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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主子今个的心情怎么好起来了?

    早两日金氏在刑部大牢昏过去后,主子的心情便阴了两日。以常吉对自家主子的理解,他的心情大抵还得再阴几日的,因为金氏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大理寺与都察院虽然复核好了许鹂儿案的新判牍,也将那判牍送进了文渊阁,但还不知晓那位首揆什么时候将判牍送进内廷呢。

    常吉一直没敢问这事,怕惹得顾长晋心情愈发不快,眼下见他似乎是阴转多云了,便壮着胆子问道:“主子,可是许鹂儿案有进展了?”

    顾长晋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今日或者明日,内阁应当会将那份判牍送进内廷。眼下上京所有朝臣与百姓都在等着这案子的最终判决,司礼监那大掌印不敢私自扣住那判牍,最迟七日,金氏与许鹂儿应当能离开大牢。”

    常吉动了动唇。

    七日呢,也不知晓金氏撑不撑得到那一日。

    想问又不敢问,方才他问了许鹂儿案的进展后,主子的情绪显然又差了些。他觑着顾长晋,忽地目光一顿,道:“主子的右脸是怎地了?瞧着竟像是红了一块。”

    又十分纳罕道:“莫不是被什么虫儿咬了?可凭主子的身手,连只蚊子都挨不着您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长晋唇线抿直,微微眯起了眼。

    的确,凭他的身手,旁人想近他身都难,更别提在他脸上掐上这么一道了。

    昨夜他有心想看那姑娘要做什么,便纵了她挨过来。然而,当她的手掐上他的脸时,他不应当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受着的。

    就好像……他在故意让她撒气一般。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事,他仿佛做了无数次。

    顾长晋按了按胸膛,里头那颗不安分的心,从昨夜他进了那拔步床后便疯狂跳个没停。

    他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凡事都喜欢寻出原因,继而定下应对之策。

    于是闭上眼,似个旁观者一般,抽丝剥茧地分析着昨日在书房以及在拔步床里,自己与容舒相处的每一刻。

    他回松思院,便是为了弄清她对自己的影响究竟能到何程度。

    离她越近,心就跳得越快,但也仅此而已,昨儿他躺在她身侧,没有半点想要与她翻云覆雨的旖旎心思。

    只要不想她不靠近她且不探听与她相关的一切,他这颗心就会恢复如常。

    顾长晋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马车不知不觉抵达刑部官衙的大门,常吉下去开门,例常问何时来接。

    “酉时来接,另外——”顾长晋顿了顿,不紧不慢道:“去松思院说一声,年前刑部事多,我以后还是宿在书房。”

    对顾长晋回去书房歇这事,常吉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觉着这样才正常。昨儿知晓主子主动去松思院过夜,他差点儿没接住自个儿的下颚。

    应了一声,便回梧桐巷去了。

    孙道平一走,他与横平又回去倒座房住。放好马车,刚行至屋门前头的廊子,便见一人立在那。

    那人着了条松花绿的马面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唇角紧抿,面容严肃,不是安嬷嬷又是谁?

    常吉心里一凛,忙挂起个殷勤的笑,热情道:“哟,安嬷嬷,您怎么来了?可是夫人那头有甚吩咐?”

    “夫人没甚吩咐,是我自个儿好奇来问一句:昨儿少主宿在松思院,怎地你与横平都没人来同我说一声?”

    常吉心里暗道不好,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殷切,弓着腰连连告罪:“横平这几日在忙主子吩咐的事,自是没得空。本该由小的同您还有夫人禀告一句的,这事是小的疏忽了,保证下不为例。”

    他这些日子其实也不闲的,横平不在,顾长晋身边就他一人伺候,自然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可常吉打小在安嬷嬷手里讨生活,当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这黑心嬷嬷心里舒坦。

    安嬷嬷听了常吉的话,面色果然好了些,“我看你最近是骨头松懒了,下回有事不禀,我便同夫人说一声,送你回济南好生练骨去。”

    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安嬷嬷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横平:“方才你说横平得了少主的令忙去了,可知是忙什么事去了?”

