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香铃突然抬起头:“妈,你记错了。那家人提出想续五年的租期,但你们说想涨价,还没谈拢,新合同不是还没签吗?那就是正好快到期了。”大伯母一拍桌子吼女儿:“你知道个屁!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大伯打圆场:“吃饭呢你吵什么?既然合同没签,就让人家腾出来。”
陈香铃低下头,继续默默扒饭。
她的两个弟弟在旁边嘻嘻哈哈,打成一团,边打边吃。
陈文港的大伯和大伯母育有一女两子。陈香铃是老大,今年十七。
下面两个男孩是双胞胎,陈光宗,陈耀祖,和她年龄差得大,大伯母老蚌怀珠怀上的。
大伯母今天不高兴,给孩子们夹菜,把两个鸡腿分别夹到光宗和耀祖碗里。
按以前的惯例,其中一个原本是陈文港的。但他也不缺这口吃的,通常再转给陈香铃。
大伯又瞪了眼妻子,自己动手,给陈文港舀了两块鸡胸肉:“来来,文港,多吃点。”
这顿饭吃完,大伯母贤惠地让他们歇着,自己带着陈香铃收拾了碗筷送出去。
陈文港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大伯过来招呼他,让他坐下看电视。
给他倒茶的时候,大伯开口:“其实还有件事,你妹妹现在也不小了……”
陈文港端着茶杯笑了笑:“不是夏天才过成年生日?要不要给她庆祝一下?”
大伯脸色僵了僵:“啊?……哦,庆祝,该庆祝的。日子过得真快,她明年也要毕业了。这个本来是该你伯母和你说的,想问你有没有年龄合适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她认识认识。”
“现在就相亲?没必要吧。人家家里的孩子这个年纪都才上大学。”陈文港睨他。
大伯矢口否认:“哪能呢?当然不是要相亲。不过,她也不上大学,就是因为该考虑找工作了,才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么。”
陈香铃中学毕业后,陈增夫妇作主,给她报了个职业高中,读文秘专业,定向培训的,已经上了两年,再有一年出来就可以就业,分配到哪个合作公司当前台或者秘书。
但也没那么严格,家里有点关系的,想找工作可以自己找。
那种野鸡学校陈文港其实是看不上的,里头尽是些无心向学的小混混和小太妹——没前途,家里又不想完全放弃的,送去勉强混个文凭,学历比中学辍学好听一点而已。
走到院里,大伯母已不见踪影。
陈香铃独自蹲在水槽前,挽着袖子洗一大堆杯碟碗盏。
“铃铃。”陈文港在她身边蹲下,“伯母呢?”
“哎呦,文港哥!”她吓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她出去遛弯了。”
隔壁邻居家传来垒四九城的声音,有人喊:“胡了!”然后哗啦一阵响。
陈文港伸手想要帮她,她忙拒绝:“不用,你别沾手,我马上弄完了。”
还是四只手一起洗完了碗碟,陈文港方悄声说:“走,咱们出去逛一会儿。”
陈香铃把碗送到厨房,出来刚想迈腿,低头看看身上灰扑扑的T恤,犹豫片刻,说声“你等我一下”,冲回房间换了条碎花裙,梳了梳头发,才跟着他出去了。
陈文港带她出了门,没有说要去哪,只是随处闲逛。
陈香铃不知道,每一条破旧的街和古老的巷,都是他已阔别十几年的风景。
有他出生时母亲住过的妇幼保健院,有他只读了三个年头的小学,有他儿时每次路过都依依不舍的杂货铺和文具店……前世出狱,陈文港宁可去更鱼龙混杂的码头区落脚,也不想回到这里。这里是他最初生长的地方,太多认识他的人,他们还记得他,他其实是不敢来。
后来霍念生也问过他想不想回家,他依然没生出勇气面对。
如果不是继承了霍念生的遗产,陈文港甚至不会知道他买下了陈家的老宅。
最后一次能见它的机会,是霍念生问:“江潮街要拆迁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那时他们躺在床上,情事方歇,陈文港在他怀里闭着眼,想象那满街荒凉零落的情形,最后还是说了“不去”。或许他没明白霍念生的苦心,应该来看一眼也好。
后来是想看也没机会了。
江潮街和春桃街只保留了街名,石板路修成了柏油马路。老建筑夷为平地,盖成了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全是手艺人和小作坊的巷道也不见踪影,建了千篇一律的商场和步行街。
