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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东西交到了服务台,填表,加急,缴费,全部都是处理过一遍的事情,再度进行,宛如昨日重现。

    而后霍染因回到纪询身旁。

    两人肩并肩坐着。

    相较上一次,这一次似乎他们都冷静了很多。

    纪询注视着大厅内的一面镜子,镜子映出他身后的窗户,窗户又照出街面的风景,视线隔了两层,看得久了,人影,树影,都添了流光,着了朦胧,不真切了。

    “这个案子,从推理角度上,已经破了。”

    纪询慢慢开口,他没有问霍染因。

    霍染因会半夜离去找东西,想必也是猜到了一个答案。

    并不复杂,但最初却不敢深思的真相。

    “佛像藏尸需要凶手知道工地的作息,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因此文成虎来到大叶寺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一个必然,他是去赴一场用谎言精心编制的约会。”

    “为此,他盘出了店铺,卖掉了房子,精心粉饰了车身,拍了照片,摆了玩偶,带上少见的拓麻歌子。

    “他要去见一个他想象中会喜欢这些的——

    “孩子。”

    纪询说了这个案子中至为关键的词语。

    “文成虎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弟弟曾说过,哥哥的床下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二十来万钞票,他很惊讶,偷偷跟着哥哥,看见哥哥把所有钱都塞入一个人的怀里,还很高兴的样子……”

    “如果把这件事同孩子联系在一起,做一个推测。

    “那二十万是一笔酬金。用来买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的酬金,那他当然是高兴的。

    “文成虎把钱给凶手,凶手收下钱后,告诉他,孩子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你要带着孩子,搬离这座城市。

    “文成虎以为,这是防止小孩念念不舍从前家人的预防针,于是欣然答应,可他没想到,这是凶手在斩断他的社会关系,让他的失踪不易察觉。

    “和约在山上相见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凶手利用孩子为文成虎布下的囚笼,等着他怀揣满腔期待,欢天喜地心甘情愿的跳入。”

    纪询简单说。

    他说完了文成虎的部分,又说凶手的部分。

    “凶手杀完人,上了那辆不在他计划中的文成虎的车。他之所以选择把情绪发泄在恐龙娃娃上,是因为他和文成虎一样,也在意那个孩子,他其实,被文成虎对孩子的讨好和觊觎激怒了。”

    “这孩子是谁?为什么凶手和文成虎都那么在意他?”

    纪询目光闪烁的转向霍染因。

    “我们曾经推测过文成虎是霍栖语案中的罪犯,你也因此去做了DNA亲子鉴定。”

    “但二十年前,是没有DNA检测的,如果孩子肖母,不违背血型遗传定律,那两个轮奸犯自己也不会知道谁才是孩子的生父。

    “他们在那些夜深人静的夜晚,看向窗外的如同深渊一样的天幕,和天幕中窥探他们罪恶行径的星光,恐怕会无数次地想着,无数次地挣扎——

    “那个孩子,是他的。

    “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文成虎和当年那个同谋一同强奸了霍栖语,同谋给了他许多钱,这是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二十来万的缘由。

    “他又把这些钱还给了那个同谋,因为他渴望着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比起孩子,钱不重要。人总这样,念念贪求。情感被物欲培养得充沛富裕了,就开始期待人伦血脉,想要情感付出。

    “同谋拿到钱,没有开心,只有愤怒,因为文成虎对孩子的觊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再次提醒他,孩子可能不是他的。

    “同谋,也就是凶手对孩子,有着比文成虎多得多的占有,憎恨,或者——”

    纪询顿了片刻,有些艰难的说:

    “爱。”

    “他多年来并未动过对文成虎的杀念,在这一刻,因为这种赤裸裸的觊觎,动了。”

    答案说尽了。

    一场场谋杀的背后,藏着一出出扭曲的爱与恨,和往往只在闪念间的差错。

    它们共同酿造人世间癫狂的一页。

    “这是一个源自孩子的谋杀,也是一个由孩子最终揭露的谋杀。”

