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陆璘一直沉默着,将喝完药的空碗递给他。长喜拿了药碗出去,陆璘感受唇齿间甘甜的气息,想起四年前,她将药方写下交给他。
其实这药方,正是她施家的独门秘方吧,长喜不该说是京城里大夫开的。
他回道:“京城那名大夫喜欢四处游历,那时候正好从安陆回京城,兴许是从施大夫这里学来的药方。”
杨钊笑道:“这便对了,施大夫为人好,有好药方从不藏私,那是真心实意要治更多的人。”
陆璘“嗯”了一声。
不过两日,三剂药下去,陆璘的咳嗽便好了,天也晴了。
陆璘在县衙看了几日地图,却对辖下村庄一无所知,天放晴,便想去看看,第一处要去的,就是前年大水、被淹了的罗平镇下几个村。
云梦泽一带,属水乡,最易发洪灾,一旦遇大水,小则是庄稼受灾,大则是村落被淹、百姓家破人亡。
前年大水后,经过近两年的治理,县衙内的公文上据说是免赋税徭役,百姓还乡,已经恢复成受灾之前的样子,他要去看个究竟。
从县城到罗平镇,要过一个湖,须坐船过去。
陆璘一早乘马车到了湖边渡口,却只见一只空船,不见船家,也不见别人。
刘老二说,大概不过节,也不赶集,所以乘船的人少,船家也没守在这儿。
等了一会儿,远方过来几个人,刘老二老远就道:“是施大夫。”
长喜一阵震惊,没忍住,又扭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嗯,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遇到不认识的人一样。
所以,为什么他这个下人反倒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那几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施菀,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严峻和枇杷两个徒弟。
严峻背着医箱,枇杷拿着个包袱,施菀也拿了个小一些的包袱。阴雨之后,天日更回暖了一些,施菀没有披斗篷,改成了薄一些的披风。
陆璘总觉得四年后的她似乎有些过于怕冷,却不知是为什么。
施菀自然也看到了陆璘,上前道:“见过陆大人。”
严峻也随她一同行礼,倒是枇杷,因为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知县,也没怎么见过官,直愣愣盯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璘回道:“施大夫多礼了。”
长喜觉得见了前少夫人,总要表示表示,但又不能暴露这关系,只好迟疑道:“施……施大夫好。”
施菀朝他颔首笑了笑。
这时刘老二问:“施大夫这是去哪里?”
施菀回道:“回施家村,去我三婶家看一看。”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在药铺,别人就说你去看你三婶了。”刘老二说。
施菀回答:“她有痹症,须常常针灸推拿,我隔些日子便要去一趟。”
刘老二问她:“这船家怎么还没来?”
施菀说:“上次我过河,他说若不赶集,没有节气,他就先把家里的活忙完了再来,可能会晚一些。”
正说着,船家来了,招呼几人上船。
刘老二不去,将陆璘与长喜送上船就赶着马车回去了,严峻与枇杷倒陪着施菀一同坐上船。
船两侧各有一条长板,长喜与陆璘坐一侧,施菀三人坐一侧。
五个人,却异常沉默,只有船家在船头划浆的声音。
枇杷是个闹腾的性子,虽然一直偷看陆璘,但时间长了也憋不住,便起头和身旁严峻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什么共枕眠,女孩子家的,不害臊。”严峻说。
枇杷怒声道:“你才不害臊,我主要说的是前一句你没听懂吗,你就尽想着后一句,流氓!”
“你……”严峻被气得脸色通红,想骂回去,却不擅骂人,想不到好的词。,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菀及时阻止他们:“好了,多大了,还吵上了。”
“我好好说话,才没想和他吵,我八成是上辈子作了孽才和他乘一条船。”枇杷往施菀这边坐了坐,以示和严峻拉开距离。
严峻终究是男子,只是怒看了她一眼,忍住没和她继续打嘴仗。
枇杷说完,看对面的知县大人神色清冷,怕自己说错话得罪官爷,又不敢和陆璘说话,便朝他身旁的长喜道:“我说的是他,和大人无关。”
长喜知道她是施菀的徒弟,态度不由就和气道:“我知道,我们公子只是不爱笑,其实人很好的,你们随便谈笑,不碍事。”
因为他的好态度,枇杷不由就有了勇气,继续道:“上次孟家村那个案子,那方氏到我们药铺来找过师父了,还说因为朱秀娥进了牢房,孟洪生又发现朱秀娥和别的人也不清不楚的,倒回心转意了,安心和她过起了日子。”
长喜自然也听说了这桩案件,回道:“这样听着,这孟洪生倒很有些三心二意,之前还那么维护那寡妇。”
“就是说嘛,也不知那方氏怎么想的,竟又忍气吞生和他一起去了,白瞎了县太爷免她刑罚,师父救她的一片苦心,师父那件斗篷还是去年冬天新做的!”枇杷说起来便一肚子气。
严峻说道:“她日后再遭嫌弃,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那当然,谁教她没骨气!”枇杷说。
施菀温声道:“女子生存不易,她有她的思量和选择,你不是她,不知她的苦,骨气在你说来就是两个字,在她那里,却有可能是更无望的后半生,不可随意评价他人的选择。”
枇杷想起自己之所以能来药铺拜师学医,也就是因为娘亲过世后给她留了钱,因为还有舅舅给她撑腰,如果没有这些,她说不定已经被继母和狠心的爹爹随便找个人嫁了,那方氏就算和离了也是再嫁身,又能怎么样?
