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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晁平又道:“还有这三人长年活动的潍水渡亭,亭长及求盗、亭父、亭卒、船夫十余人,皆当统统逮捕审讯。”

    好巧不巧,让三个对秦心存不满的家伙去引路,亭长等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逮捕受刑者,就从三人,变成了近百人。

    这不是黑夫故意扩大打击范围,而是秦朝抓谋逆犯的正常操作。商鞅当年就想得很清楚,只要是人,就有社会关系,有人可以不在乎自己,却得顾忌父母妻儿邻里朋友。就这样,按照人际关系的脉络,一条条往下梳理,再一网捞上来挨个查,迟早能找到这起刺杀案的同党。

    比如与三人往来密切的游侠,为他们提供情报的商贾小贩,有权力安排他们在这里带人渡河的官员,甚至是暗暗组织反秦力量的胶东豪强……

    听完县丞的汇报后,黑夫很满意,颔首笑道:“看来这淳于县,总算有一个能办事的长吏。”

    “下吏只是照律办事。”晁平顿首,知道自己把握住了机会。

    于是黑夫便行使自己的郡守职权,下令道:“淳于县令老迈昏聩,上任五载,竟仍不知当地言语,不识奸人,其尸位素餐,坐免县令之任,由县丞晁平兼之!”

    “县尉亦然,治县疏漏,导致奸伪萌起,纵容谋逆者混入亭舍,几乎酿成大祸,同样革除其职务!公大夫共敖,代为假县尉。”

    淳于县令和县尉面面相觑,没想到,新郡守上任的第一天,自己就丢了官印,却也不敢有任何异议,顿首伏罪,他们将跟黑夫前往郡府,交由监御史处置。

    县丞晁平在无能的县令下面憋屈了数年,一朝扶正,自然兴奋不已,摩拳擦掌,要将此案彻查到底。

    但共敖当年就是辞了南昌县尉,来投奔黑夫的,现在要他当假尉,百般不愿,只想就近保护黑夫。

    但黑夫却拍着他肩膀,低声道:“我身边还有南郡来的门客乡党数十,你带了他们那么久,也是时候让其独当一面了。更何况,你办事,我放心。等此案完结,新县尉到任,你再回我身边,我另有重用……”

    共敖只好点头应诺。

    黑夫一直觉得,共敖忠勇,做区区护卫队长,是屈才了。眼下却是个机会,让他再历练历练,顺便帮自己牢牢控制住淳于县,这个胶东的西大门。

    “这也是我治胶东之始吧。”黑夫暗暗想道。

    “此案,便交由汝二人办理,一月之内,必须了结!”

    黑夫不打算将这案子扩大化,仅限制在淳于县之内,县内,大可腥风血雨,搞高压统治,不称职的官吏统统免职,这有助于他立威。

    但其他地方,暂时不可波及。

    安排心腹管辖,大索一县,黑夫可以做到。若是波及到全郡,正值他刚刚赴任,而王贲又离齐归秦之际,一个把控不好,就要出大乱子。

    胶东郡十三万户人口,七十多万口,大概有几十个从秦地来的长吏、百石吏,其余都是土著官员。加上秦吏带来的门客、附从,胶东秦人不超过一千。即墨城另有两千名戍卒,但戍卒来源五花八门,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可靠。

    说不好听点,若非临淄上万驻军镇着,胶东随便两家豪强联手,随时都能把即墨郡寺给掀了……

    靠这些人清洗全郡,不分青红皂白得罪所有人,那些想让黑夫死的真正敌人,怕是做梦都会笑出声。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若我做不到这点,便无法在胶东立足!”

    ……

    打定主意后,黑夫只在淳于县停留了两天,这也是整个淳于县,鸡鸣狗跳的两日。

    第三日,黑夫的车队将驶离淳于,经过市肆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黑夫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夷三族的刑罚在这进行,二十多具被“具五刑”的血淋淋尸体吊在市肆外示众,黑夫能闻到肠子和血肉的恶臭。

    天气寒冷,热腾腾的血肉很快就僵硬,肢体扭曲,面目骇然,恍若冰雕的鬼怪。

    这可怕的场景,让被勒令来围观的本地人震惊不已,皆两股战战,恐惧胜过了愤怒,反抗,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于是黑夫的马车经过时,本地土著皆惧,无人敢正视之。

    三个人谋反,会牵连数十上百人遭诛杀,数百上千人受罚服刑。未来一个月内,一片霜雪白雾的淳于县,都将被笼罩在秦吏的黑色恐怖之下!