    “那个绿色的恐龙玩偶,告诉了我们一切。”

    真相推理完毕以后,他们沉默了许久。

    在霍染因不知道的时候,一场厮杀因他而起;在霍染因不知道的时候,这场厮杀的真相也由他埋下。

    这个与霍染因相关而又无关的罪恶,在今天划下句号。

    实验室送出报告。

    霍染因翻开,素白的底,漆黑的字:

    依据DNA检测结果,霍染因与许成章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性为,99.9999%。

    第一九四章

    “……接下去还有不少事。”霍染因合上报告。

    纪询看着霍染因。

    他觉得霍染因在此刻合该吃惊、怀疑、愤怒、崩溃……什么情绪都好,总该有点儿情绪。可霍染因什么情绪也没有。

    对方只是异常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

    “文成虎的死因和凶手都弄清楚了,但按照我国法律,凶手在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是不做立案处理的,换而言之,我们待会得去警局,把这整个过程复述一遍,接着案子就可以封存了。”

    所以霍染因面对这个直接造成了他整个童年全部不幸的真相,毫无触动吗?

    恐怕不是。

    只是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主动表达;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迫隐藏情绪。于是再湍急再汹涌的苦痛,都成了冰层下缄默的水流,悄无声息,不见天日。

    纪询上前拥抱霍染因。

    如果言语的安慰在此时太过轻薄,至少人体的温度能将些许坚冰融化,能让沉没在暗不见底水流中的霍染因,抬头喘上一口气。

    霍染因的肩膀僵了下,继续说话,语速快了一些:“这个案子结束以后,就该处理港口爆炸案,我们也可以准备回宁市了。”

    “是啊,案子是办不完的,不过在你手里,总可以手到案除。”

    “一趟比预料之中漫长很多的旅程。”

    “与其说是旅程,不如说是它市公干。虽然颇多曲折,但我们都没有浪费时间。”

    霍染因说一句,纪询答一句。

    他感觉到怀中僵硬的躯体慢慢软化了,他也注意到医院里的人正在打量他们,他还注意到服务台里头,女护士偷偷看着他们,朝他做个手势,看样子是在询问:

    要不要一杯热水?

    他冲护士微笑,感谢这份微小但珍贵的善意,并更加用力地抱紧霍染因。

    终于,霍染因不再提工作,说案子。

    埋首肩侧的人开口,声音微哑:

    “今天是3月20日,春分,正好扫墓祭祖,你陪我去我父母的墓前走走吧。自他们死后,我从来没有去过。”

    *

    霍家在琴市有一块山上的地,由霍染因的爷爷,霍善渊早早置办下来,做了霍家自己的墓园。也不独霍家,这座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是如霍家般被琴市诸多有钱人家圈起来的私人墓园。

    人一有钱,讲究就多了,你请一位道长点穴,我邀三个大师燃灯,总要衬衬比比,琢磨着不落人后才行。

    霍家的私墓也不能免俗,同样请了专人来做专业规划,想必暗暗存着份开枝散叶,家族繁茂的心愿。

    但人有人愿,天有天想,天不遂人愿,寻常而已。

    来时是乘车,但车子到了山脚就停了,两人也不以为意,今天天气正好,天高气爽,不冷不热,他们便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

    更远些的地方,遥遥传来喇叭唢呐的奏乐,不知是哪家正在出殡。

    “知道了真相,再回头想,一切都不那么难猜。”霍染因同纪询说话,他想着“霍东望”这三个字,这是他的舅舅,本该继承霍家船厂,但却在壮年得病过世的人。

    “舅舅早年结婚,但很快离了,因此一直膝下无子。他突然的离世让蒸蒸日上的船厂猝然间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尴尬境地。家里的年轻人,只剩下我妈妈……我想他就是在这时候生出这个毒计的。”

