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妇女哎呀一声,大高小高连忙弯腰帮忙拾拣。一弯腰,原本被宽大衣服遮掩的武器轮廓立刻显示出来。
妇女望着,她脸上的僵硬蔓延到眼里,僵木地望着这处,望着枪支的轮廓。
“谢谢阿姨,您太客气了,我们真的不用水果……”
等大高小高拾好东西,站起来时,还依循方才继续客气,可妇女突然不说话了,冷冷的端着盘子,任由他们将东西放上,转身离去。
这个小小的插曲只局限在院中的一角,坐在院子中央的律师终于将公文包中的文件整理好了,他招呼曾鹏,曾鹏无比爽快,刷刷签下名字;轮到奚正平了,奚正平拿起笔,同样要签下属于自己的名字,但——
“不许签!”一声厉喝又高又尖,声音来自屋子里,纪询看见安心荷走出来,她身材高大,猛一下自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着简直像是个当家作主的男人。
“别瞎闹。”奚正平根本不在意,头都没有抬,继续研究签字的位置。
来到桌子旁的安心荷刷地抢过奚正平手中的文件,撕成两半。
奚正平被吓了一大跳,站起来冲安心荷怒吼,“你没事发什么癫,疯了吧?”又连连冲律师道歉,“不好意思,我老婆精神有点问题,情绪不稳定,你看这被撕了……还有其他的复印件吗?”
律师也意外,但他很会说话:“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之前考虑到这里可能没有办公用材,我带了个便携打印机过来,打什么都方便。阿姨不签是有什么顾虑还是有什么不满意?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能沟通解决。”
“对。”曾鹏紧张极了,赶紧点头。
“我说了不许签!不准迁坟,谁也不准动我女儿的坟,山上的那块地一丁点儿也不许动!”安心荷却一反之的木然,神情变得很可怕,脸色也完全铁青,她的眼神,也比纪询之前看见的每一个妇女都要阴,她明明在面对律师、曾鹏、丈夫,可纪询却觉得她正在看着自己。
自她眼中渗出的阴冷的光,自上而下,淌过他的身体。
“女人懂什么,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奚正平很不耐烦推了安心荷,“反对迁坟刚才怎么不说?现在大家谈好了你来马后炮?滚滚滚,进屋子里做饭去!”
矮小的奚正平没推动安心荷,她旁边是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盆水,她抢过盆子,唰地照律师脚上泼。
律师大骇,好在平日健身房运动,手脚还算灵敏,仓促间后跳,好歹躲过半盆。
奚正平啪地给了安心荷一耳光:“你疯了!”
大高小高都为这目不暇接的变化呆了,此时赶紧喝道:“有事说事,不许动手!”
院子已彻底混乱,屋子里跑出了好几个女人,女人们拉扯着安心荷,也阻拦着奚正平,嚷嚷着“别打人”,“有话好好说”。原本离开了的男人又出现了,村子就这么小,东头一声喊,西边能听见,大家出门张望,有走过来的,也有遥遥劝说的:
“都一把年纪了,两口子吵两句嘴就算了,怎么还动了手?”
“不要让外人看笑话喽。”
“老平,把你老婆带回房间,别让她丢人。”
闲言碎语自四面八方传来,面前,安心荷尖利的声音宛如指甲刮擦玻璃板:“我没疯,疯的是你,你忘记那块地了吗?你真敢动你女儿的地,真敢动你女儿的坟!”
混乱之间,纪询问律师:“不是说已经处理好了吗?”
律师也是满脑门问号:“确实处理好了,你刚才也看见了,奚正平确定要签字了,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突然冲出来,明明之前我和奚正平谈话的时候,奚正平老婆就在旁边干活,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什么反对的意思……现在这太乱了,你们先去旁边等等,我再做做他们的工作,待会叫你们。”
三人连着曾鹏一起站在了路边,律师自己走到前面去,院子里的混乱到底没持续太久,很快,安心荷被其余女人带走了,奚正平留在院子和律师说话,但也只待了一会,不多时,一个年长村民过来,把奚正平也叫走。
“不对劲。”纪询。
旁边的大高小高正有点尴尬,赶紧接话:“是挺不对劲的,纪哥,这个律师靠谱吗?”
“为什么村子里的妇女要这么突然的反对迁坟?”纪询自言自语,“不准动山上的坟,不准动山上的地……”
如果事情如他的猜想,妇女属于受害者,为什么要排斥他?