    这还只是让当地官员按律办事而已,没有掺杂任何恼怒报复心理,暴秦,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外头的风雪似乎大了起来,黑夫合上了车窗,闭上了眼。

    “恐怖可以威慑一时,但若只剩下恐怖,这样的统治,能够长远稳固么?”

    车马向东,离开了淳于,只在雪地上,留下两行带血的车辙印……

    ……

    PS:三族到底是哪三族,说法很多,这里仅采其中一种了。

    第0476章

    得国不正

    齐国被秦灭亡后,其疆土被划分成了四块:西面的济北郡,南边的琅琊郡,中间的临淄郡,以及胶东半岛的胶东郡。

    胶东郡的辖区,大概包括后世的潍坊、威海、烟台、青岛四个市。

    光听上去还挺美的,好家伙,三个最宜居城市,不过这年头的海滨尚未如后世那么发达,威海、烟台、青岛都还是小渔村或杳无人烟的沙滩。胶东郡的郡治在即墨城,其次就是高密、夜邑两个大县,全郡一半的人口,集中在这三地。

    在淳于附近,官道一分为二,一条向东北,一条向东南,北道通向夜邑,南道则直达高密。

    黑夫一行人走的是南道,人还未至,他在淳于县遇刺并大索叛党的消息,就先抵达了高密县,将城内的县令、丞、尉,以及本地豪长吓得不轻。

    有人说,在这位黑面郡守的勒令下,淳于县杀得人头滚滚,但凡牵连的人,都被缉捕进牢狱中,多达数百,即便是小吏、豪长也不能幸免。一时间,淳于县囹圄成市,赭衣塞道。

    还有人说,淳于县令、县尉两位大员,都被新郡守以渎职之名,当场解除了职务!

    这让高密县令、丞、尉三人一阵哆嗦,淳于是他们的近邻,大家都是五年前秦国灭齐后,一起被分配来做官的,没少往来。虽然淳于令年老,但上任数年也没出什么乱子,老郡守也没怎么他,好家伙,新郡守刚来,就一朝解职。

    他们摸了摸腰间的官印,顿时紧张起来,县令立刻让人去县界等待,自己张罗县中诸吏、豪长、父老,要到十里亭亲自迎接。县尉则勒令兵曹、贼曹,加强了城内外的防务,必不能让宵小之徒再冲撞郡守。县丞也在办公室熬了一个通宵,将过去五年的刑狱爰书梳理了一遍,以防郡守突击检查。

    到了次日,齐聚十里亭的众人,远远看见路上有一众车马接近,一问开道的骑士,的确是郡守抵达,顿时变了脸色,连忙冒着风雪,迎了过去。

    落满了风雪的黑色车盖,涂为红色车门开启,一位披着熊皮大裘,头戴鹖冠的大吏走下马车,高密诸吏连忙过去谒见。

    “高密县令、丞、尉,拜见郡黑夫瞧见三人身上覆盖的雪花,想来是故意在露天里站了好一会,以显示自己恭迎之心,便笑道:“三位辛苦了。”

    这和蔼的笑容,让三吏愣愣出神,根据传闻,这不该是一位施政狠辣的勇武将军么?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黑夫竟打量着三人,打趣道:“高密水土养人啊,在临淄时听一位都尉言,三位先前都是在军中任职的,几年下来,却腰大十围,膀阔三停了。”

    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哪有这么胖。三吏都来自秦地,当年也算刀山血海里滚爬出来,一点点积攒军功爵位。可这五年来,在和平舒适的齐地呆久了,马放南山,宝剑已钝,髀肉复生,昔日的精壮军吏,如今都变得大腹便便。

    “郡守教训得是。”他们都笑得很难看,因为不清楚这是戏言,还是警告,县丞甚至心虚得吸紧了肚皮,让自己显瘦些。

    黑夫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他们:“这些就是高密县的吏员、豪长?”

    高密县令连忙一一介绍起来,当介绍到田啬夫晏泊时,黑夫却将这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你出自高密晏氏?”

    “下吏正是晏氏族长之子。”晏泊小心翼翼地用生硬的关中雅言回答。

    黑夫又道:“我听说高密晏氏,乃姜齐名相晏子之后?”

    晏泊看了看高密令,他们示意他说下去,才敢道:“晏子正是下吏远祖,晏氏乃姜齐大夫,助齐庄公灭莱有功,封于夷维,夷维便是高密,自此以后,便以此为家邑……”

    而晏婴,便出生在这座城邑中,之后历经数代齐侯,他聪颖机智,能言善辩,内辅国政,外合诸侯,名声直到两千年后,依然十分响亮。

    不过晏氏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到了晏婴的儿子晏圉(yǔ)时,卿族田氏坐大,夺取了齐国政权,晏圉则是死硬的保姜派,在斗争中失败后,家族没落,高密也被田氏剥夺。

    田齐统治时期,晏氏仍然不得重用,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两百多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也是高密豪强之首,家富数百金,僮仆附庸数百。

    黑夫顿时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原来是名臣之后,城中可有晏子庙?”

