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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灰白的颜色,自然老化剥落的墙体,镇上居民也说不清楚塔是何时建造的。

    只知道那塔曾经做过僧庐,和尚走后,那里就荒废了。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沈怀??站在化妆室的窗边,正好看见耸立的塔尖。

    他轻声念起了古诗中的句子。

    沈怀??此时已经做好了全套的妆容,细眉丹唇,一身深青色长袍,完全是涉世未深的归国少爷的模样。

    刘先洛刚进屋子,碰巧听见沈怀??随口吟诵的诗句。

    “小沈,你很有悟性。”导演夸赞道,“‘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是一首写怀念的诗。”

    沈怀??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进组四五天了,来到这个僻静小镇,交通不便,娱乐匮乏,到最近的县城也要转三趟车。

    终日的海风呼啸声,竹林瑟瑟声,海鸥叫声,还有轮船的鸣笛声。

    没有都市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沈怀??听到不少工作人员在抱怨无聊,他却很喜欢这里。

    他能在竹林中一坐就是半日,也会花一天时间步行绕着整个镇子走一圈。

    手机几乎不开机,懒于与外界交际。

    “我觉得这里很适合保存回忆。”沈怀??想到了镇上古旧的街道,晒太阳的猫狗。

    他又意识到这部电影本来就是拍的庄弗槿的往事。

    自己是沈眠昨日的幻影。

    沈怀??不愿意再把自己主观的感觉说出来了。

    庄弗槿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

    那句“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是最残忍的拒绝。

    沈怀??用娱乐软件只是为了看庄弗槿的消息,当时刷到了庄弗槿机场和粉丝见面的热搜,他非常开心地点进去浏览。

    然后就看见了庄弗槿评价自己的话。

    沈怀??像地底生物被翻到阳光下暴晒一样手足无措。

    刘先洛注意到沈怀??这几天都蔫蔫的,说道:“你对剧本的理解很深,要有自信,你能把他拍好的。”

    “导演……”沈怀??迷茫,“我像阮湖吗?”

    “何止像,你就是他。”

    刘先洛欣赏着沈怀??的扮相,稚嫩懵懂,仿佛刚从淡青色的雨幕中走出来。

    沈怀??心中积压的重担,在听完刘先洛的话后更加摇摇欲坠:“导演,你为什么要拍这个剧本?”

    “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这是弗槿找人写的本子,在我这里积了好几年,”刘先洛看向沈怀??的眼神中似有不忍,“是一个好故事,我在好久前就想拍,但一直不能如愿。”

    “您说我像阮湖,是因为您见过阮湖的原型是吗?”

    “是,我是为数不多见过沈眠的人……”刘先洛眯起眼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那是庄弗槿非常困难的一个时期,他几个哥哥联起手来对付他,把他逼出京城。”

    “抱歉,你想听吗?”刘先洛问沈怀??。

    沈怀??低落地偏过头去,看到海平面上跃起了丝丝缕缕的光线。

    整件事情,好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清醒总比无知好。

    “刘导,我想听。”他说。

    “弗槿一个人在外,心灰意冷,下落不明,我都要以为他熬不过去了。直到一张南方小报拍到了他。”

    “是一个专门拍市井生活的摄像师,他在一个拐角陶具店里拍到了庄弗槿。身处非常落后偏僻的小地方,但照片上的他精神奕奕,生机蓬勃。”

    “所以,刘导你也知道我和沈眠长得像……我们是真的相似吗?”沈怀??伤心的样子像一根被大雪压弯的冬竹。

    “知道。何止像,你远远站在那里,会让人以为是沈眠转世再生了。”

    沈怀??心境彻底凄凉。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要演的角色的原型是沈眠?他还会选择同意吗?

