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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好了我知道你们要我死的决心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你们必须告诉我一件事,让我死个明白——今天晚上,你们看见我发现尸体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话,他说‘女娃给口饭吃长大还能换一份彩礼。’”

    “既然女娃能换一份彩礼,”他问,“你们为什么还要杀女婴?”

    有人在坑口处蹲下,弯了腰,脑袋探进来。

    那是张黝黑憨厚的脸。

    脸挂着快活的笑,吐出淬了毒的话:

    “还以为是我们杀婴?我们杀婴干什么?”

    脸走了,泥土再一次落下,填埋纪询。

    空气变得稀少了,原本能看见的月光也再不见,周围变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外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能通过头上的震动,感觉还有人将土倒下来。

    纪询早早脱了外套,举在头顶上,给自己撑出一块呼吸的空间。

    但是意义似乎不太大,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轻微的晕眩,还有恶心,欲呕,以及耳鸣,这都是氧气不足的具体体现。

    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纪询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过多的恐慌,自从三年前那一幕后,恐慌这个情绪似乎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开始盘点起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书还没写完……作者都嗝屁了,想来读者也能体谅,搞不好出版社还会为他发个讣告,有始有终。

    案子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拼图,要不咬破手指把在这里查到的事情写在外衣的内衬里?纪询其实挺想记录下来的,这算是作者的职业病吧,有点灵感就得记记。

    但纪询又有点担心,回头要是尸体被挖了出来,众人一看写在外套内衬上的血字,还以为他的道德情操有多高尚,还为他举办追悼会奖励他个“见义勇为先进分子”什么的,就实在令人尴尬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而后脑袋更晕,耳鸣更重,机会就像流星,只出现短短一瞬,稍纵即逝。

    算了。纪询想。懒得写了,相信人民警察,最终能够破案。

    这是纪询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而后,他的意识如坠了海,一路向下落,沉重的黑暗就像海水,无孔不入,层层叠叠压上来。

    哥……

    哥哥……

    ……哥哥……

    他听见了声音,妹妹呼唤他的声音,声音从黑暗的缝隙里渗进来,可丝毫没有缓解纪询此刻的状态,反而让他的心脏一下缩紧。

    纪语,你放过我吧。

    他蜷缩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吧。

    “……纪询,醒醒……纪询,你醒醒!”

    当意识再度自黑暗里朦胧复苏的时候,纪询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还挺熟悉的,他感觉到胸口被一阵阵有节奏地按压,他的嘴巴被人撬开,一团含着冰的空气进入他嘴里……

    靠!人工呼吸!

    纪询被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他用软得好像面条一样的手推了推身上的人,没推动,只能奋起生命的余力,喊道:“霍……染因……”

    然而声音出口,跟个猫叫一样,还是那种刚出生的小奶猫。

    谢天谢地,霍染因听见了,对着他口中吹气的人一顿,接着撑起身体,而后,有灯光直照过来,纪询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睛被刺激得一直在分泌液体。

    “拿开……点……”

    灯光挪开了,又变得更暗,纪询适应了些,睁开眼睛,先看见霍染因的脸,对方的脸比平常更冷,冷得好像结了一百层的霜在上头,冰川融化了他也不融化;他又看见霍染因的手,对方的手捂着手电筒,遮住了大半刺眼的光,只剩下些许柔亮的,自他指缝中淌出来。

    接着纪询注意到霍染因的手指,脏得厉害,上边不止有泥土,好像还有斑驳的血迹。

    血迹?

    纪询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因为头晕眼花而看错,霍染因的十指确实破皮流血。

    这种伤口只可能因为一种情况……这家伙,刚才不会直接用手挖土把他挖出来吧,这么蠢的吗,都不给手上裹块布?

    “……不是说不过来吗?怎么又来了?”他喘口气,又问,“有水吗?”