    常吉挠了挠脸,苦思了半晌,方用不大确定的语气道:“小的只知是与东厂有关,具体是何事,主子没同小的说。大抵是让横平去盯着那杨公公罢,毕竟金氏也没几日活头了。”

    安嬷嬷瞥着他,淡淡颔首:“少主可有说今夜宿在哪儿?”

    常吉道:“主子说刑部年前事多,以后都回书房歇。”

    安嬷嬷闻言,提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回到六邈堂,恰巧遇见正往外走的林清月,眉眼一冷,斥了声:“往哪儿去?”

    林清月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糯糯地喊了声:“姑婆婆!”却是死活不说她要去哪儿。

    安嬷嬷心知肚明她想去哪儿,也不再问,只冷冷道:“夫人马上要醒了,你去厨房烧点儿热水。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在府里乱窜,仔细我打折你的腿!”

    说罢也不看林清月,顺了顺气,推开主屋的门。

    徐馥已经醒了,安嬷嬷上前搀她坐起,道:“清月那丫头去烧水了,三姑娘今儿想吃什么早膳?”

    徐馥没答,只笑看了安嬷嬷一眼,道:“嬷嬷去寻过常吉与横平了?现下可是安心了?”

    安嬷嬷自知瞒不住她,笑道:“到底还是三姑娘您了解少主,方才常吉说了,少主今儿回书房歇。”

    徐馥挑眉,“这般快?还以为砚儿能坚持个三四日呢。”

    在徐馥看来,容舒一走走十日,心里头到底是有些在意自个儿夫君的冷淡的。

    不同她圆房,又不与她同寝,整日里一张冷脸子,哪个小姑娘会不难过?尤其是,那姑娘还深深喜欢着顾长晋。

    顾长晋昨儿宿在松思院,大抵也是为了安抚容舒。徐馥还当他能安抚得久一些呢,没曾想不过一日,他就忍不了了。

    安嬷嬷给徐馥斟了杯热茶,笑道:“少主定得住心,老奴自是放心了。”

    虽然三姑娘一再同她说,少主不会喜欢容氏。

    可每次想起容舒那张比她母亲还要勾人心魄的脸,安嬷嬷就不放心。昨儿知晓顾长晋宿在松思院,她那心里七上八下的,简直是彻夜难眠。

    当初那位不就是败在了美色上么?

    少主是那位的儿子,她是真怕少主随了他父亲这点。

    但眼下看来,少主到底是三姑娘养大的,脑子清醒得很。

    徐馥道:“嬷嬷不必日日盯着松思院了,等过了年,我还得劝劝砚儿回去那儿歇。现下他受了伤,刑部的事又多,歇在书房还说得过去。年后还这般行事,沈一珍那头该有意见了。”

    安嬷嬷鄙夷一笑:“她能有甚意见?!不过一蠢货,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住。”

    徐馥垂下眼,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总之松思院那头的事,嬷嬷放宽心便是,就算哪日砚儿与容舒圆房了,你也不用惊慌。食色性也,尝过女子的滋味儿了,他日后才不会被美色迷了眼。”

    “再者说,我要的不是个只会唯唯诺诺的悬丝傀儡。砚儿如今大了,也该自个儿闯闯的。这次放手让他去办许鹂儿的案子,他便做得极好。嬷嬷记住,不能再拿他当从前的小孩儿看待。砚儿现在已经有了自个儿的羽翼,再不是小时候的他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九月十三,嘉佑帝亲自执笔在许鹂儿案的新判牍里批了红。

    许鹂儿与金氏沉冤昭雪,终于离开了刑部大牢。杨旭的亲侄儿杨荣则被收押进大理寺狱,判了绞监候。

    原先刑部给杨荣定的是徒刑,但嘉佑帝为了以儆效尤,将杨荣的徒刑改成了绞监候。

    至于杨荣的亲叔叔杨旭,自打顾长晋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为民陈冤后,他便被调离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笔之一,是大掌印裴顺年最看重的干儿子,若不然,裴顺年也不会将东厂交到他手里。

