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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4章

    “杨状元果真是杨状元。”

    朱厚熜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二十余载过去,火气早就淡了,真要计较……如何计较?

    再打一顿廷杖?

    现在的杨慎,可不是当初的杨慎,哪里还顶得住,只怕二十廷杖着实打,就能要了他的命。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生死仇敌。

    杨慎可恨,十分、万分的可恨,可朱厚熜也明白,错不全在杨慎。

    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有谱的。

    朱厚熜吁了口气,道:“往昔是非对错,朕不想再深究,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顿了下,“此番你立了功,朕要赏你点什么。”

    “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这是本分,何敢邀赏?”

    “要赏的,要赏的,不然,朕岂不刻薄寡恩?”朱厚熜淡然道,“有何需求只管说来,朕无有不允。”

    李青不在,这话他说的很有底气。

    杨慎拱手道:“臣吃穿不愁,皇上执意要赏,就赏内子一个诰命吧?”

    “准了,给你夫人二品诰命。”朱厚熜相当痛快。

    “谢皇上恩典。”杨慎没想到一向小气的皇帝,今日竟如此大气,直接给了二品。

    朱厚熜吸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京官你也不想做,就还做江浙的巡抚吧,反正这个宣宗设立的临时官职,也都成了常设,江南乃赋税重地,此次事件并不影响其根本。”

    杨慎愕然。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本以为皇帝会安排他在京做个侍郎什么的,甚至有事儿没事儿,还会给他些小鞋穿,以报当年之仇,不成想,皇帝会这般大度。

    “杨慎,还不谢恩?”黄锦出言提醒。

    杨慎回过神,再拜,“谢皇上隆恩。”

    ……

    “皇上,您真的释怀了?”

    “释怀?”朱厚熜冷笑,“这对狗日的父子,昔年有多过分,你不知道?”

    “呃……”黄锦尬住。

    “可朕是皇帝啊。”朱厚熜幽幽道,“以前不觉着皇帝有什么不好,现在反倒是觉着皇帝没什么好。那个狗日的,英明啊……”

    前面的狗日的,黄锦知道是杨廷和、杨慎,后面这个,他是真不知道了。

    也不像是说李青啊?

    黄锦好奇:“皇上,您说谁呀?”

    “管得着嘛你。”朱厚熜翻了个白眼儿,随即叹道,“徐阶现下风评太好了,本想培养一下,未来接替严嵩,不想他也太争气了,早知如此,就不配合演那场戏了……”

    黄锦挠挠头,试探着说:“皇上是担心……威胁皇权?”

    “总算是长点脑子了。”朱厚熜没有否认。

    “这怎么可能?以皇上的龙威,以皇上的……”

    “朕自然镇得住,莫说一个徐阶,便是十个,依旧是小菜一碟。”朱厚熜苦叹道,“可朕之后呢?”

    “皇上春秋鼎盛,再说,徐阶比皇上您还大几岁呢。”黄锦笃定道,“他只会走在皇上之前。”

    朱厚熜苦笑摇头:“做皇帝太累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高寿之人?我朝列祖列宗,平均下来也不高寿啊。”

    “皇上不一样。”黄锦安慰,“皇上修道多年,李青都说您修出门道了呢。”

    “听他说……”朱厚熜好笑道,“这厮的话信三分都多余,若朕如愿做了太上皇,兴许还能长寿一些,可太子……唉,近些时日以来,愈发心力交瘁了。”

    朱厚熜扶着额头,喃喃道:“该为子孙布局了啊。”

    黄锦紧张极了,“皇上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朕没病,可这样的日子,便是铁打的人,夜以继日之下,也终将扛不住啊……”朱厚熜发现黄锦神情,不禁好笑道,“怎么还哭上了?”

    黄锦闷闷道:“皇上之语实在吓人。”

    “好啦好啦,就当是朕发发牢骚吧。”朱厚熜怔然道,“朕不是李青,以前只是不想做李青,现在发现根本做不到,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朕没有他那样的体魄。”

    “皇上别太有压力了,您现在就很好,很好很好了,李青都挑不出丁点毛病。”黄锦抹了把脸,劝慰道,“一个李青就够了,皇上没必要非做第二个李青,适当的松懈一下也……也没什么的。”

    “靠别人,是懦夫!”

    黄锦都惊呆了,怔怔半晌,突然下跪磕了个响头:“皇上万岁!”

