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它只是被光和温暖所吸引。所以，它从深深的大山里爬出来找她。
它从黑暗的、异化的、被摧残的命运里爬出来找她。
出发前，为了能够向她伸出藤条而不被讨厌，它找了一块很硬很硬的大石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磨掉了这根藤条上的所有倒刺。
连带着几颗青涩的小花苞。
……
而现在，黑衣少女握着它残破的藤，神情淡淡地静默了许久。
鬼手蔓听见她说：“算了。”
少女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仰头看天，站起来——
“你啊，先跟我回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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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家的队伍，在正午时分回到了朔城。进城之时，形态奇异的鬼手蔓引得不少行人纷纷侧目。
二长老目不斜视，并不理会指指点点的两侧人群，只道：“苍凌阑，你记得，凶兽入城，一旦惹出祸患……”
苍凌阑立刻接话：“当然算我的。”
苍英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回了苍家，护送的城卫兵就此告辞。二长老简洁地训话几句，招呼着苍凌瑶走了。队伍解散，小辈们各回各家，准备后天的斗兽。
苍凌阑没有家。
准确来说她没有住处。每次回苍家，要么去家主苍简的宅邸住，要么睡在祠堂。
此时她自觉体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便带着变异鬼手蔓，径直去找苍简。
“所以。”青衣家主放下茶杯，“薄暮山脉的异变起于奇霜洞窟，洞中将有至少是兽王血统的存在降生，引来了身份不明的六阶御兽师……这是你所见所闻。”
苍凌阑：“对。”
“可小叔有一样疑惑。”
苍简深沉一笑，上身前倾：“你不是去参加家族历练的么？大山茫茫，如何偏巧就撞上那六阶的大御兽师了？”
苍凌阑霸占了苍简常坐的椅子，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怀里抱着沉睡的雪泥：“是啊，小叔也觉得巧吧。”
苍简指了指屋外：“你带回来的这只鬼手蔓，说是御兽师死了的……”
今日放晴，阳光照下来暖洋洋的。院子里的变异鬼手蔓把根系扎进土壤，正在睡觉。
有几个苍家小辈正锲而不舍地蹲在那儿，用各种植兽的小零食诱惑它，试图将它契约为自己的战兽。
苍凌阑：“对，死了，怪可怜的。”
苍简：“怎么死的呢？”
苍凌阑：“走山的猎人，生死有命，很正常。”
苍简微笑，同时加重语气：“阑儿。”
“小叔，我是这么想的。”
苍凌阑飞速打断：“这鬼手蔓呢，被它上一任主人摧残得不轻，我想先在苍家养上些时日，让它多接触些正常人，然后再挑个合适的御兽师——”
“你不想带它走吗。”苍简问道。
苍凌阑默然一秒，低声道：“它的性格不太合我的路子。何况我无法契约，耽误了它也不好。”
苍简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坐直了些，凝望着面前的少女，道：“阑儿，你自称要争朱雀印，却在历练半途跑去涉险。可曾想过倘若自己或战兽负伤，后续的斗兽要如何去打？”
“自称要做御兽师，却连新的战兽都不愿培育。你又可曾想过，日后去了王都，仅凭一只器契战兽和一只灰土品级的凶兽，要如何令人信服？”
苍凌阑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颤。
她的手掌，落在雪泥头顶，久久没有移动。
“……看来，阑儿还欠一些决心。”
“我有决心。”苍凌阑低声说，“小叔，我是真心想要拿到朱雀印的。”
“你确实有，但还不够。或许于旁人而言已经足够，但你不同，你心里的东西太多，又总不肯放手。”
苍简的目光像通透的湖水：“阑儿，世间难得双全法，你是要争这份去往王都学府的机会，还是宁可永远留在朔城，做个固守意气的走山猎人？”