    霍染因说的是许成章,他以局外人的口吻,以一位警察的立场,罕见的打破过往依据证据得出结论的习惯,同纪询做了个简单的推理回溯。

    “许成章出生霞珠,很普通甚至算得上穷困的家庭。他因为学习优秀,有了和我妈妈做同校同学的机会,但除了这个‘同校同学’之外,正常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交集,他对于她的所有心思,在其余优秀的追求者的衬托下,恐怕只能说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了得到她的家业,也为了得到她,我想许成章做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计划:”

    “他选好时间地点,酒店诗会隔壁,酒店人流复杂,诗会里头都是妈妈的同学,一旦发生情况,警方不能在第一时间将犯罪者排查出来,那些认识妈妈的同学,却会在第一时间将妈妈被强奸的消息散布出去,于是,一个原本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女人就零落成泥了,原本对她穷追不舍的优秀追求者作鸟兽散,罕见的几个意志坚定的,也在发现她怀孕之后,讪讪离去了。只剩下许成章。

    “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切。”

    这是与霍栖语有关的。

    还有与霍染因有关的。

    因为许成章是当年的强奸犯之一,所以那些在霍染因成长过程中,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的态度,也有了最佳的解释。

    爱是一条藤蔓,恨是一条藤蔓。当爱和恨纠缠在一起,藤蔓就扭成长满倒刺的鞭子,鞭挞着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的每个人。

    “或许,”霍染因,“许成章在后续里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他还在认真地爱着妻子。”

    而后霍染因再度沉默。

    他的脚步不自觉变得缓慢,他距离墓园越近,便觉隔得越远,望得越久,越感陌生。

    看着看着,前方绿荫丰茂,松柏成列,过去从未来过的霍家墓园,便如蜡融化,融进他的心底,融成蜡样的屋子。

    那间泄露了煤气的屋子。

    这是他一直逃避又百般想要弄清的东西,因为逃避,所以始终不敢涉足。

    年幼时候的生活,年幼时候的亲人,全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他站在外头,看着里头,里头亮着灯,不时似乎也传来欢声笑语。

    但所有透亮的玻璃都含了雾,他所有想说的,该说的,也在雾中,兀自茫然,不知出路。

    行走之间,背后的唢呐越来越响,他们回头一看,便看见一片浓浓黑云生在了地上,翻滚着沿山道一路向上。

    两人定睛细敲,才发现“黑云”由一把把黑伞拥簇而成,黑云之下,便是唢呐喇叭声响传出之处,这竟是一支由挨挤拥簇,几十上百把黑伞密密遮住的出殡队伍!

    纪询一时诧异。

    这种天不下雨,却人手一支黑伞挡阳光的风俗,他还没见过。

    山道只有一条,当出殡队伍走到近前时,两人往旁边站了站,让出道路。

    两方人越来越近,当差个四五步,能看清对方白幡上写的字的时候,霍染因脸上掠过诧异:“是熟人。”

    “你熟人过世了?”纪询下意识问。

    “……应该不是。”霍染因犹疑说,接着扬声道,“喻慈生?”

    突地,出殡棺材里一响,一只苍白的手扶住棺材的边沿,接着,白发白肤的人自里头坐起来。

    纪询终于明白这个队伍之中为什么有这么多黑伞了。

    太阳每日升起,挥洒着它无穷热力,无私地哺育着大地上生命。

    除了白化病患者。

    唯独对他们,太阳不再无私,而极端严苛。

    第一九五章

    年少之际面朝生,年长之后走向死。

    “好巧。”喻慈生说。

    “不算巧。”霍染因,“上午你提醒我今天是春分,我才想到要过来祭拜。”

    “我也被人天天提醒。”喻慈生说。

    霍染因看了眼他身下的棺材,和穿在他身上的古式团花寿衣:“提醒这种仪式?”