陈文港忍不住往后看,陈香铃跟他一起回头,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
陈文港从小带陈香铃出门玩都很省心,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一律都是“没有”,不像陈光宗和陈耀祖,会不停缠着他要这要那。现在还是一样,问什么都是“不要”。
只在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陈文港给她买了两本想看的流行。
出来后路边有女摊主卖自己设计的小饰品,说是925银的,他让陈香铃挑,她看了半天,说都不喜欢。陈文港伸手拈了一对小铃铛。摊主嘴甜奉承:“看,多衬你女朋友。”
陈文港笑笑:“这是我妹妹。”
对方忙不迭道歉,收钱。
陈香铃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蓬松的辫子,买完她倒不说不喜欢了,把铃铛绑在辫稍上。
陈文港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觉得对不起她。
大伯和大伯母的算盘打得响,觉得他随便哪个同学朋友都是富二代企二代,想让女儿攀高枝。前世陈文港没同意。但陈香铃工作以后,倒是遇到了一个条件好的。老板的儿子猛烈追她,在父母的催促下,陈香铃到了结婚年龄就跟那个人模狗样的海龟领了证。
婚礼办得很大,三金送的都是金条。宾利花车浩浩荡荡排了半条街。
逢年过节每次见面,她都说自己过得很好,那个妹夫在人前对她温柔体贴。
直到好几年后在医院,才知道那人私底下是个控制狂和暴力份子,不停地猜疑她出轨,并实施家庭暴力,限制妻子人身自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了医生护士才报的警。
回头想想,不可能没一点蛛丝马迹:她用粉底遮掩脸上的伤,说骨折是自己摔的……
这是一件陈文港无法为自己找借口的极其后悔的事,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是做人家堂哥的,是她的娘家人,竟然这样严重的失职。所谓的顾念亲情,不知道被他顾念到哪去了。
路过一段坑洼的石板路,陈香铃突然说:“哥,中午我爸说的,给爷爷奶奶迁坟,他其实是想让你出大头。要不你别给了吧。你别信他哭穷,他和我妈手里攒了不少钱。”
“嗯,我知道。”
“还有,你想不想要你的房产证?我知道我爸妈放在哪,我帮你偷出来。”
“不用,我有办法。”陈文港说,“那些以后再说,我先送你个成年礼。”
“什么呀?不用破费,搞那么麻烦。”
“逛了一下午,我又饿了。”陈文港却说,“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吧。”
路上多是一家挨一家的苍蝇馆子,但陈文港都没停脚的意思。陈香铃追着他,他们一路走到下个路口,陈文港伸手打了辆车。
这计程车一开就是一个小时。
第十七章、
直到看到菜单上的黑松露火锅时,陈香铃还没反应过来。
这跟她想象中的“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属实不是一回事。
餐厅是会员制,他们进来时要报名字,看着高档,富丽堂皇得不像一家火锅店。
她对着菜单价格拧眉头,最后还是陈文港拿过去,自己作主点了锅底和食材。
菌汤沸腾着,锅底是用人参煮的,加入冻干黑松露,越熬越鲜。桌面上摆着虾夷扇贝,宽口海螺,鲜肥海蟹,但陈香铃只关心小票,瞪圆了眼:“我们两个人就点了快一千!”
他们不喝酒,也没点所谓“顶级特供”的食材,其实这顿大餐价格还不算太离谱。
陈文港安慰她:“没关系,偶尔一次。心疼钱就多吃点,别浪费。”
平时一个人他也不会来这种餐厅消费,最早还是郑玉成带他来的。他们两个出门,自然只能他配合郑玉成的消费水准。不可否认,年轻时候是郑玉成带他见识了很多所谓高级场所。
今天特殊情况,奢侈一次无所谓了。
东西上了桌没法退,陈香铃吃得文文静静,但这火锅是也捞得干干净净。
白雾氤氲,陈文港胳膊撑在桌面上,坐在对面注视她,目光沉静如水。
到这会儿,他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铃铃,想上大学吗?”