……
苍凌阑从家主的书房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临走前，她将雪泥留在了苍简那里，拜托小叔替她照看几日。
院子里，鬼手蔓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出，就艰难地挪动自己的根系，哧溜哧溜地凑过来。
“哎，别……别走啊！”
两个少年气馁地在后面喊。
“我都在这蹲了半个时辰，腿都麻了。”
“那怪胎有什么好的嘛。连个灵界都没有……”
苍凌阑出了走廊，那两个少年看见她，立刻闭上嘴跑了。
苍凌阑在鬼手蔓的面前止步，阳光把她的脸颊照得干净如玉。
她想了想，蹲下来。
“鬼手蔓。”她认真问，“就算我不能契约，你也想跟着我？”
“咿咿。”
“你跟着我，可是……”
苍凌阑本想说，跟着我可是很危险，有可能送命的。
但转念一想，鬼手蔓本来就是猎人吴戒的主战兽，没少出生入死，说这个等于废话。
“咿咿！”鬼手蔓将藤蔓挥舞起来，做了一个要把苍凌阑包裹起来的动作。
苍凌阑失笑：“你想说……你会保护我？”
“呜咿！”
鬼手蔓似乎听得懂“保护”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主干。
它已知道眼前的人类少女精神力孱弱，但是没关系。它努力追逐的“光和温暖”，当然要它来拼命保护……只要她愿意留它在身边。
苍凌阑不禁怅然抬眉，摸着鬼手蔓的藤条，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决心不够……么。”
其实，纵使雪泥沉睡不醒，她也绝不至于无计可施。别的不说，就说那位大山里的残雪鸦王，只要她去喊一声，肯定会来帮忙的。
可是那样，与几千个昨日也并无分别。
至于决心……
“也好，”苍凌阑站起身来，“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片刻之后，她带鬼手蔓来到了斗兽场。
苍凌阑走山十年，眼光毒辣得很，那夜她一看到变异鬼手蔓就知道不能硬碰，直到最后也没有正面对敌。
所以现在，她还不清楚鬼手蔓的实力如何。见识过的战技也只有一个“大增殖”，属于植类战兽的基础技能。
倘若是契约了的战兽，御兽师完全可以直接通过精神连接感受到战兽的一切。但对苍凌阑这个灵界残废来说，这种正常途径是行不通的。
因此，想要尽快了解鬼手蔓，只能通过最简单粗暴的——斗兽！
苍家的斗兽场修建得极为开阔。穿过一道白石巨门，只见椭圆形的场地被分成了十几块，其间人影兽影交织。
乌弹燕、烟貂、金甲鼠、爪盾、金耳刺蛙、七色藤……有的横冲直撞，有的互相撕咬，火星水沫随之飞溅。
而驱使它们的御兽师们，各站两侧。或是两两对战，或是一人驱使两只战兽使之切磋，激战得不可开交。
“好！咬咬咬，给我往死里咬！把那家伙的破壳子撕烂！”
“流焰鸟，喷火，烧七色藤的根茎！”
“喂！你要不要脸——”
“烟貂，化雾！慧眼鸮，试试新学会的‘慧眼’！”
“哈哈哈哈，你的爪盾都吓得缩头了，还不认输？”
黑衣少女缓步走来，身后又跟着无比显眼的变异鬼手蔓，不禁引得不少苍氏族人纷纷侧目。
“是她，苍凌阑？”
“她不是从来不到斗兽场来的么？”
苍凌阑径直走到角落，那里坐着个看守老伯。她将腰间青牌解下，放在小桌上，说：“借一块场地。”
参加历练的年轻小辈，向来能得到些照顾。老伯瞧了她一眼，也不多说，抬手指了指：“玄字号第三个没人，去吧。”
“呜咿。”
自始至终，鬼手蔓都紧张又乖巧地跟在苍凌阑身后，任新主人将它带到对战场地的一侧。
朔城民风彪悍，开斗兽场的也多。鬼手蔓身为猎人的战兽，也被吴戒训练过不止一次，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
它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新主人，似乎想要考验它的实力。
黑衣少女回头看它，点了点头，说了声：“别怕。”
而后，并指在御兽环上一抹。
“沙沙——”
光芒汇聚，紫晶蝎子的身影乍一出现在斗兽场的对面，就瞪大了黑葡萄似的眼睛。
“沙？”
阿尾疑惑地冲苍凌阑歪了歪脑袋。仿佛在说：这家伙不是……那个雨夜打过架的大藤条吗？
