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尔母婢也!这是想将吾等统统烧死,为当官做将的省粮食?”老实如邓宗也忍不住开骂了,显然忘了,营中数十万石粮食,也在这场大火里付之一炬。
他听逃出来的人说,那位杨将军、辛将军,连同数千关中秦卒都已经提前撤走了,火八成就是他们放的!
“吾等被征召入军,担任戍卒,在岭南流血,在武昌种田,换来的,就是一把火?”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愤怒扭曲了他们的脸,甚至都未曾发现,远处的黄鹤山也被点着了。
“乘此良机,逃吧!”
另一个屯长葛婴又在用楚言大呼了:“就算逃入湖泽里做匪盗,好歹能活,也总比在睡梦里被秦人稀里糊涂地烧死好!”
响应他的人不少,逃出来的两万余人,建制已经完全打散,只能按照口音和籍贯相互聚集,相互抱团。
纵使秦律严苛,但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心都凉了,不少人支持葛婴的提议,逃得远远的,但多数人,仍没从这剧变里缓过神来,呆愣愣地看着冲天的大火。
直到数十骑背插白色小旗,从远方驰来,一边吹着铜哨,一边用南郡的西楚方言高声呼喊,才让迷茫的众人找到一个方向。
“朝中出了奸臣,谋害忠良,勾结越人袭杀尉将军!”
“奸臣逆子又弑君夺位,杀害陛下,今秘不发丧,更欲将南征军将士统统处死。”
“今尉将军挥师北上,来救二三子了,快随吾等去黄鹤山罢!”
这些人都是黑夫三千短兵中,骑术上佳者,上百人骑着骏马,绕着硕大一个武昌营传递消息,将黑夫的话,告诉每一个逃出来的人!
兵卒们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朝廷中果有奸臣。”
“尉将军不是战死了么?”
“将军百战之躯,岂有那么容易死的?”
“不管怎样,这把火就是那杨熊放的,是真想将吾等统统烧死!”
“朝廷不讲信用,但尉将军释吾等离开岭南,来此休整,他是讲信用的!”
“且去看看?”
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灯,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跟着骑从,搀扶着被烧伤的乡党,朝西边的黄鹤山行去。
而一部分人,想了想后,还是四散开溜了。
山顶上用来示警的烽燧,如今却成了汇聚众人的灯塔。
人头攒动,本该从高往低处趟的流水,却齐齐回头,往反方向流去。这浪潮如此之大,连一直鼓噪着,让大伙一起逃走做盗寇的葛婴等人,也被裹挟其中,只能一步步向西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黄鹤山烽燧火焰映照得到的地方,看见在高高的石头上,有一位身着醒目甲衣,头戴鹖冠,额缠白布的将军。
他亲自擎着一面素白的大旗,而左右两侧的短兵亲卫,分别是交龙之旂和尉字旗帜!作为江淮楚人的老熟人,陆贾也在其身旁。
邓宗、葛婴他们离得远,但几位率长、五百主却得以上前,到了那位将军数步外,竟激动得单膝下跪。
“当真是尉将军!”
“将军当日在郴县城头上亲自斩杀贾和,吾等曾见过一面!”
得到确定后,有兵油子大叫起来,“将军,你不是死了么?听说皇帝还为你发丧,怎么又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哈!”
黑夫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了喧哗。
但他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里一紧。
“我是鬼!”
……
“啊?”
却听黑夫道:“很多年前,周朝的一位王,杀了他的臣子杜伯,但杜伯却没有罪,于是他临终时说,若是死者无知,那也就罢了,但若是死者有知,不出三年,必让君上知道后果!”
“三年后,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穿着红衣,拿着红弓,追赶周宣王,在车上射箭,射中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而死!”
这故事离奇,但众人却不断点头,封建迷信,对底层的士卒很有效。
黑夫却话音一转:“杜伯尚且如此,我为奸臣勾结越人所袭,休说我幸而未死,在亲卫保护下得以生还,就算是死了,也要再化作厉鬼,对彼辈施以惩戒!”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么说,尉将军还是人?