    霍染因递了水,讽刺的话也没落下:“我要是不过来,下回再见你就是在灵堂上了吧。”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见面方式。”纪询有气无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肯定令人印象深刻,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这话大约激发了霍染因内心的愤怒,对方声音一下紧绷起来,连脸上的寒霜都压不住话里的火气:

    “发现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贵人事忙,这就忘记我们没交换过手机号码了?”

    “这不是理由,你打谭鸣九的电话,你问袁越,谁都会告诉你。”

    “嘁,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

    他被扇了一巴掌。

    几道冰凉的,犹带着血腥气的指头,自他脸颊划到下颚。霍染因的声音跟把刀似,穿过他耳朵插入脑袋里:“我和你搭档是为了好好办案,想死滚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别他妈浪费警力。”

    纪询的脑袋嗡嗡作响,实在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集中了,干脆顺从内心,扯过霍染因的手,放在嘴前吹一吹。

    “好好好,听你的。下次死在你挖不到的地方,免得这么漂亮的手指头,挖土挖废了。”

    “……”霍染因的手指头再一次贴上纪询的脸,这回他捏住纪询的下巴。

    纪询不怂,没躲,含着笑,还蹭了蹭。

    “霍队,有人说过吗?你真的超辣超——带劲。”

    第二十九章

    阎王不收我,那就该收你了。

    “纪询……”说出这两个字的霍染因已经不是冰山了,火山都要喷发了。

    “痛。”纪询闷哼一声。

    要喷发的火山霎时哑火。霍染因冷静道:“我捏你下巴的手没有用力。”

    “身上痛。”纪询说。

    “哪里?”霍染因问。

    霍染因的手自纪询脸上挪开了。纪询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摸得很仔细,显然是在观察他身上有没有骨折之处。

    纪询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晚上跑了这么一长串路,再摔摔打打撞撞跌跌,青一块紫一块免不了,腰酸腿疼也免不了,但更多的——就没了。

    纪询发现霍染因是懂行的,装虚示弱效果有限,他适可而止,按住霍染因的手说:“没事,刚跌下去还没缓过来,缓缓就好,没折胳膊也没折腿。”

    霍染因审视他片刻:“能动?”

    纪询:“能动。”

    “真的没有感觉哪里有问题?”霍染因的手指在纪询胸腹处停留,轻轻按了按,“痛吗?”

    不痛。但那手弄得纪询有点痒。纪询低笑一声:“哈……”

    手抽走了,霍染因凉凉道:“看起来还挺精神,命大,活埋都埋不死你。”

    “是的,所以放心。来,扶我一把,我就能站起来了。”纪询说,从土里出来也有段时间了,他的头脑开始清醒,四肢也逐渐恢复力气。他试着用手撑撑地面,用力撑起身体。

    撑到一半,有人接过他的重量,霍染因拉着他的胳膊绕上肩膀,撑着他站起来了。

    纪询踉跄两下,随后靠着霍染因站稳了。他试着向前走两步,同样很稳。霍染因这支人体拐杖,身高合适,体重合适,连手感都无比合适——真是太美妙了。

    他倚着人走了两步。

    山还是那个山,可能心情不一样了,原本怎么看怎么显得阴森的山峦这回倒显得还好,银色月光照亮前路,冷杉的味道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来自山中树木,还是来自身旁的人。

    “现在什么情况?”纪询问。

    “高方高圆找到你说的埋尸地,警方与法医随后赶到,从埋尸地里起出多具尸骸。”

    “……十九具。”纪询猜到了。

    “没错,十九具,十九个女婴。”霍染因道,“奚蕾家中十九个没有眼睛的人偶指的是这里,刚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世界,就失去生命的可怜女孩。”

    他说完后,久久没有听见纪询的声音,侧头望去,看见对方神色很沉,望着前方的道路略微出神,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纪询很快回神,说:“还有件事,你没回答我。”

    “什么事?”霍染因问,“我都回答了。”

    “你没回答——不是说了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

    霍染因言简意赅。

    “信你,就来了。”

