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人生大起大落太快,万安根本承受不住,甚至,就在太监开口前,他都以为自己要高升。如今这般局面,他哪里能接受?
当即眼前一黑,晕厥当场。
许是万安人缘太差,又许是惹了圣怒的缘故,在场这么多人,竟没一人扶他,到头来,还是站班太监上前,在他人中上掐了一把,这才使万安清醒。
“公公,公公,烦请跟皇上带个话,万安愿遵旨意,但临走前想见一见他,麻烦了。”万安以大袖掩护,不着痕迹地递上一张银票。
太监哪里敢接这钱,在场都是人精,这么多人眼巴巴看着,这钱要是咪了,那他的太监生涯算是完了。
他才三十岁,他人生还长着呢。
太监跟触了电似的,忙往后跳出一大步,那张面额千两的银票,就那么孤零零的暴露在空气之中。
万安无力举着,讷讷看着,面如死灰。
好半晌,他才落寞收回。
周围的同僚们,尽皆露出鄙夷之色,甚至都懒得掩饰。
万安惨笑一声,自嘲道:“时也,命也,我万安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话锋一转,惨笑转冷:“可你们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一丘之貉罢了,区别在于,你们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老子是真小人,你们是伪君子……”
“放肆!”有人恼羞成怒,回骂道:“你自己不堪,难道我们也跟你一般?”
接着,又有人附和,阴阳道:“自己脏,自然看什么都不干净。”
“公公,皇上旨意既是‘不得延误’,何必再听他浪费时间?”
太监还在为方才的贿赂惊魂不定,听到这话,才定下心神,当下,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嘴脸:
“万大人,皇上旨意明确,你若再推诿,咱家可真要不客气了。”
万安默了下,恭声道:“臣领旨谢恩。”
磕了头,他落寞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万安走后,跪宫门的百官便找了个由头,各自回衙门了。
事情俨然明了,这次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吃力还讨嫌的事,他们自不会再固执下去。
朱佑樘还是很够意思的,依照惯例,给予了万安应有的福利,并未因私愤苛待了他。
经此一事,群臣也安分下来,朝会上,戾气不再那般浓郁,陈奏时的语气也恭敬许多。
朱佑樘也认识到,自己以前的担忧算是多余,并坚定了信心。
同时,他萌生了提拔人才的想法。
李东阳首当其冲,无论是从私人感情,还是从才干,李东阳做个讲师,都太过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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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听说你之前在内阁入职过,有这回事是吧?”
“呃…是。”李东阳讪讪道,“其实……不能说是入职,只是做过永青侯的助手,也没做多久。”
“永青侯……”朱佑樘沉吟了下,笑道:“永青侯乃三朝重臣,先生做他的助手,想来,也收获良多吧?”
“永青侯政治才能卓越,有宰辅之才,微臣确实获益匪浅。”李东阳恭声说,心肝怦怦直跳。
皇上这话,意思太明显了,他焉能不激动。
果然,朱佑樘没让他失望,道:
“朕登基不足一年,政务方面还有些生疏,正需人分忧解难,内阁走了个万安,自然也要补进一人才是,不然,阁臣辛苦,朕也辛苦。”
顿了下,“先生有大学士之才,亦有大学士之德,可愿入阁?”
“臣……”李东阳面庞通红,当即拜倒,“臣愿意,只是……”
他小声补充:“如此,怕是会有人觉得有失公允啊!”
朱佑樘笑了笑,道:“那先生不妨以实力说话,用行动堵他们的嘴!”
“是,微臣遵旨。”李东阳恭声道,“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隆恩。”
“起来,快起来,”朱佑樘笑呵呵地扶起他,道:“先生常往返翰林院,可有贤才举荐?”
跟母后一番交谈后,他隐隐明白自己大概率是做不回太子了,既如此,那便也不用束手束脚了。
新帝继位,提拔贤才,理所应当,亦是必要手段。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不是说说而已,不然,这话也不会流传下来。
李东阳拱手道:“臣不善交往,跟翰林同僚也大多不熟,真要推荐的话……”
他观察着皇上神色,见其听得认真,明白不是试探,于是道:
“据臣所知,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谢迁,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王华,皆有真才实学,难得的大才,臣以为……皇上可着重培养。”
朱佑樘微微点头,问:“你对他们了解如何?”
“君子之交淡如水,臣与他们,平日也只谈论学问,了解无多。”李东阳道。
皇上宅心仁厚,对他更是敬爱有加,但,这不是他逾矩的资本。
如何培养,安排什么职位,这不是他该说的,皇上要他推举,他推举就是了,旁的话,实不宜他说三道四。
朱佑樘轻笑摇头:“朕与爱卿推心置腹,爱卿何以如此这般谨小慎微?”