却听黑夫又道:“奸臣赵高、逆子胡亥谋害忠良,逼走公子扶苏,又与越人勾结,刺杀本将。”
“我幸而未死,立刻北上,想要警告陛下。”
“然陛下以为黑夫已身亡,只来得及封我为武忠侯,随即为奸臣逆子所劫,甚至为其所弑!”
“彼辈做贼心虚,又欲清除南征军士卒。”
他指着远处武昌营越来越大的火焰:“这把火,就是证据!”
事关自身存亡,两万余人群情激奋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所以那天武忠侯还说了些什么话,不识字的邓宗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众人的三个问题。
“想活命么?”
“想不被奸臣所害,不明不白死于水火刀斧毒药么?”
“想……回家么?”
比起什么皇帝被弑,什么重整朝纲,这三个问题显然更加实在。
闷了许久后,两万人层次不齐的吼出了那个字:
“想!”
手擎素旗,黑夫露出了笑。
敌人在武昌营码头附近,黄鹤山烽燧点燃后,对岸的夏口驻军立刻乘船渡江,此刻已至南岸。
他们正陆续登上陆地,和杨熊合流,排兵布阵,看那架势,是要夜战!
黑夫知道,生死存亡,都系于今日之战,系于这两万还没从惊惧里缓过神来的南征军士兵,能不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便是本将归来的原因。”
“我来,兑现昔日许下的承诺!”
“我来,带汝等回家!”
他举起右臂,嘶声力竭:
“想的话,就拿起甲兵!随我迎敌!”
……
刻不容缓,东门豹、吴臣等人,已带人将武库的甲兵运了出来,首先是一辆辆战车,系在四匹战马上: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xì)车,鼓舞士气的鼓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接下来,便是一捆捆的秦军制式甲衣,摆在山脚下,堆积如山,总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
最后是兵刃,它们大多来自附近鄂地的铜绿山、铁山两个兵工厂,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还有酋矛和夷矛,以及一箱箱的箭簇。
短兵亲卫们抱着甲兵跑前跑后,将它们一一分发到众人手里。
穿上厚实的甲,握着冰冷的兵刃,一度失去它们的南征军兵卒们,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但即便如此,众人本就是不受待见的杂牌军,已许久没打仗,种了两年地,熟悉锄头多过兵器,更因为混乱而几乎失去了建制,散乱不堪的他们,纵使有两万人,真能与八千,甚至一万关中精锐秦卒正面交战么?
“别怕。”
尉将军的声音响起。
简单装饰了一番后,真如同杜伯射杀宣王时一般的白马素车,开到了阵列前方。
黑夫站在这将军兵车上,望着远方码头处攒动的火把,那边的杨熊、辛夷总算等来了援军,已整顿阵列,但依旧没有挪动脚步,或是因为不知道“叛军”究竟有多少人,所以踌躇不敢过来,这就给了黑夫宝贵的时间……
“该害怕的不是汝等,而是他们。”
黎明将至,大战在即,黑夫却仍谈笑自如,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狐疑:
“因为,吾等不止这点人马,在我身后,还有南征军十万大军,皆已北上,天亮时便能来援!”
第0743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中)
“多打火把。”
在分发兵器,激励众人后,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贸然向前,而是让众人将武库里所藏火把统统拿出来,更让吴臣等人手持砍刀,劈砍松木,在顶端裹上沾有松脂的破布助燃,这样可使火把多着一会。
而后,又使大军结成三个阵,依次向前出发,揭竿为旗,一人一个火把,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从远处望来,如一片火海,哪里像只有两万人?足有四五万的规模!
不仅要骗敌人,黑夫连自己人都骗。
“将军说了,岭南十万大军就在身后,天明便可来援!吾等并非孤军奋战!”
