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4章
李青笑眯眯道:“别停啊,皇上虚怀若谷,只会欣赏你的才华。”朱厚熜摸了摸鼻子,颔首道:“你之所想,大概率也是那些大员所想,直言便是,无需顾忌什么,朕先赦你无罪。”
“是。”严嵩心中大定,接着说道,“臣愚见,以为财富、权力、认知,此三项中,认知最不起眼,反而是最重要的。
百姓愚昧,可愚昧真就不好吗?非也,与其清晰的感受痛楚,不如愚昧的知足常乐;同样的生活条件,认知低的人不觉有什么,认知高的人却无法容忍……
百姓愚昧,朝廷只需略微施恩,百姓便能感恩戴德,甚至,朝廷都不用施恩,他们也会觉得皇上圣明,大老爷英明,只是小官小吏作恶,皇上和大老爷们被蒙在鼓里……”
严嵩说道:“而一旦百姓摆脱这种愚昧,统治成本便会大大增加,朝廷减税,他们会觉得朝廷赋税那么多,才减一点哪够?他们会觉得,皇上应该更好才算圣明,他们会觉得……”
见虚怀若谷的皇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严嵩当即住了嘴,悻悻道:“臣以为,这就是朝臣反对的根源所在,也是臣开头说的,于公于私,朝臣都会激烈反对的理由。”
朱厚熜倒没发火,只是叹道:“人都是不知足的,都是自私的,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考虑、看待事情,从不会考虑别人难处,越是穷苦之人,越会在稍稍得了点势的情况下,肆无忌惮、欲求不满……”
李青却是笑道:“理论上,这番说辞并不为错。”
“实际上也是这样。”朱厚熜说。
李青放下茶杯,道:“这就涉及到另一个维度了。”
“什么?”
“表面与内里。”李青说,“数千年来,都是当权者哄骗百姓,可其实,百姓也在哄当权者。”
严嵩思忖。
朱厚熜有所了然。
李青说道:“难道百姓不知道皇帝坐拥天下、女人无数?难道百姓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百姓不知王侯将相,荣华富贵?”
“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严嵩骇然看向李青,不是不认同,而是……震惊李青的泼天大胆。
朱厚熜却是早已习惯了,并未流露出不满神色。
“一直以来大家都是相互哄着对方,相互维持表面和谐罢了,毕竟对双方来说,打破和谐的代价都太大了。”李青懒懒道,“说难听点,就好比床笫之欢。”
“男人仗着女人没见过世面,明明短小无力,却吹嘘自己又高又硬;女人呢,不敢伤男人自尊,只好装作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可实际上,舒不舒服,女人不知道?”
严嵩都惊呆了。
朱厚熜一张脸,黑如锅底。
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饶是朱厚熜习惯了李青百无禁忌,也不禁有些愠怒。
严嵩更是差点脱口而出“有辱斯文”。
都是讲究人,你咋这么不讲究?
李青嘿嘿一笑:“话糙理不糙嘛。”
“可你这也太糙了。”朱厚熜愤懑道,“哪有你这样打比方的啊?”
李青撇了撇嘴,哼道:“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就这么糊弄下去,迟早会糊弄不下去。财富、权力、认知,元朝兼并的不够?太够了!正因为太够了,它才亡的那般快,连百年都不曾达到。”
朱厚熜、严嵩无言以对,沉默下来。
第258章
大势碾压不到你我
热茶已成了凉茶,李青倒上一杯,一口气饮了,缓缓道:
“严尚书的三者兼并论,不能说错;皇上从人性自私出发,也甚有道理。然,并不足够理性、客观。”
李青说道:“自古以来,真正造反的都是什么人,想来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君臣默然。
“我不认为百姓愚昧就是好事,认知低下是可以降低统治成本,可认知低下却也使得他们找不到宣泄口,来释放愤怒情绪。”
李青冷哼道:“愚昧才是最可怕的,无知势必会演变成极致的暴力!”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表态道:“关于此事,朕乐意促成,且态度坚定,这点请先生放心。”
接着,看向严嵩。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更何况……此事利国利民。”
严嵩表现欲强烈,接着分析道:“皇上御极十六载,天威愈隆,今朝廷一无英宗时期的三杨,二无武宗时期的杨廷和,臣以为,朝臣虽会激烈反对,却也不至于局势失控。大概率会演变成朝堂辩论,通过辩论来决定这项国策的颁发与否。当然了,颁布国策只是第一步,也不意味着成功……”
严嵩滔滔不绝,阐述观点,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平心而论,无论是之前的财富、权力、认知兼并论,还是当下对朝局的预测,严嵩都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政治家。
政治家既非褒义词,也非贬义词,只是一个名词。
“臣愿为皇上冲锋陷阵,肝脑涂地!”严嵩表现完政治才能之后,再次表达态度。
朱厚熜自然是满意的,可他也知道,严嵩毕竟只有一张嘴,一个人如何辩的赢?