“皇上恕罪。”李东阳一礼,继而道:“非臣藏私,实在是……论看人眼光,微臣岂能跟皇上相比,皇上只需莅临翰林院,定能比微臣看得透彻数倍。”
顿了顿,“翰林院,乃大明储才之地,能人居多,臣不善交往,熟悉的不多,皇上既然想为国提拔人才,亲临翰林院很有必要。”
“嗯…爱卿言之有理。”朱佑樘缓缓点头,继而笑道:“爱卿说话,真是如沐春风啊,听着舒服,却又非空谈。”
“皇上谬赞,微臣惶恐。”李东阳连忙谦虚。
朱佑樘微笑摆手,“好了好了,过于谦虚就不美了。”
略一沉吟,道:“明日朕去翰林院一趟,至于先生你……明日去内阁报到吧,朕稍后知会内阁,再给你一道敕书。”
“臣谢皇上隆恩。”
李东阳再拜。
“好了好了,”朱佑樘笑道,“且先回家吧,大喜的事跟家人也庆祝一下,旨意下午必到。”
“哎。”
皇上如此体恤,李东阳感动莫名,“臣告退。”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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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东阳成功入阁。
这一次,百官无一人反对。
一则,上次的事惹火了新帝,他们不敢,亦不愿再触霉头;二则,李东阳是新帝做太子时的老师,登基后提拔老师,这是人之常情,也合乎情理,更是皇帝有人情味的体现。
他们没必要反对。
早朝结束,朱佑樘摆驾翰林院。
一众翰林们跟打了鸡血似的,个个争先恐后,如此一来,反而让朱佑樘不喜。
这些人的功利心太重了,储才之地,却跟市井一般无二,嘈杂又充满市侩,实让他喜欢不起来,只诳了一圈儿,他便没了兴致。
索性,直接带上谢迁、王华,回乾清宫单独‘考试’。
朱佑樘受教育稍晚一些,不过,他跟朱祁钰不同,在被立为太子后,他接受的就是储君教育,又有朱见深手把手的教,且中途李青也教过他一段时间。
他称不上聪明,却绝不笨,并非无识人之术、无帝王心术。
跟二人单独聊了半个时辰,朱佑樘便摸清了他们的长处。
谢迁学识过人,能言、敢言、会言;王华则是有大儒气象,谦谦君子,一丝不苟,温文尔雅。
朱佑樘让前者进了都察院,让后者进了礼部。
职位都不算高,却也不低,正六品起步,又还是在京中任职,这个起点真的算很可以了。
便是熬资历,以后混个三品也不在话下。
皇位大概率是还不回去了,朱佑樘也看开了,想通了,不再存依靠父皇的念头,他终于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第20章
酒肆小酌
最近,朱佑樘一直在翻小本本。
当初,他只觉晦涩难懂,听得头大,如今回过头再看,却觉得回味无穷,越看越有味道。
数日后,他放平心态,再次亲临翰林院。
诚然,这些个饱读诗书的才子,充满市侩的嘴脸让他很不喜,可将心比心,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八股中第,为的不就是做官吗?
往好了说,这是积极,是有进取心的体现。
小本本上不仅讲了帝王之道,为君之道,也涉猎了人性……
朱佑樘获益良多。
他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不再怵得慌,也不再惴惴不安,畏首畏尾。
他渐渐自信起来,有了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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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吴县。
李青、朱见深在一酒肆落脚。
“伙计,来坛好酒,再来……”李青打量着小酒馆儿,大清早,酒肆没什么客人,他问道:“你们店有什么招牌菜吗?”
“客官,小店的烤鸭可是一绝,最适合下酒了。”伙计殷勤笑道。
朱见深撇撇嘴,嘟哝道:“这大暑的天儿,吃什么烤鸭啊,那么热……有没有凉菜?”
“呃…自然是有……”
“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一胖中年人走来,笑呵呵的解释,“我家这烤鸭清爽可口,一点不油腻,这炎炎夏日,自不能滚烫烧嘴不是,都是凉的。”
中年人生的富态,一笑俩酒窝,虽是市井商人,却有种书香气在身,十分讨喜。
“那就来两只烤鸭,再配几个小菜,”朱见深道,“你家这酒如何?”
“客官说笑了,小店是酒馆,酒又岂会差了?”中年人神情自得,颇有种骄傲,这副傲娇小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哦?”朱见深玩笑道,“我这人可挑剔的很,若是不好喝,怎么说?”