传令兵不断穿梭,传播这个好消息。原本以杂牌打精锐,还有些怯怯的两万南征军士卒都精神一振,纵然阵列不整,但随着将军的旌旗,他们仍鼓足了勇气,开始跟着位于中央的三千短兵亲卫,向前迈步。
此时已是五更天,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士卒们得在微弱的光亮中,尽量保持阵列,避开沟壑水渠,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从黄鹤楼到码头数里距离,他们走过平日里屯田的旷野,跨过泥泞的小道,距离敌人越来越近。
“敌军恐不下八千人,整顿阵列后,去在江边迟疑了整整一个时辰,是想以逸待劳?”
黑夫能看到码头方向,也有数千枚火把静静燃烧,却迟迟不向前进一步。
从派遣骑从召集散兵,到黄鹤山发放兵器那整整两个时辰,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若对面的秦将一发狠,令人在夜色掩盖下杀过来,说不定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两万人,又作鸟兽散了。
他看向周遭颇似数万大军的队伍,心中了然:“我知彼,但彼不知我,生怕贸然出击反被包围,故怯怯耳。”
兵法里说过,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打仗打的不仅是阵列治乱,还有士气之勇怯,如今己方因为那把火,求生欲被激发了出来,一鼓作气杀过去,而对面从统帅到士兵,都被“始皇帝已遇弑”“奉遗诏靖难平叛”的口号搞得有点心慌,码头并无高墙深壑,还是有胜算的。
但就在这时候,前方的斥候来报,说码头处又有了新的变化!
“将军,吾等冒险靠近,却见敌军火把均系于木杆之上,一动不动,其人却悄然撤离,上了船只!原地只剩下两三千人了!”
“这是要跑?”
周围除了码头,并无好的登陆地点,敌人不可能傻到分兵绕后,黑夫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壮己方士气,令敌人狐疑,难道做得太过火,把他们直接吓得不敢打了?
这和黑夫的预想不一样,武昌营这支军队,必须歼灭!否则接下来的计划将被完全打乱,纵然自己的后手奏效,大军顺利渡江,在安陆登岸后,除了冯敬外,还要再多出数千敌人,这将使解救安陆父老乡亲的任务难度倍增。
“令全军加速!”
黑夫顾不上其他了,奋力敲响了指挥车上的战鼓,无数号角加入合奏,一束束散发着松脂味的火把,伴随着沙沙脚步从他身边经过,直趋码头!
但战场之上,时刻都在发生意外,尤其是一支刚刚收编的军队,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众人才刚刚提速,抵达码头一里处,已看得清码头处的火把渐渐熄灭,越来越少,几乎所有秦兵守卒,都已登上了夏口开来的船只,欲离岸而去。
“不可使之全身而退!”
正欲重整阵列,发动进攻,黑夫就发现,自己右翼出事了……
一片多达数千的火把,在没有黑夫指令的情况下,突然脱离了队伍,猛地向东而去!
奉命在右翼督战的斥候来禀报时,已脸色煞白:“将军,右翼三四千人,临阵脱逃!”
……
逃跑的三四千人,是受了符离人葛婴怂恿的淮南籍兵卒。
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服役整整四年的葛婴,就一直在怂恿乡党们跟他亡命逃走,但骇于秦军律令,除了少部分人外,无人敢从。
但今夜的这场大火,烧掉了众人最后一点期盼和顾虑,葛婴的提议,顿时变得诱人起来。
虽然在黑夫派出骑从召集众人时,他们也盲目地跟着人潮到了黄鹤山,捡了兵刃,但当距离码头越来越近,看着那边的火把也不少时,心里却犯了嘀咕……
“吾等久未训练,虽穿着甲兵,与那些训练精良的关中兵交战,纵然杀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啊,我会不会死于此?”
这种念头之下,腿像是生了锈,脚步就没那么利索了。
而葛婴也根本没打算给那位武忠侯卖命,他一直在右翼怂恿道:
“别看这位尉将军说得好听,他毕竟也是秦将,两支秦军交战,却让吾等楚人去填沟壑,何苦来哉?”