于是,看向李青。
李青叹了口气,“我当然会帮忙,可我这个国师本就遭人恨,若公开在奉天殿与群臣争论,只怕会让反对者更加团结。”
朱厚熜思忖……
末了,又看向严嵩,“你可有人举荐?”
严嵩眼眸眨动数下,拱手道:“臣斗胆以为,内阁大学士夏言,皇上可争取一下。”
他解释道:“一来,夏学士可以说是皇上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二来,夏学士口才、能力,相较于臣只高不低;三来,李首辅年事已高,夏学士首辅之位指日可待,如此情况下,夏学士没理由与皇上对立。”
朱厚熜审视的看着严嵩。
严嵩神情坦然。
良久,
朱厚熜做了个深呼吸,道:“此事事关重大,没有万全准备,不可轻易搬上朝堂,你之谏言,朕会酌情考虑的,回去之后,你也多上上心,若有别的想法,可进宫与朕禀报。”
“臣遵旨。”严嵩起身一礼,试探着说,“禀皇上,宋史重修事宜到了收尾时刻。”
“知道了。”朱厚熜明白他的意思,“不会太久。”
“是,臣告退。”
严嵩不再多说,又是一礼,告退离去。
‘吱呀~’
东厨门打开,挤出两个脑袋。
“走了走了,陆炳,你去把院门拴上,一会儿还得炼丹呢。”
“你咋不去?”陆炳小声哼道,“没看皇上和李国师正在思考国家大事吗,万一扰了他们思绪,可就不美了……反正我不去。”
“他们不过是装深沉罢了,没啥打紧。”黄锦低声说。
陆炳白眼道:“要去你去!”
黄锦:“我是司礼监掌印,正四品的官职,你是锦衣卫镇抚使,从四品的官职,我官比你大。”
“……锦衣卫只听皇上一人调遣,不受任何人辖制。”
黄锦不服:“谁说的?太宗皇帝设立东厂,就是为了掣肘锦衣卫,别忘了,东厂都归我管。”
“好你个黄胖子……”
“那我去关?”
“也好。”二人本能地小声回了句,随即察觉不对,不由愕然望向树荫下。
朱厚熜也反应过来了,扭头看向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俩脑袋,骂道:“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二人讪讪,不约而同地缩回脖子。
陆炳成功了。
黄锦失败了,脑袋卡在门缝里,顿时戴上了痛苦面具。
“让你吃这么胖……”陆炳幸灾乐祸的道了句,将门敞开,走了出去。
经二人这一打岔,李青、朱厚熜也结束了思忖。
朱厚熜:“严嵩这厮还是给朕耍了个心眼儿。”
“也不算是心眼儿吧,至少,他说的都是实情,真要说……也是阳谋。”李青敷衍了句,“不想入阁的官员,不是好臣子,有所求,才有动力做事。”
随即,李青严肃起来,郑重道:“这种开历史先河之事,想要做成,其难度之大,只怕还在你我预料之上。我再问你一次,可会半途而退?”
朱厚熜也神情严肃,道:“天子一言九鼎,岂可戏言?”
“好!”李青颔首,“你有这个态度,就成了。”
朱厚熜笑了笑,着重瞥了东厨一眼。
“……”李青揶揄道,“耍心眼的可不只是严嵩啊。”
朱厚熜:-_-||
确定了今日还能炼丹,朱厚熜不再患得患失,转而将精力都放在政治上。
“先生,前两日乾清宫一叙,朕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皇权越弱,皇权越强,皇权越强,皇权越弱。可有解?”
李青惊愕,半晌,轻叹道:“你能看到这一层着实不易。”
朱厚熜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皱眉问:“先生可有解决之法?”
李青叹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此乃天道。”
君权神授,皇帝自不会说出人定胜天之语,何况,这皇帝还迷信修仙长生。
“难道先生也没有办法?”
“根治的办法我暂时也没有头绪……”李青突然一笑,“我们现在做的事,不就是在皇权越强,皇权越弱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前置条件?遥远的未来,若真出现大变故,我们再加一个后置条件,进入新的轮回便是了。”
李青坦然道:“历史不就是在循环、轮回吗?”