    然而许鹂儿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后,裴顺年对待杨旭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旭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极了顾长晋,也恨极了刑部那几名堂官,到最后,连自家侄儿杨荣都给恨上了。

    听说嘉佑帝亲自改了杨荣的刑罚,从徒刑改成绞监候后,也顾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礼监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后,裴顺年在乾清宫随伺了好一会,回到司礼监,都快申时了。

    杨旭一见着他的身影,立即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一口一个“干爹”地喊。

    裴顺年却并不看他,兀自进了值房堂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旭一路膝行进去,膝盖磕在地面上“嘭咚”“嘭咚”地响。

    “干爹!干爹!干爹您理理我!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

    裴顺年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斜了杨旭一眼。

    “快给我起来!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不是?!”

    肯训斥他,那就是还未放弃他。

    杨旭糊了一脸涕泪,立即“诶”“诶”两声,慢慢哆嗦着站起。

    裴顺年道:“方才在乾清宫,我已同皇爷说了,你侄儿在昌平州做的事,你丝毫不知。眼下这东厂提督的位置皇爷暂且给你留着,只你近来不必在皇爷跟前伺候了,到御用监先冷个两年。等皇爷忘了你侄儿的事,你再回来。”

    杨旭心知这是要他同杨荣划清界限了,他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儿兄长就荣儿一个孩子,孩儿没了根,如今就盼着荣儿给我们老杨家续个后啊!”

    杨旭家远亲、旁亲不少,但嫡亲的兄弟就只他兄长一人,而杨荣又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杨荣一死,他老杨家可不是绝后了么?

    裴顺年之所以最器重杨旭,便是看重他这份重情义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再撑个几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说人走茶凉,他自是要挑个能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来接他的位置。

    杨旭原是裴顺年选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厌了他,若他不知好歹,还妄想救下他侄儿的命,那东厂与御用监,他也不必呆了。

    “皇爷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若非要留个后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个儿去皇爷那求情。皇爷念在你多年苦劳,大约能给你那侄儿留条命。”裴顺年垂着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个重情义能知恩图报的,却不代表他想要个没脑子的。若杨旭到这会还想保杨荣,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内廷了。

    杨旭瞬间便咂摸明白裴顺年的话,怔怔地望着这位在内廷叱咤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声与涕泪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顺年还在等着杨旭做抉择。

    良久,杨旭哽着声音儿哀戚道:“孩儿还未给干爹尽孝,这腰牌儿等孩儿给干爹尽孝后,自会还给皇爷!”

    从司礼监值房大院出来,杨旭脸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双哭得红通通的眼恢复了一贯的阴狠。

    杨荣那蠢货他早就知晓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态,不过是怕裴顺年弃了他,另择他人。

    好在裴顺年还未放弃他。

    杨旭身旁那名唤柳元的太监抖了抖手里大红的披风,道:“干爹,抬撵在外头侯着了。”

    杨旭淡淡嗯了声,目光却凝在不远处的金水桥。

    那里,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缀鹭鸶补子的年轻郎君正跟着个随伺太监,往大明门去。

    兴许是注意到杨旭的目光,那郎君脚步一顿,往他这里看了过来,而后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个长揖。

    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看得杨旭心火直烧。

    若不是这小小的刑部员外郎,他家荣儿也不至于没命。

    早晚……早晚他会叫这人给荣儿偿命!

    重重吁出一口气,他道:“去御用监。”

    上了抬舆,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丽的面庞上来回扫了两转,道:“过几日我请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记得备上几首曲儿,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杨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禄。

    柳元恭敬地应了声“是”,眉心一点红痣将他秀丽的眉眼衬出一股妖娆之色。

    顾长晋立在金水桥望着杨旭远去的身影,不动声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头的随伺太监掐着嗓儿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杨公公,顾大人兴许不知,杨公公马上就要去御用监了,今儿皇上特地下的令。”

    这随伺太监姓汪,是乾清宫掌事汪德海。

    “原来是杨公公。”顾长晋应道,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怒,“听说杨公公与他那侄儿亲若父子,难怪方才杨公公面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语。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哪儿看得清杨旭的神情?嗐,这位顾大人还真是幽默。

    眼下还未到下值的时辰,顾长晋出了大明门便回去刑部。

    一进去,黄知事便红着眼眶同他道:“顾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顾长晋一顿,拢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何时的事?金氏,可来得及听皇上的谕旨?”

