,他便开始着手制定礼乐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闲饭的,他们帮秦始皇做的,便是统一天下礼仪、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汇总天下山川,以秦关中的七大名山加上关东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岳”“四渎”,这是官府承认的山川祭祀体系,每年隆重祭祀。

    至于没入选的山川诸神,也没有贸然一棒子打死,虽不领于天子之祝官,但郡县官民可以酌情祭祀,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却有些麻烦,因为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实在是太多了,统统视为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别却没那么多人手和功夫。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诸多地方奇祠、淫祠,没得到官府承认,百姓祭祀祷告,官府也不怎么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为他曾是秦的敌人,生死大敌!

    秦始皇尤其记得,李牧,这个名字无数次出现在前线军报里,伴随而来的,便是秦军的两次大败……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时间,王翦阏与之战大败赵军,秦将桓齮(yǐ)又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赵国一副无力抵抗的模样,秦国朝野一片喜气洋洋,只觉得灭赵指日可待。

    唯独赵高对秦始皇说,桓齮易骄,恐怕有失……

    果然,随着李牧从雁门归赵,接过指挥大权,桓齮的噩梦开始了,宜安之战,秦全军覆没,桓齮败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继续令人攻赵,李牧却又在番吾大败秦军……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