    高密令抢着道:“有,在城西!”

    “善。”黑夫示意:“二三子在前带路,本吏曾听闻晏子故事,一向敬佩,如今途径其庙,必拜之!”

    ……

    黑夫在高密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和淳于县的黑色恐怖不同,他收起了冷酷的外表,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容。没有撤换高密官员,对本地豪长也和蔼可亲,抵达高密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祭拜晏子庙,以示对这位本地先贤的尊敬。

    在晏子庙内,他还拿出了准备已久的“礼物”,一部纸制手抄本的《晏子春秋》!

    晏泊和他的老父亲,晏氏族长原本还战战兢兢,不清楚这黑面郡守到底要干什么。见到此书,顿时大惊,颤抖着接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全本的,比他们家收录的几部残卷要齐全,许多失传的故事,都能从中找到!

    长史陈平解释道:“田齐灭亡后,临淄藏书均运至咸阳御史府,郡守素喜晏平仲之事,便跟柱下史讨得此书,又令刀笔吏将其整理出来,一一抄录在纸上,装订成册,此番入齐,便带了两本……”

    黑夫道:“一本我还要继续研读,至于这一本,便交由晏氏,供奉于晏子庙中罢。”

    晏氏父子连忙下拜顿首,感谢郡守的恩德,黑夫却扶起了他们,感慨道:

    “应该我感谢晏子才对,书中诸位事迹,我受益良多,而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晏子使楚》的故事。”

    黑夫甚至当众朗诵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嘿,此言历历在目,真是诙谐而又聪慧,只恨晚生了三百年,不能与晏子交!”

    他倒是没说谎,前世学这篇课文时,的确挺喜欢晏婴的,矮个子的政治家,往往有过人的魅力。

    到了最后,黑夫甚至当众道:“假令晏子在,余虽为之执鞭,亦可耳!”

    此言震惊了众人,高密县令、丞、尉整个过程不断附和,而晏氏及高密各豪长氏族,则为黑夫的表演感动不已。

    下车便来祭庙,这可以作假,派人抄录《晏子春秋》,对这位大吏来说也不算难事。

    但能背诵出里面经典的段落,这肯定是真情实意,绝对做不了假!

    一番祭拜后,黑夫宣布,晏子庙将作为高密本地的“公室祭”,每年由官吏主持祭祀一次,这更让晏氏欣喜若狂。他们本来吓于黑夫在淳于留下的威名杀气,眼下却觉得,这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郡守。

    是夜,高密县诸吏豪长招待为黑夫接风宴饮时,官吏和豪长轮番起身敬酒,说了很多阿谀溢美的话。

    黑夫却比了比手势,让众人肃静,举起杯盏道:“我在临淄,路过齐宫路寝之台时,驻守当地的官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当年,齐景公和晏子坐于路寝。齐景公叹息说:‘美哉室!将来不知将被谁占据。’”

    “晏子说,占据此室者,或是田氏?田氏虽然没有大的德行,然而对百姓有施舍,将把执齐政。君侯的后代如果稍有怠惰,那齐国,或将被田氏取而代之!”

    这个故事是陈平临淄一日游后,回来告诉黑夫的,如今便用上了。

    黑夫叹道:“晏子睿智,是真知灼见也。不出百年,田氏果代姜齐,而田氏侯王屠戮吕氏,逐国、高,黜晏氏,均迁之于莱地。终田齐百余年,四氏遂不得复用,君侯卿大夫之子孙耕于胶东,宗庙之牺,竟为畎亩之勤,真是可悲,可恨!”

    几百年前的胶东,是刚刚被齐国征服的莱国旧地,经济条件最差,人口最少,于是,在斗争中失败的晏、国、高,统统被赶到这开荒,末代姜齐君侯,齐康公,也被迁于胶东海边,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之后百余年,这几家都被田氏牢牢压制,没有复兴的机会,他们是田齐时代的郁郁不得志者。

    其他人还好,晏氏的几个士人不由长吁短叹,觉得是齐景公太糊涂了,晏子都说到这份上了,竟还没有察觉田氏的狼子野心,最终导致社稷被篡。他们对自家列为卿士,名重天下的姜齐时代,还蛮怀念的……

    田齐时,晏子的后代不敢表露不满,如今田齐亡了,又来了位“崇拜晏子”的好郡守,便纷纷应和起来。

    泥腿子出身的黑夫,此刻却仿佛忘了自己的阶级,一番为晏氏等姜齐旧贵族抱不平后,他又说出了一句脑洞大开的话。

    “如今田氏得国不正,而遭卒灭,这也算是我大秦始皇帝陛下,为姜齐报仇了!”