    朱厚熜笑了笑,问:“以前,你多少也觉得朕没有皇帝的样子吧?”

    “不是的,不是的,奴婢从没有过。”黄锦摇头,满脸真诚。

    “起来,都这把年纪了,还搞这出做甚?”朱厚熜转身走向殿外。

    黄锦忙也跟上。

    宫檐下,朱厚熜望着熠熠生辉的琉璃瓦,望着远处深空,“大明,将会是绝无仅有的王朝。”

    黄锦重重点头。

    “可惜,朕之后,却难有朕这样的皇帝了。”朱厚熜喃喃道,“太子太过仁弱,难堪大用,还得靠李青,可李青的心又不在皇室,朕真不知道,历经十朝君臣斗法之下,进化出来的臣子,后继之君该如何应对。”

    黄锦不知如何作答。

    李青是厉害,可诚如主子所说,李青的心根本不在皇室,甚至不在皇权。

    之所以一直帮皇帝巩固皇权,只是因为巩固皇权能更好的促进发展,造福百姓。

    可若有朝一日,皇权成了阻碍,李青还会巩固皇权吗?

    “皇上,李青总归是良善之人。”黄锦说。

    “当然良善。”

    朱厚熜相当认可,“不过啊,李青这样的良善之人,早晚会成为公敌。”

    黄锦干笑道:“他现在也差不多,官员敬他,怵他,也恼他。”

    “不,你还是不懂。”

    朱厚熜摇头,接着,蓦然一笑,似恶趣味,又似大仇得报的说:“算啦,我又看不到那天,哪管他洪水滔天。”

    黄锦:“……”

    朱厚熜又多愁善感了一阵儿,突然道:“你去徐家传一道旨意,让徐阶长子入工部,做个员外郎。”

    “啊?”

    “算了,直接做工部郎中吧!”

    “啊?”

    “啊什么啊?”朱厚熜没好气道,“你啥时候聋了?”

    “不是……”黄锦不解道,“皇上您不是说,徐阶太争气了嘛,怎的还要扶持?”

    “这人啊,名声不能太好了,名也是权呐。”朱厚熜道了句,转身回了大殿,“去传旨吧。”

    黄锦讷讷称是,咂摸咂摸嘴,好像品出了几分味道……

    ~

    东宫。

    张居正孜孜不倦地讲着,朱载壡怔怔出神的听着,突然,一道‘皇上驾到’的尖嗓传来,二人都是一惊。

    朱载壡正了正身姿,张居正整了整衣摆,接着,一前一后走出学宫。

    “儿臣(微臣)参见父皇(皇上)。”

    “免礼,平身。”

    朱厚熜摆了摆手,今日难得有个好脸色,也不再如往常那般,上来就问张居正,太子学业如何。

    “张卿,你先退下吧。”

    张居正躬身应道:“臣告退。”

    朱厚熜挥了挥手,“都散了。”

    伴驾而来的奴婢,也各自退去,只留下父子二人。

    朱载壡立时紧张起来,咽了咽唾沫,干声道:“父皇今日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朱厚熜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只是看着,就让朱载壡头皮发麻,心情忐忑。

    良久,

    “父皇很可怕吗?”

    “儿臣对父皇一向敬畏。”朱载壡给了个自认满分的答案。

    殊不知,在朱厚熜眼中,这个答案给一分都多了。

    不过,朱厚熜也没发飙,只是十分感伤。

    “昔日,父皇以为大明有自己就够了,大明万万年,父皇万万岁,而今才道当时错,悔之无及,李青误我,我亦误我……”朱厚熜一脸惨然,自嘲,自怜,自伤……

    朱载壡云里雾里,不过,也能瞧出今日的父皇很不一样。

    似乎……很脆弱。

    第412章

    嘉靖教子

    “父皇,您……您怎么了?”朱载壡神色怔怔的说。

    朱厚熜没说话,转身进了学宫。

    朱载壡稍作犹豫,忙也跟上。

    走进学宫,却见父皇已经接替了张居正的位置,朱载壡愣了下,接着,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伫立站定。

    “坐。”朱厚熜淡淡开口,帝王气势轰然而起。

    “是。”朱载壡落座。

    “朱载壡,朕问你,去年棉麻上涨一事,你从中看到了什么?”