她低下头,回道:“是,我知道了。”
严峻意外地看向施菀。师父与京城的夫君和离后回到安陆,拜师、学医,凭一己之力成为安陆唯一一个女大夫,又是安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之一,他以为这样的师父,会像枇杷一样指责方氏和孟洪生和好,谁知她却是那个替方氏说话的人。
是因为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因为一片善良怜悯之心吧,师父当真是女中华佗。
抬起头,他看向师父的侧脸,觉得那样温婉清丽,美貌动人。
再要回神,却发现知县大人旁边的仆人看着师父,知县大人也似乎看了两眼师父。
……
整个湖的渡船时间,就枇杷说了些话,施菀偶尔回话,严峻不愿搭理枇杷,话说得少,陆璘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船靠了岸,船家道:“你们都还回来的吗?”
严峻回答:“回来。”jsg
长喜也回答:“回来。”
船家说道:“下午太阳落山时我再过来,晚了我可就走了,人少,早晚只跑一趟。”
严峻之前陪施菀来过,明了地点点头,回了“好”,长喜看看陆璘,也回:“知道了。”
几人依次从船上下来,长喜看看这陌生的地界,瞧了施菀一眼,问她:“施大夫,那个杜家村往哪里走?”
施菀给他指路:“往这边过去,上一道坡,有条大道,走到第三个村庄便是。”
长喜又关心道:“那施大夫要去的施家村呢?”
施菀指了另一边:“往这里走。”
两个地方,是不同的方向。
长喜说道:“多谢施大夫。”说着还朝她拱手施了一礼。
待两行人分开,枇杷见知县大人走远了,便朝施菀道:“这京城来的人就是不同,那知县大人身边的仆人对师父可真客气。”
施菀沉默着没说话。
陆璘与长喜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一个坡,上了坡,便是一条可以走车的大道。
那大道地势高,从上面可以看到远处的施菀师徒三人,他们正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是待耕作的农田,田梗交错,碧草如茵,再往前,便是一片水塘,是很美的田园景致。
长喜这时说道:“施大夫果然没嫁人,要不然去探亲肯定是夫君陪着,而不是徒弟陪着。”
陆璘回道:“少论事非。”
长喜立刻低下头,乖乖回答:“好,小的再不说了。”
第
31
章
三婶马兰香算是施菀的同族的堂婶,
虽是爷爷那一辈的兄弟亲情,但三婶一直对她不错,当初去京城,
就是三婶陪她一起去的。
痹症是很难治的病,更何况三婶还要做农活,施菀只能尽量替她缓解病症。
每次过来她都要从县城带些东西来,这次又带了须面、酥饼和几尺布。
“三叔要早起去干活,
这须面直接放水煮一会儿就熟了,
比煮粥快,
可以让三叔吃碗须面再出门去。”施菀说。
马兰香没见过须面,见了这一根一根的干面,格外新奇,又不好意思道:“你每次过来,乘船就要钱,还要买这些东西,
实在花销太大了,
以后别买了。”
施菀笑道:“我又没有其他亲人,也就三叔和三婶亲一些,我不来看你们、给你们买东西,
我去给谁买呢?也就是有你们,
我才不是一个人。”
马兰香怜惜地说不出话来,
施菀将那几尺布在马兰香身上比了比:“三婶看这个颜色,带点红,
又不像桃红,
胭脂红那么惹眼,
叫薄柿,用柿子染的,
很抬气色,三婶穿着正好。”
农妇们的着衣,大多是没染过色的麻布棉布,或染最便宜的蓝色,这样好看的没见过的颜色在村里几乎是独一份。
马兰香看着布料,虽是喜欢,却又不敢去摸,怕手上的老茧给它刮坏了。
施菀说道:“没关系的,这是细布,结实的很。”
马兰香抚着布料,脸上止不住欢喜的笑。
最后将布料放下,施菀替她扎针。
马兰香盯着施菀看,看了很久道:“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她说亲到咱们施家,第一次进村认亲,就让我惊呆了,长得是真好看,弯弯的柳叶眉,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小巧的嘴唇,小巧的脸,你爹见了都傻笑得合不拢嘴。”
施菀轻笑道:“我只是有点记得,时间太长,记得不清楚了。”
她爹娘都是很普通的人,甚至爷爷还说爹一股子傻劲,半点学医的天赋都没有,把个脉半个月都学不明白,还不乐意学;而娘呢,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做的酸萝卜、甜酒、煮的莲子粥,都是村里最好吃的,记得小时候许多怀了孕的年轻媳妇都找娘亲帮忙泡酸萝卜。
洪水来的那一日,爹原本已经跑上山坡了,发现娘的脚被石头卡了,没跑上来,便不顾旁边人的劝阻,蹚着已经没过腿的水冲下去救娘,等回头时,水已经没过了腰,两人都没能回来。
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还是紧紧拉在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施菀只是难过、舍不得他们,却并不为他们悲哀,她觉得娘亲在被卷入洪水那一刻一定是安心的,因为爹爹陪着她。
爹娘的死,让她第一次看到爱情的样子,直到很多年后,她都觉得爱情是博大而美好的,也许比生命还让人敬佩,值得人为它奋不顾身,所以才会有……她傻气的那三年。
“你和你娘长得像,好看,而且是越来越好看,现在比没做大夫前、比十几岁时还好看。”马兰香说。
施菀笑道:“三娘真是会说话,我现在都二十多了,哪里比得上小姑娘。”
“不不,三婶可不骗你,是真好看。”马兰香说道:“要不然,我替你找找那做媒的赵二娘,看有没有哪家合适的,你再找个人家?”