    沈怀??这几天无数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没有答案。

    他是一只灵力衰微的狐狸了,在凡尘中辗转了几百年,换过许多身份许多人生。

    沈怀??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灵力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他没有修炼的天赋。

    是恩公把自己的命格换给了他,才让他偷生许久。

    特别这一世,成为沈家少爷后,羸弱的身体,混沌的记忆,沈怀??完全泯灭了妖的特性。

    灵力枯竭,不得不学着和人一样融入凡间世界。

    庄弗槿是他想亲近的人类。

    可现在他和庄弗槿的关系已经如此恶劣了。

    沈怀??想,无论是做狐狸还是做人……自己都好像挺失败的。

    “小报上的照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都知道庄弗槿在西南群山里一个叫嘉陵镇的地方活得很好。我辗转去镇上找他,看到庄弗槿身后总跟着一个尾巴,就是沈眠。”

    沈怀??的心被提了起来:“他……”

    “我和他也只见过一面。沈眠很害羞,气质空灵。看他一眼,就感觉灵魂像被西南山林中的大雨涤荡过,那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好残忍的话。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偏偏沈眠已经死了,他滂沱大雨一样的气质永远无人能替代。

    “你们怎么都瞒着我呢,”沈怀??红了眼眶,那双纯洁无辜的眸子惹人心疼,“我不想成为别人。”

    “您来学校看我的画,又在试戏时肯定我,让我真的以为我是有天赋的,以为我和庄弗槿是有缘分的。”

    “原来这一切是您和庄弗槿的合谋,他引你去找我,你也顺水推舟。”

    刘先洛素来有严苛的名声,和他合作的演员都对他敬畏有加。

    年过四十荣誉加身,正是最野心勃勃、狂妄自大的时期。

    做导演的都要有决断力,和强大的精神信念,再加上刘先洛脾气本身就不好,很少有人敢忤逆他。

    很久没有人在现实中对他展露赤裸裸的情绪。

    沈怀??天然就有充沛的情感,很容易让人与他共情。

    刘先洛动了动唇,刚直的脸上被牵起一点纹路:“你说的是事实,我不能否认。”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弗槿一开始并没有答应我拍这部戏的邀请,他开出的条件是让我定下你的角色。”

    沈怀??:“你们心照不宣,我只是筹码。”

    “不,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演我的戏。”刘先洛道,“我抱着考察的态度去见你,如果你不行,我就会启动备用计划。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确定了,你是这部戏的缪斯。”

    “当你演起沈眠的故事,似乎能把人都拉回两年前,雨季的黄葛树向下淌水,山城里的风炙热沉闷。我那样那样干脆地定下你,因为你真的有种魔力。”

    海风呼啸,竞是在天亮时分刮起了大风。

    空气里含着沉甸甸的水分,也是下雪的前兆。

    剧组在前期就联系了当地气象台,最近雨雪多,潮湿凝重,几场冲突剧烈的重头戏都被安排在了这几天。

    庄弗槿顶着风,来到了化妆室外,他是来找刘先洛的。

    听外面的人说,刘先洛已经在沈怀??屋子里待了好一会儿了。

    临时租用的民房,有几十年的年头了,窗户用的是透明的白玻璃。

    庄弗槿透过窗,看到沈怀??靠墙站着,楚楚可怜的样子,而刘先洛伸手抚上沈怀??的背。

    站在庄弗槿的角度,分明是一个安慰拥抱的暧昧动作。

    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这么亲密了?

    第18章

    恩公庄延雨

    狂风不终朝,等到上午十点左右开拍第一场戏时,大风已经止息了。

    反而是漫天大雪,直直飘落,银装素裹,如在画中。

    此时剧组的氛围却很紧张。

    连续三次的中途喊停,而且每次被卡时走戏都不到一半。

    刘先洛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众人心里也越发没底。

    进展为零,灯光组在重新做调整。

    沈怀??裹着长及脚踝的大棉服坐在一个背风的角落,旁边坐着陈雾给他找的助理――小徐。

    暖贴、热水袋、姜茶……小徐把东西准备地很齐全,生怕沈怀??被冻着。

    “小徐哥,”沈怀??按住徐连忙来忙去的双手,问道,“我刚才三条的表现都很差吗?”

    徐连比沈怀??大几岁,因为助理这行风刮日晒,皮肤略黑:“不啊,我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呢,你比我之前我照顾过的艺人都有灵气。”

    徐连虽不是专门学戏的,但好几年的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内人。

    沈怀??听完对方的话又默不作声了。

    不对,他想,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他在拍摄的过程中就感觉到了。别扭的感觉像丝线不松不紧地缠在脖子上,沈怀??不能像在试镜时那样全心地投入进去了。

    今天拍摄的第一场戏和试镜时是同一场。

    雪中岸边的初见,一眼定情。

    沈怀??回想试镜时的感受,当时什么也没有,一间空教室,几张桌子,远远比不上此刻浩渺的海,如席的雪花。

    但他好像把当初的爱意丢下了。

    难道自己不爱庄弗槿了吗?