    纪询哑住。

    别说,这话还真好听。

    从山上到山下,距离并不太远,纪询靠着霍染因,走走停停,也在半小时内到了山脚。

    到了山脚的村里,情况就热闹了。

    警车在村口排出一排,红蓝两色的警灯旋来转去,伴着熟悉的警笛声,直接将山村的僻静与昏昧刺破搅碎,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被警方控制在村口晒稻谷的大广场中,男的全部蹲下,女人们则站在旁边。

    按说女人们不是嫌疑犯,也没有参与入今晚的行动,没有必要全部站在冷风里,但她们还是全部出现了,安静无声地聚拢站立,神色淡漠,与频频坐着小动作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反正——不管男的女的,都有警察盯着。

    纪询看了两眼,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目标明确地往停在警车旁的救护车走去,那才是他该关注的方向。

    走没两步,稻谷场的方向突然响起尖锐的孩子哭泣声,那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虎头虎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不比电钻的威力小。

    纪询听着头疼,将脑袋往霍染因肩膀处一埋。

    “难受?”

    他听见霍染因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接着一只手掌心虚拢,捂在他的耳朵上。世界清静许多了,只剩下霍染因的声音,不疾不徐,安排周道。

    “待会你上了救护车,就跟着救护车直接回城,这里的后续事情我来处理——等明天,你休息好了,再来局里指认山上追你埋你的嫌疑人。”

    这感情好。

    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到自己家中,躺在按摩浴缸里喝杯红酒压压惊,再高床软枕睡个觉,在梦里把深坑泥土这些糟心的东西都擦掉,纪询拖泥带水的步伐都爽快不少。

    “等下。”霍染因又叫他。

    “干嘛?”

    “关于这里,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霍染因问。

    “——我要说什么吗?情况不都已经很清楚了?审审他们杀婴的事情,再审审他们山上埋我的陷阱最早究竟是拿来埋谁的,哪怕年代久远,证据链缺乏,不能及时定罪;至少他们集体追杀我的犯罪事实,人证物证齐全吧?”纪询回答。他转头看霍染因,看见霍染因眼里转过一丝轻微的怀疑。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救他的时候不遗余力拼命三郎;怀疑他的时候,也是纤毫必查一丝不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同时存在这两种心态且切换自如毫不精分的。

    “涉嫌杀婴,涉嫌购买被拐卖妇女,涉嫌控制伤害这些妇女……”霍染因逐一说,只要来到小山村,经历过今天晚上的事情,是个人都能猜到这些,“这些都和奚蕾的背景有关,涉及唐景龙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啊——”纪询耸肩,“霍队忘了吗?我是因为一个老朋友的嘱托,才涉入奚蕾的案子中。我弄清楚奚蕾的案子就好了,至于唐景龙?这种人渣爱死不死,被谁杀怎么杀,关我什么事?”

    霍染因眼中的怀疑没有消失,相反,更多的审视,从怀疑底下清浅透出。

    “是吗?昨天在电梯口,我看你盯着邻居袋子里的春联,以为你想到了关于唐景龙案的线索。”他条理清晰,“毕竟,我回去想了又想,装裹唐景龙尸块的袋子上的金粉红痕,看上去确实像是自春联上蹭下的痕迹。不过……”

    他想起已经找到的第一犯罪现场、失踪的陆平,没有逼迫过多。

    “今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说实在话,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等累了。

    纪询觉得不能让医护人员这么辛苦,他朝着救护车的位置紧走两步,即将上去的时候,又听见稻谷场处传来暴躁的叫喊——

    “来个女人,赶紧哄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装什么木头桩子,都死了啊?”