苍凌阑：“别吃惊。认识一下，新朋友。”
她说着，却并没有站在变异鬼手蔓的这一侧，而是大步横穿整个斗兽场，来到紫晶蝎子的身后。
“阿尾，准备战斗。这场我不开弓，你听我的技能指令，自己打。”
阿尾精神满满地举起尾巴：“沙！沙沙！”
“很好。小花藤，你先攻，来。”
“呜……呜咿？”
变异鬼手蔓惶恐地摆动着枝条。
没有契约，得不到准确的命令，它并不敢主动发起攻击。
苍凌阑沉声重复：“来，进攻。”
她已经看出来，鬼手蔓的自我认知已经被吴戒摧残得十分自卑了。体现在斗兽中，就是只会循着契约下御兽师的指示来战斗，若无命令，便会犹豫不前。
这太致命了，如果鬼手蔓真的要跟她，战斗意识和决断力，必须打磨出来。
“沙！！”
阿尾气势汹汹地扬起蝎尾，将大螯打得“锵锵”作响。
而鬼手蔓磨蹭了一小会儿，直到紫晶蝎子开始不耐烦地发出威吓的声音，才认清苍凌阑是铁了心等它先攻的现状。
“呜……咿！！！”
终于，鬼手蔓动了。它发出一声尖啼，藤条猛地摆起。随着一阵富有生命力的能量如浪扩散，它的枝干快速分裂，密密麻麻的藤条生长、膨大。
转眼间，半片斗兽场都化作涌动的墨绿藤海，那些藤条亦如打向渔船的巨浪一般，向紫晶蝎子当头打来！
苍凌阑眼眸闪过一丝波澜。
来了！起手技能果然是“大增殖”！
她此次来到斗兽场的目的，论来其实也简单：首先，要从弄清这只变异鬼手蔓所掌握的技能开始。
战兽的战技，分为基础技能和元素技能两种。
基础技能的习得，几乎有七成都取决于其天生的种族特征。例如，阿尾的大螯可以施展“穿刺”，身后的尖尾则可以用出“硬绞”。此外，又因紫晶蝎子这一种族天生拥有毒腺，还可以用出“淬毒”。
雪泥的战技，则是走兽类凶兽最常见的两个基础技能——“顶撞”和“践踏”。
而元素技能的习得，一小半取决于种族血统，一大半取决于个体天赋，十分难以预测。哪怕是同样的种族，有的战兽领悟了火元素技能，有的战兽领悟了水元素技能，还有的终生无法领悟元素技能……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战兽能学会的战技有限，一般在五到八个之间。因此，如何给战兽配招，也是很考验御兽师水平的一环。
心神转动间，苍凌阑已娴熟地开始下令：“阿尾，穿刺！”
“沙！”
阿尾早已蠢蠢欲动。指令话音未落，便化作一道紫影跃出，迎上的大螯，就像劈开水浪的尖刀！
锋利的蝎螯之下，袭来的藤蔓转眼间七零八碎，喷溅着墨绿汁液散落。
“……呜咿！”
鬼手蔓吃痛，却并未退缩。肢体的伤损对于飞禽走兽而言均是重伤，唯独对植类战兽根本不算什么。
更多的藤条，一圈圈地围了上去。而这一次，迅速延伸的藤条的色泽变得更加暗沉，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岩石的质感。
阿尾仍旧呼呼挥动大螯，挟风撞上藤蔓。
却不料这次，竟传来“锵”一声脆响！
紫晶蝎子的技能“穿刺”明明仍在发动，却已斩不断鬼手蔓的藤条！
“……硬质化，还不错。”
苍凌阑轻轻点头，精准地念出了鬼手蔓第二个技能的名字。
大增殖和硬质化，其实都是增幅类技能。前者令身躯迅速生长变大，有点类似雪泥的超生长；后者则是令体表变硬，起到防御的作用。
但鬼手蔓枝条生有倒刺，且变异之后躯干庞大，这一招硬质化如果用得好，是完全可以当做进攻型的战技的。
短短瞬息，苍凌阑的脑中已经掠过了诸多思路。
说到底，论眼界、论经验，她早已超过同龄人太多太多。
下一刻，斗兽场上藤条鬼魅般翻卷，直接将阿尾圈圈缠绕，如巨网收紧！
可仔细一看，鬼手蔓藤条的倒刺撞上紫晶蝎子的晶状铠甲，却纷纷破碎。
“呜咿咿！！”
鬼手蔓烦躁地叫起来。纵使有“硬质化”的加持，它的刺依然破不了紫晶蝎子的防御。
苍凌阑对此毫不意外，道：“阿尾，试试淬毒。”
紫蝎尾钩一甩，渗着毒光的尖端就刺入了一条正束缚着它的藤条，那抹毒光迅速涌向鬼手蔓的主干。
但鬼手蔓的反应却并不明显，只是藤条抽动两下，似乎便忍耐过去。抓着紫蝎的力度毫无放松。
“变异后拥有了百花藤妖的一部分疗愈潜力，顺带着毒抗体质也增强了么……既然如此。”
苍凌阑若有所悟，想了想，道：“阿尾，重甲。”
喊出这个指令时，她自己先恍惚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