    想到这,沈怀??浑身直打颤,惊恐地站了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不爱庄弗槿。

    恩公之前曾经对他说:“你还是小妖,不懂世俗的爱。”

    刚化成人形的小狐狸很不服气:“你总会带我去看戏,戏台上人类的爱也没有那么伟大,不过是俗套的才子佳人,被硬扯着配成一对。”

    恩公笑说:“是的,凡人的爱就是单调而且浅薄,不像你们的爱,能爱上百年。”

    狐妖深情且执拗。

    沈怀??有些想哭,他爱了百年也蹉跎了百年。

    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执念。

    恩公只教会了他爱,而不知道怎样去爱。

    他成为不了恩公那样敢爱敢恨的个性,在庄弗槿身上碰到挫折,他就不敢爱了。

    空气里都弥漫着白雾,庄弗槿顶着大雪朝他走过来。

    宽大的衣服被气流掀起了一角,恍惚间像宽袍大袖的恩公走在深深风雪里。

    彼时恩公新官上任,带着他去北境做官。

    他化成狐狸形状一直蜷在锦缎制成的袖子里,风雪弥漫,有人替他遮挡。

    他有时会开口问:“庄延雨,我们走到哪里了?”

    庄延雨一只手牵着马,勒了勒马的缰绳,答:“太阳落山前,大概能赶得到最近的驿站投宿。”

    灵力有一瞬间的乍现,沈怀??想起了恩公的模样,也想起了他的名讳――

    庄理,庄延雨。

    “庄延雨!”沈怀??朝庄弗槿跑过去,每一步都极其艰辛,气喘吁吁地抓住对方的衣服,“真的是你。”

    “你怎么了?”庄弗槿看到了沈怀??眼角淌下的泪,心脏没来由地抽痛,又很快平复,冷冷问,“你叫我什么?”

    “恩公,你真的是我恩公。”

    一模一样的脸,庄弗槿的神韵比庄延雨更多了几分深刻和成熟。

    “你是不是又生病了?”庄弗槿皱眉,“你之前在医院昏睡时也说这样的胡话。”

    “我……我刚才突然都想起来了。”

    “现在我们没空开玩笑,”庄弗槿说,“我是来和你说戏的。”

    两人都没有遮拦地立在大雪里,民国时期的装扮斯文儒雅,整整一头的身高差,身怀??必须仰着头才能对上庄弗槿的视线。

    雪花就这样粘在他的睫毛和双颊上。

    有一刻,沈怀??在庄弗槿身上看见了前世今生的宿命感。

    “刚才刘导喊了三次卡,但一句话都没有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沈怀??的眼睛比冰雪还透亮,坦率道:“因为我没有演出来爱。”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说过一句话,自从上次醉酒后庄弗槿和他摊牌,两人的关系一直尴尬着。

    “原来你也清楚。”听到沈怀??那么坦率,庄弗槿也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没有和素人对过这么多戏,没有想到我的一些话会影响你,如果我知道,我会选择继续骗你下去。”

    “你的心态和专业素养都太差。”

    “原来你不再对我一厢情愿了,我们的戏也演不下去了。”

    沈怀??摇头:“我没有不爱你……就算在刚才演技拙劣的时候,我也只是犹豫不敢去表达感情,怕给你造成困扰。”

    “你太复杂了,复杂得我有些害怕。”趋利避害也是狐狸的本能,当沈怀??意识到自己被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时候,就有些害怕庄弗槿了。”

    庄弗槿拧眉:“你怕什么?”

    “怕我不是沈怀??了,如果我爱你,我可能会为你心甘情愿地变成沈眠。”

    “你不配做沈眠。”

    “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人为了爱人,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我是沈怀??,如果你想的话,把我当成沈眠也可以。”沈怀??下定了决心,“从前我有些介意被当做替身,但你是庄理,怎样对我都无所谓。”

    “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真的找到你了。无论让我怎样都好,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第19章

    “该出戏了”

    刘先洛也看出来沈怀??的心态受到了影响。

    在初遇那一幕,他看向庄弗槿的眼神中,掺了些犹豫和畏缩。

    或许正常人第一次见陌生人时是这样子的,但阮湖不是。

    这种匠气不是刘先洛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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