“客官若觉得不好喝,我分文不取。”
“还挺自信,”朱见深乐道,“行了,去准备吧。”
中年人笑着点头,朝伙计道:“两位客官远道来咱们苏..州,可不能怠慢了,凉菜分量额外加一些。”
李青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笑问道:“你既知我们是路过,又何必如此?我们可不是回头客啊!”
“没关系,客官若吃得好,他日有朋友来苏..州游玩,给推荐一下小店便是。”中年人笑着说。
“呵呵……好说。”李青好笑点头。
这时,又有人进店,中年人告了个罪,便去接待了。
不多时,小酒、烤鸭、凉菜上齐。
看得出来,中年人倒不是作假,盘子上的凉菜都冒尖了,在苏杭这地界儿,分量的确算很足了。
两人赶了大半个月的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立时大快朵颐……
别说,这小凉菜确实可口,烤鸭切片更是一绝,也可能是两人真饿了,吃的那叫一个香。
朱见深鼓着腮帮子说,“这烤鸭真不错,冰冰凉凉,香而不腻,还带着一丝甜味儿,不赖,伙计,再来两只。”
说着,又提杯饮了口酒,觉得不过瘾,补充道:“再拿两只碗来。”
回头对李青嘟囔,“这酒也不赖,就是杯子忒小了,一点也不痛快。”
李青好笑摇头,却也没拦着他,江南的酒清淡、绵软,多饮一些倒无妨,本就是为了开心,没必要扫他的兴。
“李青,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不急,时间多着呢,先找个客栈住下,好好歇两天再游玩不迟。”李青笑着说,“阳城湖啦,(今阳澄湖)寒山寺啦……咱们有的玩儿呢。”
“嗯,成,听你的。”朱见深说了句,继而又埋头苦吃。
隔壁,中年老板又跟顾客唠上了,两人似是熟识,相谈甚欢,笑声朗朗。
只听那顾客道:“你儿子前几年就中了秀才,今新帝登基,开了恩科,你为何不让他参加乡试呢?”
“哎?乡试哪有那般轻松,得做足了准备,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中年人言语谦虚,但语气却满是骄傲,显然,儿子很争气,他这个老父亲很欣慰。
“瞧把你给得意的,”那人哪里瞧不出中年人的自得,打趣道,“你呀,也别给儿子压力太大,上次听人说,他在大街上都迷了路,读书是重要,却也不能只读书不是?”
“哎呀,我也没办法,小寅那孩子就是好学,真不是我强迫他。”中年人无奈的说,接着,又道:“老哥你说的也对,我回头说说他。”
“依我看,他就是跟人接触太少了,”顾客说道,“我这儿倒有个法子。”
“什么?”
“让他教教我儿子。”
“好啊,搁这儿等着我呢。”中年老板没好气道,“这不行,小寅要备战乡试,哪有空教你儿子。”
“好你个唐广德,一点面子也不给是吧?”
“得了吧,你家开着绸缎庄,多少先生请不来?哪用得着我家小寅。”唐广德撇撇嘴,“小六子,给王财主加二两酒头,老爷我请了。”
“我差你这点酒钱?”王财主笑骂,“你这就看不起人了啊。”
“呵呵……我这不是赔罪嘛。”唐广德哈哈一笑,“慢用,我招呼客人了。”
说着,来到李青这桌。
笑问道:“客官,小店酒菜可还可口?”
“不错,”朱见深轻轻点头,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儿子中了秀才?”
酒肆不大,方才两人谈话声音不小,朱见深听得分明,不由来了几分兴趣。
“侥幸,侥幸。”唐广德笑得合不拢嘴,神情满是骄傲。
李青道:“方才那王财主说的不错,光读书可不成,一味读死书,不知变通,便是金榜题名,进入仕途也不会太顺。”
“看看,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啊。”一旁的王财主拱火。
唐广德白了王财主一眼,回头苦笑道:“不瞒客官说,您别看小老哥有些家资,但商人属实上不了台面,我已是不惑之年,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儿子不行啊,我不想让他走我这老路……”
他言语间,满是望子成龙期许,“这小酒馆儿不大,生意却是不错,可我啊,情愿它有一朝一日关门,做商人有什么好的?走仕途才是大道啊!”
一旁王财主也附和说,“老唐说的不错,商人上不了台面,有俩钱不假,但没身份,没地位,我们可不想儿孙像我们一样。”
李青叹道:“做官也不见得有多威风。”
“这话怎么说的?”朱见深当场撂了脸子,“你这话,我就不赞同了,什么叫做官不见得威风?做官是为民做主,为民谋福祉,是耍威风的吗?”
“……我失言,罚酒一杯可好?”李青无奈。
“哼哼,下不为例。”
真是给你脸了……李青翻了个白眼儿,当着外人,他多少得给其一些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