“还有那所谓的十万大军,若真有,为何不直接拉出来?”
“与其枉死在这,不如走!听我的,去东边的湖泽匿身,再想办法回淮南去!”
距离战斗越近,他们越是胆怯,大约有三四百人听了葛婴的话,他们都位于阵列中间靠后位置,看不到码头的情况,大军脚步一停,却听葛婴就大喊了一声:
“跑!”
由葛婴带头,那三四百人立刻拔腿就跑,期间不少人摔倒,被人踩在脚下,却又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相邻的乡党袍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稍微迟疑后,竟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将军?朝廷?荣誉?承诺?对他来说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暂时淹没他们的恐惧。
黑夫的嫡系毕竟只有三千人,且多在中军,督军的吴臣等人阻止不及,只小半刻功夫,右翼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跑得到处都是。
他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是回家还是流亡,只想离这血淋淋的战场远远的!
……
临阵脱逃的这一幕,不仅让黑夫猝不及防,已登上船只,准备离岸的杨熊等人,也远远看到了这异样。
辛夷精神一振,指着从火海里分出去,又马上熄灭的数千火把道:“杨将军,那莫非是叛军生出了变故?”
杨熊却摇摇头:“这恐怕还是武忠侯的诡计,他见吾等撤离,知道不可阻止,遂故意使人假意窜逃,装作军中大乱,以诱吾等登岸再战!”
从撤离武昌营,来到码头起,自打知道对面果然打着武忠侯的旗号后,杨熊就没打算和“叛军”硬拼。
面对夏口司马的质疑,杨熊振振有词:“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马?若除了斥候看到的三五千,还有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呢?”
武忠侯死而复生,又堂而皇之地带着一支军队出现在武昌,这让杨熊心惊,觉得南边肯定出了事,最坏的打算,可能李由将军已遇害,整个长沙郡已经沦陷……
己方虚实尽在掌握,但杨熊连敌人有多少都无法探明。
理智告诉他,这种仗,不能打!
除了形势不明外,其实杨熊心中,还有对黑夫的深深忌惮。
“天下纷争时,世人常言为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如今四将皆已逝世,天下最善用兵者,除了王贲、冯毋择将军老当益壮外,壮年一辈,无非二人。”
“李、尉!”
“白马将军与黑犬将军!”
这名头,是实打实的战功垒起来的,李信虽然早年打过一场大败仗,丧七都尉。但他知耻后勇,不论是灭燕代还是征匈奴,都打出了风采,之后灭月氏,扫西域,威震西北,更让他跻身一流名将。
而黑夫也不俗,统一前就小有名气,统一后,和李信击匈奴,平诸田之乱,攻沧海,又在南方独当一面,不论是夺闽越,定南越,败瓯骆,都一气呵成,将老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当当。
相比之下,蒙恬因为北疆平静,没多少打仗的机会,名声已稍逊二人。
杨熊指了指自己和辛夷,以及夏口司马:“若真是武忠侯亲自将兵,汝等觉得自己能胜过他?”
二人哑口无言,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杨熊叹了口气:“彼辈大肆宣扬陛下已崩,而他们是奉遗诏靖难,我军人心已乱,与之决战,反倒正中武忠侯下怀,不如走!”
辛夷和夏口司马快被说服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丝迟疑。
“失了武昌,武库甲兵俱被叛军所获,又丢了三万人,吾等当如何向冯将军交待?”
“那三万人是叛军,不是秦卒。”
杨熊笑道:“我一把火烧死了起码三五千叛军,也算斩首三五千了,更特地令人在仓禀放火,将数十万石粮食烧成灰烬,使之不至于资敌。”
他指着那片朝岸边涌来的火海:“更何况,吾等这么做,是为了大局,不管武忠侯带了多少人北来,他的下一步,我却已猜到!”
“安陆!他定是想夺了船只,渡江前往安陆!”
安陆是黑夫的老巢,那里有他的母、兄,更有五万即将被迁往关中的乡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