如果事情不如他的猜想,到底是什么激发了妇女的反抗心……事情的变化,是自他从程正家中出来开始……
大高小高努力搭话:“村里的阿姨似乎不太欢迎我们,也许人家真的不想迁坟?我们还是要尊重群众的意见,何况这还是群众的家务事。”
“这不是家务事,是蕾蕾的心愿。”曾鹏焦躁接话,“她是我女朋友,我知道她的想法!”
“死人已经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了。”对于曾鹏,大高小高只剩横眉冷目。
这时奚正平院子里房屋的大门打开了。
原本进去的人都出来,有男有女,律师笑着打了声招呼,但很快发现不对劲,纪询也发现了,出来的男人同样神情僵硬,脸色铁青,他们呼啦啦一帮子人涌上来,不由分说将律师簇拥出院子,推挤到纪询几人身前:
“走,都走,我们不迁坟了。”
“你们不可以这样!我们都谈好了条件——”曾鹏一下就急了。
不等两位警察有所表示,男人脸上的铁青变成凶色,直接上手推搡:“我们村中的姑娘葬在哪里我们说了算,你们立刻出去,村子不欢迎你们!”
区区五个人实在不足以和全村对抗。
纪询被人直接赶到了村外的车子前,律师满脸尴尬,努力想解释,没来得及说,纪询抬手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律师:“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开车回去吧。我再和其他人商量商量这事情怎么办。”
说着,他一伸手,将大高小高连同曾鹏,一起推进了身后面包车。
四方闭合,光线骤暗,四人面对面坐在狭小的空间里,脚尖对着脚尖,膝盖错着膝盖,纪询直接说:“事情很奇怪。”
大高小高:“哪里奇怪了?”
纪询:“先是村中的妇女全无缘由的反对,接着村中的男人也开始集体反对。态度转变十分离奇。”
大高小高面面相觑:“妇女反对是因为妈妈不想和女儿两地分居;男人跟着反对是因为妇女们成功说服了他们,老婆就是家中领导?领导发话,能不听吗?”
纪询哂笑:“你和领导相处是二话不说就冲领导来一巴掌?”
大高小高坚持观点:“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但那时候现场混乱,大家都处于激动之中,有失控的可能,不能因此说老婆就不能说服丈夫,尤其是这种家务事。”
纪询懒得和他们辩。
是老婆们说服了丈夫们吗?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是女人说服了男人——但绝不是因为什么家务事老婆做主,这个村里的女人压根没有地位。
她们能用以说服男人的,只有一点:迁坟这件事,触犯到男人的利益了。
他倚着窗兀自冥想一会,突然说:“山上。”
“什么?”
“山上有情况,得往上走一趟。”
大高小高不面面相觑了,他们赶紧阻止:“等等纪哥,我们知道你很想促成这次迁坟,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一定要尊重群众的意见,不能强买强卖。”
“谁强买强卖了?”纪询眼皮不抬,“他们不迁就不迁,他们的权利。但我现在怀疑山上藏着点秘密,我要上山寻宝,搞不好就寻到了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呢?到时说不定什么也不要,双手捧着坟白送,哭着喊着送我们走。”
“绕来绕去,不还是坟头那点事……”大高小高无语了,索性指着曾鹏说,“就他,值得吗?”
曾鹏低下头。
“你们也跟我一起上山。”纪询接着说。
“这不可能,我们的任务是看押曾鹏,把他安全押送过来再安全押送回去。”大高小高吓了一跳,“他要在山上突然跑了怎么办?”
“我绝对不会跑的!”曾鹏赶紧保证,“你们可以给我上手铐。”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两警察凶他。
“不和我一起上去?”纪询问。
“没这个理。”大高小高继续苦口婆心劝纪询,“纪哥,大冬天的,山上光秃秃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就接受这村里的人就是高风亮节,有钱拿也不愿意迁坟这件事吧……”
“那我自己上去,你们在这里等我。”纪询说。
“……我们不等你,我们要走了。”大高小高态度坚决。
“要不我们再商量一下?”纪询维持礼貌。
“不,没商量,就这样。”大高小高如同磐石一样坚定。
既然如此,纪询先礼后兵,图穷匕见,两手一摊说:
“那我在山上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危险了怎么办?我打110求救,110也要出警吧,这山村偏僻,你们是现在距离最近的警察没错吧?到时候总指挥台调警力,你们觉得谁会被调来找我?”
“……”
“这开出又开回来,开回来又开出去,山路颠簸,疲劳驾驶,还带个随时有可能逃跑的危险毒贩……”
“我真的不会跑。”曾鹏有气无力,说倦了,“我也不危险。”
“至于吗?”两警察面露窒息,“区区一座山,成了精,困得住你?”