    “听到了,听到了。不仅如此,坤宁宫的一位宫嬷也来了刑部大牢,说是皇后要召见许鹂儿与金氏去坤宁宫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没那福气,听见杨荣被判了绞监候,撑在喉头的那口气便彻底散了,含笑闭了目。

    黄知事摇头叹息,又道:“对了,顾大人,那许鹂儿……想见大人一面,这会就在后头那凉亭里侯着。”

    刑部官署后头有座小院子,里头种着几棵槐树和窜天杨,这些树年岁都不知多大了,枝繁叶茂,葳蕤郁郁。

    黄知事说的凉亭便藏在这些老树里,顾长晋过来时,许鹂儿正愣怔怔地望着一棵槐树。

    “许姑娘。”他唤了声。

    许鹂儿回神,转身望向顾长晋,在看清对面那位大人的面容时,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里慌张地垂下眼,拜了个大礼。

    “民女拜见顾大人。”

    少女出口之声如黄鹂娇啼,又因着丧母之殇,带了几分凄凉,入耳催人泪。

    顾长晋虚扶了一把,道:“许姑娘不必多礼。”

    许鹂儿站起身,忍着悲痛,微微笑道:“民女与阿娘早就听闻过大人的清名了。两年前,顾大人与管大人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整个顺天府几乎无人不知。那时阿娘还同民女说,日后若有幸得见二位大人,定要给二位大人送上她亲手编的灋兽。”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与杨荣时,她特地恳请其中一名衙役回了旧屋取了这两只竹编的小兽。

    金氏有一双巧手,只要有鲜嫩的竹条与萱草,便能编织出诸如蚱蜢、蜻蜓、蝈蝈这些充满逗趣的小物什。

    给顾长晋与管少惟编织的灋兽却要难上许多,金氏花了好几个月的空闲功夫,方才将这两只小兽给编了出来。

    如今三年过去了,那两只灋兽褪去了曾经的盎然绿意,只余枯萎而惨淡的苍黄色。

    顾长晋郑重接过那两只灋兽。

    “多谢许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见着他了,顾某定会替令堂转交这只灋兽。”

    许鹂儿顿觉鼻尖一酸,彻彻底底湿了眼眶。

    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只不过因着过去九个月受的罪,这才生生瘦脱了相。

    许鹂儿拿手帕拭泪,待情绪平复些了,方又郑重行了叩礼,谢顾长晋救命之恩。

    手中两只灋兽如有千斤重,顾长晋望着许鹂儿,缓声道:“皇后娘娘最是体恤孤弱妇孺,许姑娘若是进宫,不妨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留在她身边伺候。”

    杨荣是下了狱,可杨旭一党尚且逍遥在外。昌平州是杨旭故里,杨家人在那儿就是土皇帝,许鹂儿回去那儿,压根护不住自己。

    不仅仅昌平州,只要杨旭还活着,这世间大抵没有许鹂儿的安身之处,除非那些连杨旭都无比忌惮的人能给她庇护。

    眼下便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坤宁宫的戚皇后。

    顾长晋与许鹂儿只说了片刻话便回了值房,之后便一语不发地埋首案牍。

    傍晚常吉来接,主仆二人一路无言。

    顾长晋下了马车便疾步往里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后。

    直到顾长晋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路后,方忍不住开口道:“主子,那是去松思院的路。”

    男人脚步骤然一顿。

    他本该回书房的。

    这几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书房,不曾再去过松思院。方才下马车时脑子下达的指令,也是去书房。

    可不知为何,身体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只想往松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声,他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走错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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