    “儿臣……儿臣愚钝,请父皇指教。”朱载壡硬着头皮说。

    本就畏惧父亲的他,此刻,更是慌了手脚,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今日的朱厚熜倒是好脾气,听了儿子这话,丝毫没有怒意,神色平静,语气平和:

    “工商业的发展,会在相当程度上削弱皇权!”

    朱载壡怔了怔,欲言又止,却只是点点头。

    “想说什么就说,朕是你父亲,不是你的敌人。”朱厚熜面无表情的说,“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知知之为知之?”

    “是,”朱载壡轻轻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儿臣以为,去年棉麻价格异常上涨,究其原因是朝廷太仁慈了,历来商贾囤货居奇,都会迎来朝廷严厉打击,且囤货居奇本身,就是触犯朝廷律法的,而朝廷的态度却……却太过温和了。”

    朱厚熜笑了笑,并未打击儿子,问道:

    “你以为,朝廷只要施雷霆手段,便能解决问题?”

    许是,今日的父皇一改往日的严厉,变得温和且好说话,朱载壡胆气稍壮,点头道:

    “父皇英明,儿臣看来,以父皇的权威,只要施以雷霆手段,棉麻价格根本涨不上去!”

    “不错!”朱厚熜微微点头,眼神赞赏,“说下去。”

    朱载壡诧然无言。

    首先,在政治见解上,这是父皇第一次夸他,其次,既然父皇认可自己的观点,又为何还要任由其发展?

    朱载壡想不通,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好在儿子愚笨,老子却是聪明的紧,替他说出疑问:“你是不解,朕既知晓其中利害,何以还要放纵对吧?”

    接着,自问自答:“朕问你,论肃清吏治,古往今来,哪位帝王最是上心?”

    朱载壡腰板挺直,严肃又恭谨的说:“当属我朝太祖!”

    “不错,洪武一朝,数以万计的贪官污吏被绳之以法。”朱厚熜颔首,继而叹道,“可即便那般,贪官污吏就消失了吗,大明就没有贪官污吏了吗?”

    “这个……”朱载壡微微摇头。

    “杀是杀不完的,杀人无法杜绝后来人效仿。”朱厚熜说道,“如此次棉麻价格大幅度上涨,参与其中的就只是大富吗?并不是,许多百姓也自发加入进来,且数量远远超越大富的数量,百倍,千倍不止。”

    “由此可见什么?”

    朱载壡思忖少顷,不确定的说:“世人皆贪?”

    朱厚熜怒道:“有句话,朕与你说了太多次!”

    朱载壡呆了呆,随即明悟——宁可自负,不可自卑。

    于是,朱载壡自信且笃定的说:“由此可见,世人皆贪!”

    朱厚熜怒意缓缓消弭,似乎在说“这才对嘛”。

    “世人皆贪,难道杀光世人?”

    “自然不可。”朱载壡的胆气儿逐渐上来了,问道,“可若对贪官污吏过于放纵,恐其气焰会更加嚣张啊。”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杀人不如诛心。”朱厚熜说,“朕几时说可以放纵贪官污吏了?朕几时放纵那些大富了,时下那些江南顶级大富是何境遇,你总该知道一些吧?”

    朱载壡愣了下,随即起身深深一揖,“父皇英明!”

    “坐下!”

    “……是。”朱载壡重又落座,虽又被训了一下,却没那么恐慌了。

    朱厚熜说道:“太祖杀了那么多贪官污吏,却仍是有大量官员前赴后继的贪,是他们不怕死吗?是他们以为太祖会手下留情吗?”

    “回话!”

    “不是!”

    “是什么?”

    “是……”朱载壡卡壳。

    这次朱厚熜不再催促,目光平和,耐性十足,“慢慢想,仔细想。”

    朱载壡思忖半晌,突然福至心灵,答案刚不是说了吗?

    “是控制不住贪婪的心,故要诛心!”

    “总算有点太子的样子了。”朱厚熜缓缓道,“不错,杀人无法以儆效尤,诛心才能。”

    “还以棉麻举例,若朕以雷霆手段打击,固然能提前阻击大富,可能杜绝吗?官商勾结,甚至官商一体,这些你当明白,堵是堵不住的。”

    “即便勉强能堵住,就能杜绝大富不会在其他商品上做文章吗?并不能!”

    朱厚熜说道,“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往沟里带。记着,有风险,利益丰厚的事,九成九的人一定会干;无利益,无风险的事,九成九的人一定不会干!”

    朱载壡缓缓道:“儿臣,好像明白了。”

    “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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