陈香铃一愣:“哥,我职校都要毕业了。”
陈文港却说:“一个职高,有什么好上的?我给你找个补习班,你补习一年,以社会身份参加大学的预科考试。考过了,读一年预科,再参加大学入学测试。你还小,来得及。”
陈香铃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陈文港来之前就查清楚了:“折腾就折腾一点,还要再花两年,但说白了不是也就两个大考试?”他自己是学霸好像看什么考试都容易似的,“考过了,选个喜欢的大学专业,读完了,以后毕业,想工作就去工作,想见见世面就继续出国留学……”
陈香铃懵着:“你这都是打哪来的?”
这就是成人礼?这是哪门子成人礼?
“铃铃。”陈文港看着她,“我不是强迫你一定选择这条路。我就是告诉你,你要是愿意,我就可以给你办到。如果你想去干别的,我也站在你这边。”
陈香铃用小勺舀着慕斯蛋糕,真的陷入沉思。
家里弟兄姐妹多的孩子,更容易理解什么叫一碗水不能平端。父母更喜欢弟弟,这是有眼睛都能看出来的,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但委屈能怎么办呢?只能自己给自己做点打算。
但堂哥的建议也像天真得异想天开。因为她成绩确实不好,以前在班里堪堪垫底。
就因为这样陈增夫妇才说动她去读职业高中,毕竟本来就考不上大学。
陈香铃这么顾虑着,也就这么说了。
陈文港说:“你以前没有时间静下心学习,不换个环境试试怎么知道。”
陈香铃又想了一条:“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陈文港说:“你是个大姑娘了,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那怎么说服他们?”
“先瞒着,考上了再说。”
“但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想考就再考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你考几年我都养得起。”
陈香铃本想早点工作,早点出社会赚钱也好。能赚钱就表示自立了。只是现在突然多一条独木桥出来,又危险又有诱惑力。想往上走,让人害怕,不走,又怕错过了这村没这店。
陈文港不急着催她:“这学期还没过完,你回去慢慢考虑,暑假再决定也不晚。”
这时服务生又带一批顾客上二楼。
来人吵吵闹闹,陈文港视线投过去就微微蹙起了眉。
堂哥不常有这样严肃的表情。陈香铃一愣,扭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群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俊男靓女同时注意到他们这桌。
两波人目光交接,他们像是认识陈文港,但关系明显谈不上好,一边落座,一边带着嘲弄的意思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不过瘾,有个年轻男人甚至向他们走来,满身挑衅的意味。
他们这桌火锅已关了火,汤底结了一层油花。
那人看看桌上的残羹冷炙:“没了郑玉成,怎么吃得这么寒酸?”他笑了,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招呼服务员,“加几个菜。今天什么贵上什么,记在我账上。”
这胖子是来找茬的。
陈香铃惴惴不安地看他,又看陈文港,目光来回移动。
她对这种目中无人的富家子弟没有打交道的经验,对方膀大腰圆,无论从财气还是吨位上都给人压迫感。陈香铃直觉危险,甚至已在担心如果动起手来她们会不会吃亏。
“何少爷,不用这么客气。”陈文港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吃完了。”
他不露形色地看着对方,来人名叫何家骏。何宛心的哥哥。
金城一亩三分地,有名有姓的纨绔装起来,就这么一箩筐,何家骏在里头算是名声臭的。
至于何宛心,与其说这两个人兄妹情深,不如说是一丘之貉,都爱为非作歹罢了。
大约何宛心追郑玉成不得手,何家骏遇到陈文港,来给妹妹鸣不平。
“我妹被你小子牵连,最近还在家禁足,不让出门呢。”他斜眼看到花骨朵似的陈香铃,“你倒是动作快,新姘头?不错呀,小家碧玉。郑玉成也同意你打野食?”