    哈?众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说法?

    不过想想,秦始皇将姜齐时代的名相管仲放进“靖边祠”里,在临淄等地建祠祭祀,似乎还真有点同情姜齐的意思?

    众人正琢磨时,黑夫起身正色道:“本郡守来此赴任,准备恢复昔日被田氏废黜压制的诸氏尊荣,使其子孙充于官府,为秦吏辅佐。此政,当由高密始,由晏氏始!”

    言罢,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晏氏族长,不容置喙地说道:“我欲征辟晏氏及高密豪长良善子弟,带他们去即墨,进入学室,以吏为师,学秦之律令、雅言,以便他日重用,诸君以为如何?”

    第0477章

    落子

    当黑夫郡守的车舆驶离高密县时,留下的只是一本《晏子春秋》才纸质手抄本,带走的,却是高密晏氏等数家县豪的“良善子弟”十余人。

    这群年轻人年纪从十多岁到二十岁不等,略通秦篆,其中几人还能说简单的关中雅言。他们大多是第一次离家,带着惶恐和不安,告别满脸忧虑的长辈。

    待车队消失在风雪中后,晏氏族长不免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只怪自家小辈被那新郡守一煽动,就应和起哄。到头来却着了他的道,那些被带走的子弟,名为送入秦人的学室修律令,他日可为官吏,可实际上,也是被拘在即墨的质子!

    如此一来,他们晏氏,就被强行打上了“勾搭秦吏”的标签,洗都洗不掉了。

    “这下可说不清了,诸田要恨死我晏氏……”

    见自家父亲忧心忡忡,在县上做田啬夫的晏泊却道:“如今田齐已亡,胶东郡主事者是秦吏,诸田已不再是封君,而是普通的豪长,何必惧之?若如那尉郡守所言,起用我晏、国、高、吕诸氏,子弟进入官府,掌握权力,不肖几年,晏氏或能恢复昔日的荣光,到那时,就该是诸田惧我,而非我惧诸田了!”

    “你懂什么!?”

    晏氏族长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诸田积势两百余年,犹如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也非一朝一夕可掘毁。我晏氏虽是姜齐旧贵,但与连驷百乘,徒附上千的即墨、夜邑田氏相比,仍大为不如。其姻亲遍布胶东,子孙散居各县,轻侠儒生敬之,过去五年,胶东郡守、尉都要敬让诸田三分,本地方能安然无事。”

    “如今新郡守甫一上任,便大谈什么田齐得国不正,这是要将晏氏推出来,逼吾等投靠官府,与诸田角力啊。几句好话,送一本书,夸了夸晏氏家世就让你高兴成这样,真孺子也,我家迟早要毁在你手中!”

    晏泊还真没想到这些,慌忙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晏氏族长翻了翻白眼:“晏子庙也拜了,宴飨上他要扶持姜齐旧族的话也传出去了,我家子弟也尽数被其带走。在诸田眼中,晏氏卖齐人而投秦吏是板上钉钉,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且先将苦水咽下,看看这位郡守,还要做什么事罢!”

    ……

    “没有你为我准备的话语,这么多引经据典的词,我还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东去的车上,黑夫召陈平同车商议。

    拉拢晏氏等姜齐旧族,是陈平提出的想法,早在咸阳时,他在粗略了解胶东各县贵族分布、实力后,就对黑夫说道:“昔日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夏禹之后于杞。于是天下大喜,皆弃商而奉周,何也?殷遗民虽日夜图谋复商,但昔日同为商臣的唐、虞、夏旧族皆得分封,故愿意拥戴周室。”

    说白了,周武王也是团结大多数三代旧族,给他们封邦建国的承诺,由此孤立殷商遗民。

    在陈平看来,胶东的齐人贵族,并非铁板一块,两百年前的田氏代齐运动,将失败者尽数驱赶到胶东,吕氏、晏氏、国氏、高氏,他们一直受田齐侯王猜忌,不予重用,眼下有了翻身的机会,只要秦官府伸出手来,肯定有人愿意借力再登高位。

    “就算不愿意投靠郡守的,也要强行拉上车来,以其子弟为质子,让诸田怨恨他们!”

