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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旧事重提,这才是他们之间的最丑陋、最危险的秘密。她很清楚,它从来没有翻篇过。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那个微妙的平衡。

    但是突然之间,她亲自打破了它。

    因为她不能再允许他这样伤害自己的剧组。

    或许问题也并不仅仅在于江左。真正危险的,是池晏,是他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控制欲。

    他的蛛网,在一点点地向她收紧——

    而她已经感到喘不过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池晏轻笑一声:“那你最好做好准备。”

    这轻描淡写的一笑里,仿佛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翻滚的乱云,瞬间将松虞拉回到密不透风的黑夜。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池晏这样阴沉的声音。

    就在昨夜,在那燃着焚香的寺庙里,松虞还依稀能够从那只落在自己头顶的花束里,感受到某种难言的脉脉温情。

    但此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一次降回到了冰点。

    她是猎物。

    而他仿佛也变回那个无情的、残忍的捕猎者。

    但松虞只是淡淡道:“我拭目以待。”

    *

    发布会在下午三点正式开始。

    对于媒体来说,这本来就是一部充满噱头的新作。

    黑帮题材。女神尤应梦婚后复出首作。导演陈松虞,一度风头正健,却也沉寂了足足两年。

    然而这一切的神秘光环,都被近来江左所爆出的那条爆炸性新闻所掩盖了——

    所以当他们看到,发布会的主创席位上,竟然根本没有出现江左的身影时,所有人都难掩失望。像是嗷嗷待哺的秃鹫,却没找到筵席上的腐肉。

    来的人是导演陈松虞,男主角杨倚川和女主角尤应梦。

    或者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与打击,最开始的几个提问,始终都不温不火。

    记者分别问了几位主创关于电影剧情、角色和演员配合的问题。当然在这过程中,不断有人旁敲侧击,想要打探几句关于江左的事。

    这些问题都被松虞和尤应梦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尽管尤应梦是在发布会开始前一秒才姗姗来迟,但她和松虞却意外表现得很有默契。

    两人时不时会交换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两位大美人对视,一个妩媚,一个知性。这画面赏心悦目,也值得谋杀许多菲林。

    这样一来,发布会始终在一种微妙而平稳的气氛里进行着。

    直到一名男记者突然站了起来。

    他脸上毫无笑意,咄咄逼人地望着松虞,连珠炮一般地问道:

    “陈导演,不久之前,德丛影业老总李丛被爆出性骚扰丑闻,而您曾与李丛共事多年。为什么您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频里?可否向我们解释一下,您和李丛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时之间,全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记者们表面波澜不惊,实则都竖起了耳朵,在手中的AI速记里迅速地划下了重点符号,内心也极其兴奋:

    他们知道,这场发布会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与此同时,宴会厅二楼的导播间里,一名工作人员被这突然的发难,惊得满头大汗。

    他立刻问:“先生,我们要将直播信号切掉吗?”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人身后,似笑非笑。

    池晏本来就是专程为了松虞而来,为此还推了不少工作。

    但他并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并非陈小姐,而是她在电话里那一番毫不念旧情的威胁:就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只他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松虞,突然感受到这一幕的某种隐喻性——第一次见面时,同样是他站在二楼,而她在一楼。

    于是此刻的他,只是俯视着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慢慢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不用。”他说。

    第41章

    她不属于任何人

    在那个尖锐的问题被抛出的一瞬间,

    松虞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想到了两年前的星际电影节。

    她盛装出席,坐在观众席里,很清楚导播的镜头正对准了自己的脸。身上那条浅金色的丝绒吊带裙,

    在灯光之下,

    被照得波光粼粼,勾勒出美人鱼一般的线条。她仍然淡淡笑着,

    表面波澜不惊,

    静静地等待最后的判决。

    “最佳影片的得主是——”

    台上的司仪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片刻,讲了个笑话。

    但松虞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身边人哄笑一片,笑声像一把烈火,点燃了她这束干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他们在笑什么?她不知道。她口干舌燥,

    五官像被沉浸在燃烧的海水里,

    视线都变得模糊。

    终于她听到了胜利者的名字。

    不是她。

    不是她的电影。

    尘埃落定,心脏从云端落回暗无天日的深海。但她知道镜头还对准了自己,

    如此残忍,

    如此赤裸。这一幕将永远被历史铭记,她,陈松虞,

    是一个微笑的、羞耻的失败者。输也要输得好看,

    这是谁定的规则?但她也只能大方地笑,优雅地鼓掌,

    眼睛像失了焦的追光灯,目送另一个剧组的人,鱼贯登上了舞台,成为被世界注视的宠儿。

    而她一败涂地。

    导演发表感言,制片人发表感言,

    接着是男主角、女主角……他们在台上又哭又笑,抱成一团,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将这场早该结束的颁奖礼无限度地拖长。但所有人还微笑着坐在原地,没人会有怨言。

    因为这是胜利者的特权。

    松虞也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坐针毡。手机正在手包里震动着,是谁给她发了消息?她猜是李丛。当然,他看到结果,迫不及待地要教育她,指责她,甚至于奚落她。

    “我早说你这样做是行不通的,都什么年代了,还装什么艺术家?”

    “女导演就是格局太小,非要拍长片,想也知道,这个奖绝不会给你。否则别人会怎么说?电影节居然鼓励这种保守倒退的拍摄风格?场面岂不是会很难看?”