    孩子已经哭了不少时间了。

    警察们对大人不假辞色,对孩子还是尽可能地耐心,文漾漾和另外一个女警,还有谭鸣九,都围在大哭的孩子旁边轮番安慰,谭鸣九不惜把自己的光头贡献出来,可惜没什么用,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村中男人里直接朝站在旁边的女人发飙。

    女人们很安静,她们总是安静的。

    这声嚷嚷出来以后,女人群体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她个子矮矮的,左腿还有点跛,那哭闹的男孩看起来都比她要高。她一顿、一顿地走过来,去接自己的孩子。

    她走得已经不慢了,可嚷嚷的男人还是暴怒,他不过想要发泄而已,他猛地站直了,冲女人怒吼:

    “磨蹭什么,快死过来,生出个孩子只会哭,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就开始哭丧!皮痒了欠抽是吧?抽你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跛脚女人僵在原地。

    “……你还敢在警察面前威胁打人?给我蹲下!”文漾漾豁然站直,气红了脸,可她身材娇小,外貌年轻,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没打没打,唉我就是这破嘴皮子,头脑一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都是夫妻斗嘴,家事,家事。”男人皮笑肉不笑,还继续冲女人说,“你说是吧?跟警察说,我们闹着玩的。”

    “是……”陈美琳道。

    可就在这时,一只长腿从旁边伸出,踹在站起来的男人肩膀上,轻轻松松,把他重新踹回地上。

    纪询自人群后闪出来,他收回腿,依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没去看那位跛脚的陈美琳,只冲文漾漾说话:“当警察没当太久吧?糙成男人样了。她们站着你就让她们站着?寒冬腊月,外头多冷啊,把她们带进屋子里,烧点热水加件衣服,不舒服吗?”

    文漾漾如梦初醒。

    “……警察,警察打人啦!”被踹倒的男子傻眼许久,嚷破嗓子。

    可能夜深露重,霍染因的反应也不灵敏了,直到这时候,才姗姗走出来:“他不是警察,就是个被你们追了半个晚上、差点被活埋的普通群众。”

    说完,他转向纪询,不咸不淡:

    “普通群众注意控制情绪。哪怕是受害者,也不能行为过激,不然把你拷回去。”

    “没事,拷吧,打架斗殴嘛,了不起拘留个几天。给我开个单间,我正好在里头整理整理思路好好写点恰饭吃。”纪询也回得不咸不淡,既像抬杠,又像调情。

    他的目光在男人堆里逡巡着。

    本来都打算回家跟自己的按摩浴缸红酒杯双人床相亲相爱了,结果还是被招过来了,招过来就招过来吧,一人不爽,不如大家不爽。

    很快,纪询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了,他在这些男人中认出了方才填土时最后和自己说话的脸。之前面对面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张憨厚又怪诞阴毒的脸,和大明哥面向相近,他是大明哥的父亲,奚志高。

    现在,奚志高跟见了鬼一样望着他。

    “嗨。没想到吧。阎王不收我。”

    纪询气定神闲,恶劣一笑。

    “——那就该收你了。”

    第三十章

    解谜。

    “我……我们……”奚志高支吾了好一会,突然说,“我们确实追你了,但那是因为你掘尸盗墓,谁家的孩子被你掘了不想把你打死?再说我们也没打你,就是追着你,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掉进陷阱中,还赖我们没救盗墓贼?”

    “对!”

    “就是!当看见我们孩子的尸体被掘出来的时候,我们心都要碎了,没打死他算他运气好!”

    被奚志高这么一提醒,村人全反应过来,纷纷做旁证。

    奚志高又冲警察高喊:“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们,那些女娃的尸体虽然多了点,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那时候的山沟沟,条件差,去最近的一个镇要翻山越岭靠双腿走上两天两夜,女娃们身体弱,生下来就没了气,我们也不想的啊,把她们葬在一起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为了让她们地下有个伴,投胎时候不至于孤零零。你说都是我们的种,一口饭就能养活的事,长大了还能帮衬家里,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有事回局里说。”旁边的警察绷着脸呵斥。

    “行吧,杀婴的事姑且不说;追我填土的事也不说,就当是我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掉进坑里,重达一吨,引发地震,引起局部土地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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