    “嗯,这种仪式。”喻慈生抬起手臂,手指梳理寿衣上的皱褶,“小时候身体不好,四五岁的时候差点没挺过来,医院也救不了,我爸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迷信思想,给我打了副棺材,让我穿着寿衣躺进去装死,说这是‘骗无常’。可能我命不该绝,这么做了之后,还真骗过无常,缓了过来。从此我爸深信不疑,年年要办。”

    他说着关系自己的事情,但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纪询注意到这偌大的棺材里,居然倒扣着一本书,在这些出殡的队伍将他抬起上山的时候,他居然躺在棺材中看书吗?

    “往年还好,只是穿着寿衣去棺材里头躺一会儿,做个仪式就算了。今年三十整,他心里不安,倒来折腾我让我大办。”

    他简单说道,看看周围一整个出殡队伍,又眯起眼睛,抬头朝天空看去,天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连绵起伏的黑布,裹在他与阳光之间。

    喻慈生的头脸都是白的,雪一般的颜色在被黑伞削弱的阳光下,依然闪烁出细密澄净的光芒,依稀像是雪里的精灵,被放到了阳光底下。

    美则美矣,总担心他会随光而化,难怪喻慈生的家人不够放心。

    雪里的精灵?

    纪询心头一动,他捕捉到了模糊的印象,立刻循着这丝印象,在大脑殿堂里搜寻记忆。他觉得这并非自己同眼前这人的第一次见面。

    “我来介绍一下。”霍染因说,“喻慈生,我小时候的邻居和朋友;纪询,我的男友。”

    纪询看了霍染因一眼。

    依照霍染因的性格,能将两人的关系直言相告,想来喻慈生对其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恐怕不止局限于“邻居”与“朋友”。

    “你好。”喻慈生冲纪询伸出手。

    “你好。”纪询上前和喻慈生握手。

    他穿行过那些穿着黑衣,举着黑伞的人,他们安之若素地等待着,并没有对喻慈生半道停下,同纪询和霍染因聊天的事情露出什么情绪。

    真是服务到位。

    两人的手握住,喻慈生的手其实并不太冷,甚至没有霍染因的冷,非要说的话,像是玉的触感,温润的,不冷也不热,也没什么人气儿。

    喻慈生和纪询浅浅一握,很快松开,他不忙着和纪询说话,先对霍染因说:“见都见了,和我一起上去,给我上柱香吧。”

    霍染因眉头一扬。

    “我这里完了,和你一起去祭拜家人。”喻慈生又说,“适逢其会,是该拜拜。”

    说得也没错,既然在这里碰见了,又都是邻居,合该互相上上香。

    虽说喻慈生的香奇怪了些。

    霍染因放下扬起的眉头,带上纪询,一同随着喻慈生的出殡队伍前进。

    一声呦呵,队伍前进。

    这次,他们也是滚滚黑伞下的一员。

    喻家发家在喻慈生父亲那一代,喻慈生的父亲早年是做家电倒卖的,后来又开了公司,搭上了国家发展的东风,又会经营,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但地是有数的,山也是有数的。

    所以尽管喻家如今的家业早已比霍家多出不知多少,晚到就是晚到,喻家墓园依然在霍家墓园以下。

    虽然喻慈生对此并不在意。

    他们进了喻家墓园,一同吹拉弹唱又让霍染因上个香之后,还没等霍染因彻底把香插进香炉里,喻慈生已经从棺材里跨了出来。

    他脱下寿衣,穿回自己的衣服,神色淡而无味,点评道:

    “安慰剂般的迷信效果。”

    既然迷信活动已经结束,就该去霍染因的墓园了。

    他不要人跟,自己撑一把黑伞,走在纪询和霍染因的旁边。

    路也不远,再往上走一段,便到地点。

    几人走时信口聊天,纪询望了喻慈生两眼,突然说:“喻先生,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是吗?纪先生也很面善。”喻慈生脸上似露出了些许笑容,薄得如同冬日里积在叶脉上的碎冰,前一眼还在,后一眼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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