    保守,倒退,难堪。

    她明明只是想好好讲一个故事而已,却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变成一个千夫所指的异类。

    接着松虞又想到李丛出事之后。

    那段时间她准备新电影,忙得晕头转向,大致看过新闻,就将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

    直到几天之后,某一次开会中途,张喆突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最近有没有上网。她回答没有,对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东扯西拉地跟她聊别的事情。

    她太敏锐,当即重新打开网络。于是铺天盖地的恶评,立刻朝着自己涌过来:

    “德丛是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女导演?好像是姓陈的?怎么视频里没看到她?”

    “陈松虞?对哦,她都两年没拍电影了吧?我还以为她已经凉了。”

    “合作这么多年,姓陈的不可能摘得干净吧?”

    “呵呵,那我懂了。”

    “我就说嘛,什么女导演,不就是想立才女人设,给自己涨涨身价吗?到头来还不是靠男人……”

    “呕。”

    她再一次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恶意。

    但看过也就看过了。松虞面无表情地关掉页面,仿佛无事发生,继续跟张喆聊电影。

    他甚至没发现她有任何异样。

    因为她知道这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丑闻,非议,诋毁,就像皮肤上的疤痕,乍一看丑陋又羞耻,但最终都会淡去。只要她还活着,活得够长,总能重新见到一个光洁如新的自己。

    而最终能被记住的,只有她的作品。

    于是此刻的松虞,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记者。

    他如此气势凌人地逼视着自己,仿佛双目喷着火——

    真奇怪,松虞心想,他是以什么立场,对自己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难道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士吗?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话筒,眼睛微微弯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通过话筒扩散了出去。

    像火山爆发时的烟尘,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很好笑吗?”

    当然,松虞心想,她也可以随口回答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小记者打发走。

    但为什么要便宜他呢?

    会场变得更安静,众人都仰头直视着松虞。仿佛一场不可见的黑色风暴将舞台包围起来,变成一个不可触碰的真空地带。

    而她继续说道:“为什么我没有出现在李丛的视频里?我想,这就好像质问一场灾难后的幸存者,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死。”

    “所以,其实我更想要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你。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一个无辜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为什么需要向你自证?”

    “还是说,在你的潜台词里,任何出现在李丛身边的女性,都一定要跟他发生点什么?不是被他伤害,就是被他所臣服——这样的推论,是太看得起李丛,还是太看不起女人?”

    她的神情仍然波澜不惊。

    那么冷静,目光澄澈,气势魄人,淡淡地直视着对面的记者。

    对方一时语塞。

    他站在原地,汗津津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只话筒,仿佛紧张的喘息声,都要透过它传出来。

    但是他眼里还有某种隐隐的不甘:这回答太完美了,四两拨千斤。

    这样一来,他的头条和奖金都要泡汤。可是他既然已经得罪了陈导演,如果再不能回去跟主编交差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得罪到底……

    于是混乱的大脑里,突然又冒出了别的什么句子,他对准了话筒,孤注一掷地大声喊道:

    “那么这部电影呢?陈导演,两年前你执意要拍长片,已经铩羽而归,为什么现在还要重蹈覆辙?您觉得这是对投资方、对观众、对整个电影行业负责任的行为吗?您做过市场调研吗?有多少观众只看短视频?有多少人不愿意在电影院里坐超过三十分钟……”

    “够了。”池晏说,“把他拖出去吧。”

    他突然觉得这对峙的游戏索然无味。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知道陈小姐可以独自应付这种无聊的挑衅,她可以做一番精彩的演讲,博得满堂彩。

    没有跳梁小丑,如何反衬出英雄?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隐隐感到不愉快:这种蠢人,根本就不配出现在这里。向她提问,是平白脏了她的耳朵。

    “拖、拖出去?”导播的工作人员一时傻了,“可是……这是直播……”

    池晏根本没理他。

    他负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淡。而身边的手下已经察言观色地叫了几个酒店保安过来。

    很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就公然地出现在了发布会现场——

    几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悍然地扯掉这名记者握着的话筒,踩烂在地上。

    接着就像拖沙袋一样,捂着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但转播的镜头不知何时都无声地扭转了角度,根本没将这一幕拍进去。

    有个躲在角落里的记者,悄悄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想要偷拍下来,但是立刻有人,鬼魅一般地站到了他身后,狠狠地伸手打掉了手机。

    “啪!”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场的秩序都为之一变。

    记者们近乎僵硬地坐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机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消息。

    他们更僵硬地低下头。

    消息来自自家主编。有人的命令很直接,有人比较迂回,但都是同一个意思:回来好好写稿,在现场不要乱说话。

    他们握住手机的手,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所有人都意识到,或许这部电影背后的来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深厚。

    台上的三人,乍一看到记者被保安拖了出去,也愣了片刻: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个这么简单粗暴的反转。

    尤应梦最先反应过来。

    她知道大多数镜头还对准了他们,场面不能乱,于是淡淡微笑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杨倚川则根本按捺不住,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于是瞬间眉开眼笑,悄悄在下面比了个V。

    而松虞仍然坐在原地,目光发怔。

    她突然明白,其实自己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同一个窒息者,一直渴望着浮出水面,疯狂地将这两年来压抑在心肺里的积水、怀疑和反抗,全部都说出来。

    并非是说给那个记者听。

    而是说给这个世界听。

    而现在,无数镁光灯对准了她的脸,白光太过刺眼,令她甚至看不清台下任何人。他们只是黑压压一片,面目模糊的脸,竖起来的耳朵,热切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

    你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脸,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反应。

    因为此刻,只有你是唯一的主角。

    于是松虞微微一笑。

    她终于缓缓倾身,对准麦克风,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执意要拍长片。老实说,电影工业如何,市场如何,这些与我关系不大。作为导演,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讲好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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