“就算困不住我,我也回不去。”纪询闲闲说,“我的车子给律师了,这里又打不到车,到头来还得麻烦警察来接我,你说我这一趟趟110报警,多不好意思?要不,你们还是等等吧?”
大高小高实在无话可说,纪询单方面宣布胜利,他抽出手机,对两位警察晃一晃:“行了,我上山去,到时候电话联系——你们注意村子里的动向,如果人突然少了大半,记得给我电话。”
两警察木着脸,倒是曾鹏,很认真点头:“放心,我一定眼睛不错地看着。”
“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关键时刻,记得保护我。”
纪询留下最后总结,推开面包车的门,好巧不巧,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纪询朝天空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全线阴沉下来,风在野外呼呼地刮,吹得枯枝败叶全在风中肆意摇摆,发出“唰——唰——”的怪声,像掐着嗓子的笑。
这个预兆,不太美妙。
纪询真觉得有点危险了,手伸进口袋,想给霍染因发信息打个伏笔,指头刚摸到手机,突然记起来自己没有霍染因的电话微信——本来是有的,但他们杠着杠着又双删了。
联络霍染因,还得通过谭鸣九,或者袁越。
……算了,太麻烦了。
他将放入口袋的手抽出来,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琢磨。
这个亏,好像在上次小巷追击时已经吃过一次了,难道今天还得吃上第二次?同个坑里栽两回,不至于吧?
第二十六章
纪询是想接到袁越的消息呢,还是他的消息?
天惨惨,风萧萧,大高小高看着纪询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大高突然说:“偶像破灭需要几分钟?”
小高低头看看手机:“十分钟。”
两双胞胎相望一眼,一同心有戚戚焉。然而毕竟答应了,也没有奈何,干脆玩着手机等纪询下来。
车子里,曾鹏默不作声,倚着车窗向外看,他向外看也并不是大喇喇地往外看,而是将车窗帘都拉起来,只留下一条缝,他的眼睛就藏在缝的后边,偷偷的往外观察。
大高偶尔瞥他一眼,轻蔑嘲笑道:“还正正经经在这边盯梢?盯盯你自己吧,外边的每一个人,都比你遵纪守法。”
曾鹏依然没有回答。
时间滴滴答答是地往前走,大约在纪询上山一个小时后,曾鹏突然说:“村子里的人少了好多。”
两个打手机小游戏的警察有点不耐烦:“哪少了?不是都在外头吗?”
曾鹏坚持:“外头只有女人,原本还能听见男人的大嗓门,现在都没有了,之前五分钟里,总有一两个男的路过,现在也没有了。”
大高小高抬起头,往车子外看了眼。片刻,小高说:“我去看,你在这。”
大高点点头:“别走远。”
小高没有走远,他谨慎着,从面包车下来到村子里逛一圈,拢共五分钟不用,等他再上车,面对大高的视线,他点点头,肯定了曾鹏的话:“确实有好一部分男人不见了。”
这消息一对,两警察再一次面面相觑,又望着车子外的村庄。
时间晚了,太阳落山了,漆黑的夜空沉沉压下来,将来时的路模糊遮掩,繁华的城市成了远方虚影,一下子黯淡模糊,眼前只有被山峦环抱、亮起星星落落几点光的孤僻小村。
村里很静,狗吠声都没有,静得让人心中发毛。
“纪哥电话是多少?”车厢内,突然有人问了一句。
大高小高没有,他们一同看向曾鹏。曾鹏懵了。
“你们看我干什么,我怎么会有警察的电话?”