陈文港对陈香铃说:“收拾收拾,别落下东西,我们去结账。”
陈香铃连忙拿起自己的书,辫子上的铃铛叮铃直响。
她匆匆绕过桌子,何家骏突然伸腿,挡住她的去路。
“小妹妹,你开个价,干脆别跟他了,跟我吧。”他向陈文港的方向比划,“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告诉你,不是带你来这种地方就叫有钱人,更可能是……”
“香铃!”陈文港从另一边过去,牵住她,严肃地说,“看见了吗?不去读书,不学无术,以后就会变成这种丢人现眼的德行。走了。”
何家骏瞪他:“你小子说什么?”
陈文港不再理他,拽着陈香铃就往楼下走。
今天撞见何家骏算他们晦气。何家骏自傲自大,心眼却小,如果就陈文港自己在这也罢了,但他还带着陈香铃,到底走为上策。逞一时意气,怕惹出更多事来,反而得不偿失。
陈香铃抓着陈文港的衣服跟他下楼,慌乱中她的胳膊碰倒墙边置物台上装饰用的水晶瓶。瓶子摔到地上,四分五裂。里面原本装了半瓶装饰用的彩色玻璃球,哗啦流了一地。
陈香铃正担心那个蛮不讲理的人还要追,却听身后一阵乒铃乓啷。
她连忙回头,却是何家骏脚底踩到几颗圆溜溜的玻璃球,往后滑倒。
他先是失去平衡,手抓了个空,整个人往后一仰,然后后脑勺撞到椅子上,哇啊一声,疼得龇牙咧嘴。狐朋狗友也被这变故惊呆了,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
“怎么搞的?”
“老何,摔得怎么样?”
“别动别动,看看出血了没?”
陈香铃吓呆了,手指攥得死紧,口中喃喃:“哥,我……”
陈文港不容置疑地拽着她:“别理,现在走,有什么事以后让他找我。”
躲了半天的服务员过来想拦,陈文港扫他一眼:“那个瓶子多少钱?”
“一,一千……”服务员结结巴巴,“但,但是你们……”
到收银台刷卡结了账,陈文港又从皮夹抽出一叠现金,数了数,差不多有一千,他把钱丢在柜台上,说了声赔瓶子的钱,不等收银员反应过来,便带着陈香铃出了门。
疾步走出一条街,确定身后无人跟随,他们才在路边停下,伸手打车。
陈香铃说不出后怕还是内疚,垂头丧气,抓着陈文港袖子不吭声。
计程车停下,陈文港给她打开车门:“别怕,他只是跟我有恩怨,跟你没关系。”
陈香铃摇摇头,想说自己不是怕这个,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身体一直在抖。
她从前不了解堂哥生活的圈子,父母描绘得那像是人上人的生活。
头一次近距离观察,所谓人上人原来也就这样浅薄不尊重人。
正这么胡思乱想,陈文港揽了揽她的肩膀。
计程车停下的地方是望海酒家。
他带着陈香铃进去,这个时间生意正火爆。早上刚分别的卢晨龙被服务员从后厨叫出来,陈文港指他:“这是哥哥的好朋友。遇到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如果来不及,你就过来找他。”
听了原委的卢晨龙啧啧称奇,但还是拍胸脯保证,手里这把菜刀不是摆设。
陈香铃看他耍宝,终于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跟他握握手。
陈文港又卢晨龙嘱咐几句,才送陈香铃回家。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她惊魂已定,只不过担心要不要赔医药费的问题,惴惴不安。
陈文港给她理了理头发:“别想其他的,你现在只考虑上大学的事。”
“好的。”陈香铃说,“我……我就是有点没底。”
“那你可以想象一下,这辈子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陈香铃点头,喊了声哥:“你呢,你想过没有?”
天已黑了,路灯光晕在陈文港身上勾勒出静谧朦胧的轮廓。
何止想过。他前世已经把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过了。该走的路,他都走过,该打的仗,他也打过。他见过名利场的煊赫和虚伪,也侥幸做过些许有意义的事。
他对陈香铃说:“一个人能成家,能立业,就已经很得上天眷顾了。”
陈香铃似懂非懂,只是觉得他有些伤怀,于是没有再问。
离开前陈文港给她转了笔钱,说是零花钱:“不管是买书,还是想吃什么玩什么都随便。你自己一个人用,别告诉你爸妈和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