    陈平的计策,可谓洞悉人心,只要抛出“田齐得国不正”和“郡守欲扶持姜齐旧族”两颗大石头入水,便能掀起轩然大波。

    原本还和和气气的胶东贵族,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会心生猜疑:诸田猜疑晏氏等投秦卖己,晏氏等姜齐旧族则因为自己实力弱小,担心诸田的愤怒报复,只能被迫抱紧官府的大腿。

    “没有矛盾要制造矛盾。”

    “小矛盾要变成大矛盾。”

    黑夫赞叹不已:“如此一来,让胶东郡的新旧豪强生隙,就不怕他们联手与官府作对了。”

    随着越发深入胶东腹地,他对如何治郡的理解,也越发清晰。

    ……

    陈平告退后,黑夫在晃动的马车里,拿出了棋盘,先在右边摆了6颗白子,一字排开来,又在左边放了一颗黑子,与6枚白子对峙……

    他倒不是无聊到独自弈棋,而是要将胶东郡社会各阶层的立场分析清楚。

    “以一对六,必败无疑,所以,我得尽量将这些白子,拉到黑子一方。”黑夫自言自语道,伸出手,拨弄起棋盘来。

    “第一颗白子,这代表胶东最大的势力,诸田为首的大贵族!”

    这些田亩连阡陌,家僮数百上千的贵族,是田齐时代的封君、大夫。以田常的后代即墨田氏,以及田单的后代夜邑田氏为代表,亦可称之为诸田。

    诸田是田齐时代的既得利益者,秦灭齐,于他们有灭国亡社稷之仇,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在法律上变成了“黔首”,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了种种特权,当然会心有不甘。

    经济上,诸田也大受打击,他们长期掌管山海之利:即墨田氏拥有附近山林沼泽的所有权,自行开矿铸币。夜邑田氏作为封君,也是胶东最大的盐商,莱州湾的盐,三分之一都是夜邑出产。

    如今,这一切却都被收为国有官办。

    诸田和秦吏,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眼下虽暂时蛰伏,可一旦有事,第一个反秦的就是他们。

    可惜胶东实在太远,朝廷鞭长莫及,未能将这两家迁去关中。对这些人,黑夫一点拉拢的妄想都没有。先尽量削弱,等皇帝东巡时,再借势彻底拔除,统统迁走!

    但就算将诸田迁走,消灭了本地大贵族,黑夫想要治理胶东,仍需要本地人协助,补上诸田的大洞。

    他的手,捻起了第二颗白子。

    “这枚白子,是晏氏为首的小贵族……”

    这个群体,陈平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他们在田齐建立时失去了地位和利益,现在,是时候鼓动他们复起,作为官府合作者,以百石吏、少吏的身份,协助治理地方了。

    如此想着,黑夫将此子,落到了左边。

    “第三枚白子,则是工商阶层。”

    和阶层较单一的秦不同,齐国城市化程度很高,工匠商贾人数众多。管仲曾说“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在齐国,不存在对工商的歧视,他们有一定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但这个群体,在秦朝统治胶东后,受到了沉重打击:盐铁行业的工匠,被强行并入官营工坊。关市讥而不征的政策也被重税取代,商贾地位一落千丈,不能穿好衣服出门,服役优先征发。

    只要秦的政策一天不改变,这群人就是朝廷的对立面,暂时没可能争取过来。一旦有事,大工商业主或是起义头领,或暗中资助,小工匠和小贩则加入反秦大军。

    “但我施以手段,未尝不可使之中立。”

    黑夫将此子落到了中间,看向之后两颗白子。

    他们是春秋时的“士”,如今已经分化成三种人:游侠、儒生、方士。

    游侠不用想了,齐之技击任侠是出了名的,这群无产者,是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组织,是官府日夜缉拿的犯人,也是活跃在反秦第一线的死硬分子。淳于县的刺杀事件,很可能是当地游侠组织的,胶东沿海的寇盗,与彼辈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儒生,虽然也被秦律所不纳,但这种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他们口里喊着复古,却又极其圆滑善变,吃着谁的饭就替谁说话,但又会放下饭碗就骂娘。咸阳那群博士中,就有许多是胶东人士,比如扶苏身边的淳于越……

    胶东本地儒生,面对秦的统治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难以摒弃“秦为不道,弃礼仪而上首功”的想法。另一方面,他们却没有鲁仲连“义不帝秦”的骨气,很想加入体制,兜售自己的那套仁政复古,孝义治国思想,混个一官半职,毕竟“学而优则仕”的念头深入人心。

    还有方士,对秦的态度和儒士类似,既排斥又想合作,万一成功诓骗到秦人,发大财呢?

    他们立场很不坚定,可归成一类人:知识分子,臭老九。

    这群人,尚对秦朝心存幻想,不必一味摒弃,可以放到中立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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