朱厚熜拧眉:“虽在轮回,却也在螺旋向上。”
“这话不假,现在不就是螺旋向上吗?”李青微笑反问。
朱厚熜无言。
“好了,这些至少百余年之后才有可能出现的问题,现在想也没用,谁也不能提前预测那么久,届时,因时而制,因势利导便也是了。”李青缓声说道。
朱厚熜微微点头,问:“要不要先在一部分地域实施?”
“这是自然!”李青轻轻点头,“一下子全面开花也不可能,不过,颁布的诏书必须是针对全大明才行。”
“这个朕自然明白。”朱厚熜苦笑,颇感头大。
李青忽然笑了。
朱厚熜好奇:“先生笑什么?”
“从洪武朝至今,大明的变革不胜凡举,户籍制度的废除,海上贸易的开启,摊丁入亩的施行……太多了。”李青微笑道,“任何变革,都会不可避免的触动既得利益者,可结果如何?”
李青淡然道:“结果就是大明蒸蒸日上,国力强盛,社稷安稳。大道至简,权谋也好,权术也罢,归根结底,都只是治国的辅助手段,而非本质!”
“唯有把橘子做多,才是正道!”李青抬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有时候啊,真不用考虑太多,踏实做事,做正确的事就可以了。”
朱厚熜苦涩道:“朕只是担忧,有朝一日滚滚而来的大势,会将你我君臣倾轧,碾进尘埃之中,正如历代王朝的凋零……”
李青自信一笑:“放心吧,碾不到你,也碾不到我。”
朱厚熜不知李青为何如此自信,可看着这么自信的李青,他就心安。
其实,李青并非是在哄骗朱厚熜。
历史大势碾不到朱厚熜,是因为他无法长生,历史大势碾不到李青,是因为李青只营造大势,不与大势对抗……
“炼丹啦,炼丹啦……”
黄锦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朱厚熜收起思绪,讪然道:“实不相瞒,上次先生炼的丹药还余一些,可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先生就算不亲自上阵,定也无法分心,不若……呵呵……”
这次,李青没说什么,爽快炼丹。
两人本就是合作关系,既然朱厚熜给了他想要的,予以回馈也是应该。
…
丹药到手,又得到了李青养生之道的指点,朱厚熜的动力更足了些,承诺会尽快部署,一月之内搬上朝堂。
李青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嘱咐他做足了准备,再开启‘辩论赛’。
~
一连十数日,李青都没怎么审阅内阁票拟,除了与朱厚熜讨论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就是给己方辩手严嵩补课,以便让他有更好的发挥。
这诏书的颁布,李青并不悲观,一来,如今的朱厚熜已然掌权,二来,朝中也不都是皇权对抗者,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然投向了朱厚熜。
真正让他忧心的是,之后的学塾建设。
可以预想,火灾是避免不了了。
要知道,连朱棣那样的皇帝,连皇宫大内,都有人敢纵火,何况远离京师的地方,何况一个小小学塾……
任何时候,只要动既得利益者,注定无法心平气和……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李青冷笑自语,“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第259章
大忽悠
乾清宫。
夏言受召而来。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夏卿请起。”朱厚熜笑吟吟道,“快过来坐。”
夏言瞧了眼一桌子的丰盛酒菜,不禁有些迟疑,进入权力中心也有些年头了,对这位皇帝的品性,他已然了解。
平白无故的示好,绝不是好兆头。
“臣岂敢与君同桌共宴?”夏言惶恐的说。
“夏卿当得。”
黄锦捧哏道:“夏学士公忠体国,日日操劳,皇上这是心疼你呢,需知,君赐不可辞!”
夏言一时无言,只得谢恩。
屁股刚坐下,夏言便试探着问:“皇上可有需要臣效劳的地方?”
朱厚熜反问:“若有,夏卿可愿?”
夏言:“……”
本想抓主动权,不想一下子就被动了。
“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夏言硬着头皮说,“只要是为国为民之事,臣……当仁不让。”
“说得好!”朱厚熜大喜,“黄锦,给夏学士斟酒。”
“不劳烦黄公公了,臣自己来。”夏言再傲,也不敢狂妄到让司礼监掌印伺候。
诚然,黄锦人畜无害,可司礼监毕竟掌握着批红之权,凭此一点,黄锦这个掌印太监,说是内相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