施菀回道:“三婶,我不会找了,就这样挺好的。”
“可等老了呢?或是有个病痛的,你一个人怎么办?”
施菀问她:“再过段时间,是不是要插秧了?春天的水冷,三婶这腿受得了吗?”
“又有什么办法,秧肯定要插的,靠他们也插不完。”马兰香说。
“那等到了插秧的季节,我再过来一趟,给您施针,然后带些药来,您天天喝着,驱驱寒。”
马兰香回道:“又要你破费。”
“我就是干这个的,破费什么。”施菀说道。
马兰香抬眼看看她,轻轻叹了声气。
她知道施菀是故意岔开了话题,不要她提再嫁的事,她也知道城里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喜欢侄女,是她不愿意。
就是在京城被伤透了心吧……四年前得知侄女回来,她特地去县城看她,问她碰到了什么事,她却不多说,只说陆家人虽对她客气,却并不喜欢她,陆公子又要娶喜欢的人做平妻了,她待着没脸,就回来了。
几句话,马兰香便知道侄女一定是过得不顺心,又怎么会顺心呢,当初她在陆家暂住时便看出来,那陆二公子就没正眼看过侄女。
给三婶施完针,做过推拿,施菀便去了一趟施家祖坟,祭拜爷爷和爹娘。
其实之前也来过,马上也快要到清明,自然又要来祭祖,她来得似乎过于频繁了。可她从前三年没来,连嫁人都没来告诉他们,再回来却已经和离了,总是心中有愧,想多来几趟。
祭拜过他们,日头开始偏西,她叫上严峻和枇杷,开始往渡口走。
船家还没来,她们便在湖边等着。
直到太阳要落山,船家从对岸来了,陆璘和长喜也往这边过来,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村的一位大娘,带着小孙女儿,施菀见过她,觉得眼熟,但不知道名字。
那大娘走到她面前,却认识她,说道:“你是施老大夫的孙女儿吧,早听说你在县城里给人看病呢!你怕是不认识我了,我是张庄的,姓唐,以前找你爷爷看过病。”
施菀回道:“是唐大娘,我这么多年没在村里,长辈们都不认识了。”
正说着,马兰香从田梗上赶了过来,不顾腿上的疼痛急跑到她面前,斥责道:“你这孩子,让你走前同我说一声,你怎么又悄悄走了!”
说着将个包裹塞给她:“这是去年打的枣,你拿去吃,不是说这个温补吗,你身子不好,就要补。还有一双鞋,最后几针没上完,刚刚赶着给上完了,你做大夫没空做这些,就穿三婶做的。
“还想说给你抓只鸡的,可你又说自己不会杀,下次有空就杀好了给你送过去。”
施菀不由动容道:“我本来没拿什么东西来,倒又带了这些东西走,哪里好意思?我看诊能挣钱,您和三叔还有一家子要顾着……”
“那有什么,都是乡下不值钱的东西。”说着推她上船去:“快回去吧,下次过来别给带东西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
说着话,却看着前面陆璘的身影愣住。
“那个人怎么……”
她送施菀去的陆家,见过陆璘,此时不敢置信会在这儿看见他,但眼前这人的确像。
可说话时,陆璘已经坐到船上,正好背对着这边,她又有些不确信,想上前去看。
施菀及时拉住她道:“那三婶快回去,我上船去了。”
“那个人怎么有点像……”
“那是新来的县太爷,怎么了?”枇杷问。
“县太爷啊?”马兰香更拿不准了。
施菀便趁这机会与她告别,上了船。
唐大娘和孙女坐在长喜旁边,闲不住,便和施菀说话,告诉她自己去县城找女儿,又问施菀回来做什么,得知她来见三婶,又夸她孝顺。
随后便jsg凑近她道:“你知道么,那张大发遭报应了,他不是找了个外乡的女人回来么,那女人天天好吃懒做不说,还找了个相好,她生的那儿子就不是张大发的种,张大发知道了,和那相好打架,结果自个儿没站稳,从坡上滚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施菀没回说,枇杷倒感兴趣道:“为什么说他遭报应呢?他是个坏人?”
唐大娘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