*
今天的刑侦二支也同往常一样忙碌,但是忙碌之中,大家都带着一点轻松。无论如何,奚蕾案、唐景龙案的犯罪嫌疑人确认了,虽然还没有正式落网,但在监控摄像、往来管控这么发达的现代社会,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谭鸣九忙着拿座机和各级单位联络通缉事项,大嗓门一个下午都没停下来,走过路过的大家都听麻木了“陆平”这两个字,直到忽然之间,“纪询”蹦出来。
“纪询?纪询怎么了?他在你们那边?那你赶紧让他接电话,这回我要好好羞辱一下他,嘿嘿嘿,我们这突破了,大突破,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这回可算没他的常识发挥的余地了——”谭鸣九兴奋到模糊。
旁边路过的文漾漾竖了竖耳朵。
文漾漾今年25岁,身量不高,也就一米六出头,白白净净,脸圆圆的,身材还超好,再扎个高马尾,回高中当学生也不虚——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样貌,从小到大,她已经送了三位数的变态进班房冷静,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冷静出来之后痛改前非,从此对年轻女学生敬而远之。由此她在警局里,还暗暗传着个外号:“变态终结者”。
纪询离职的时候她还没进警队,离她挺远的,但架不住谭鸣九前一天10条,后一天20条朋友圈,口水横溢,飞流直下一般叨叨生活上的事情。
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纪询,还磕了纪询和队长的小视频。
“什么,你们要纪询的电话?纪询现在不在你们旁边?”谭鸣九热情骤降,“电话你们要了也没用,那家伙矫情死,知道你是警察,不会接你电话的。”
那头又是一通描述。
谭鸣九继续说:“纪询一个人在山上,你们联络不上,村子可能有点古怪……要叫增援过去吗?不用?你们带枪了?也是,这种情况如果叫了增援回头又没出事,你们得把报告写到吐。那这样,你们警觉点,和局里保持联络,我把纪询的电话给你们,如果情况紧急,必要时刻你们就反向向他要求增援,我相信他不会见死不救——祝这矫情鬼能接你们的电话。”
谭鸣九挂了电话,文漾漾蹭过去:“听着那头情况有点危险。”
谭鸣九:“两个警察都带了枪,纪询还在那边,还有辆车,现场警察的判断是气氛微妙,但出事的可能性不大,相信他们呗。再说情况不清不楚的,也不好叫增援。”
文漾漾:“走流程当然费事,但下班后私下去看看帮帮忙,谁都管不着了。”
谭鸣九一愣一愣:“……你什么时候和纪询关系这么好了?看上他了?别吧,没结果的。”
文漾漾声音低了八度:“不是我,我说的是,消息要不要跟霍队说说。”
“年纪轻轻却疯了,磕什么不好磕你的顶头上司。”谭鸣九倒抽一口冷气,指指自己,“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想和我一样,连着加班五天五夜?”
“还五天五夜,不就多干了四小时的活。”文漾漾没忍住,翻了个老大白眼,“再说,一开始磕的不是你吗?”
“四个小时怎么,四个小时就不是个事吗?”谭鸣九痛心疾首:“何况我那叫磕吗?我那叫陈述事实!再说了,今天霍队早就走了,你要直接打他电话给他讲纪询的事情吗?”
有事情当面不经意提一嘴还好,打电话特意说就感觉怪怪的。
文漾漾也怂了一半,但她看着谭鸣九探头探脑的张望模样,还是忍不住说:“既然霍队早走了,你还看什么?”
“我看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们霍队那叫一个神出鬼没,他今天和袁队一起来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差点被他抓包摸鱼,我这不是担心他突然杀个回马枪,又抓到我和你在谈奇奇怪怪的事情吗?”谭鸣九嘀咕不止,又想起了两个小时前,霍染因过来的画面……
他突然说:“说起来,那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他和袁队聊天的时候还提到纪询呢。”
*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
谭鸣九刚刚摸出手机看个搞笑视频,霍染因的声音冷不丁自他背后传来:“你在干什么?”
谭鸣九悚然一惊,差点失手把手机打翻,一秒后,他装模作样,勉强正经:“没,什么都没有,我在和别的单位联络发布追踪逃犯陆平的信息。”
霍染因睨了谭鸣九一眼,懒得多说,进办公室拿了文件又出来,对等在外头的袁越说,“好了,袁队,走吧。”
他们并肩向局长办公室走去,案子的情况有了关键性的突破,得向局长进行报告,走廊里,袁越问霍染因:“案子的进展告诉纪询了没有?”
“还没。”想告诉也没得告诉,两人双删了。
“那我待会和他说说。”
“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霍染因说。
“对。”袁越笑笑,“另一方面也再和他讨论讨论,让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看,还有什么缺漏之处。”
“确实,虽然陆平家唐景龙的DNA比对成功了。”霍染因若有所思,“人没有抓到,口供没有拿到,证据链没有吻合,总让人不能完全放心。”
说到这里,霍染因脑中突地闪过一道疑问:
虽然纪询不想和袁越交流案件的信息,但如果只是接收案件信息的话,纪询是想得到来自他的消息,还是袁越的消息?
……还是袁越的吧。
两人已经到了局长办公室前,霍染因拿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喝着的同时,看了袁越好几眼,看得袁越有些莫名。
毕竟,暗恋嘛。
其实以纪询那种撩骚能力,努把力,说不定能够直男掰弯,暗恋成真。
*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周围已经暗下来,但又没有彻底昏暗,整个山峦浸没在一种潮湿阴冷的幽魅之中,那些横生的树木,时隐时现的枝杈,就是这幽魅的漆黑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