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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夜深人静,张家内宅。

    张家大儿子张乐,小心的对他老子说道,“爹,您不是一直不让咱家人,往朝廷里掺和吗?现在怎么改主义了?”

    “富不过三代!”老头摆弄着几个骰子,头都不抬,“他娘的,再不趁着老子活着,给你们张罗张罗,等老子死了,你们是个屁?”

    “可您,不是说,上.............”

    “老子是说过,可是现在的上不一样!”老头转着骰子,继续道,“天下历来都是同生死,不能同富贵。以前跟着掺和,是等着人家卸磨杀驴!现在老子给你张罗,是因为皇太孙英明神武。”

    说着,老头把骰子收起来,“当年,你老子投军的时候,上面那位和我说,乱世中武人就该寻个好主子效忠,用刀枪博取富贵!”

    “现在是盛世,老子给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也找了一个好主子!”

    第118章

    祭陵(上)皇太孙六千护军,过滁州经定远县,已至中都凤阳境内。

    沿途官路上,中都各级官吏,文武大臣都出城跪迎。

    车驾缓缓驶过气势恢弘的城门,朱允熥第一次回到朱家的老家,大明的中都,凤阳。

    凤阳,元代时为濠州。其实不算是什么天下雄城,更远说不上富足。但因为出了个朱皇帝,此地已是天下雄胜之所在。

    因为是老爷子的家乡,又是他起兵龙兴的地方,再加上明军中大部分高级文臣,悍将都是凤阳附近人。在帝国创立初期,这里甚至差点成为大明的京城。

    洪武二年,大明第一文臣李善长,江阴侯吴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后追封国公),奉旨在中都建淮西总管府,并建中都城。

    马车中朱允熥撩开车帘的一脚,在那些铿锵的回荡在城门下的脚步中,注视这座比京师还要豪迈的坚城。

    凤阳不但是座城,更是大明朝另一个军事文化中心。

    修筑此城时,大明开国气象,百战百胜。所以修筑的城池,也充满了舍我其谁的气魄。

    朱允熥的上辈人,太子朱标,秦晋燕王等人在少年时,都曾在此地生活过。尤其那些塞王们,这里就是他们最初的练兵统兵之处。

    中都城极大,占地三百多公顷,其中营建的皇城比京师紫禁城还大十几万平方。城中所有规制,如京师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官衙兵营,粮库冶炼所,制造司,历代帝王庙,开国功臣庙等等。

    这座雄城的修筑也堪称严格,宏伟的城墙全部由大城砖砌成。每块砖上都有专属的制造编号铭文。城墙由石灰、桐油、糯米汁等材料混合而成。连接的关键地方,甚至用熔化的生铁代替灰浆灌铸。

    护城河宽七十余米,城内有一百零四坊,严丝合缝长短有序。

    中都,不但是朱家的家乡。更是大明王朝那些开国先烈们,精神上最珍重的宝地。

    当初为了修筑此城,一向不喜给百姓强加徭役的老爷子,征伐十几万民夫。因为工程太大,要求太严,洪武八年时,有心怀怨恨的工匠,在铸城的时候,写下诅咒的话语。

    老爷子龙颜大怒,数万工匠被老爷子杀得只剩下千人。

    但是后来,老爷子反思之下,觉得如此劳民伤财确实不可取。下旨,已经开工的地方继续修建。尚未开工的地方,不再营造。

    修筑凤阳中都,如此恢弘之坚城。其实彰显的是帝王功绩,非百姓之福。

    建城要人要钱,而为了养活中都庞大的军队和官僚体系,维护皇城皇陵,百姓不堪重负。表面上是天下雄伟中都,暗地中,百姓们却言道。

    说凤阳,到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

    直至后来,老爷子对淮西功臣杀戮殆尽,收回了在凤阳各地给勋贵们的封产,停止了修筑城池,百姓的担子才轻些。

    明末之前,中都一直完好无损。后李闯,张献忠攻破此处,烧毁朱家祖坟。再至清咸丰年间,太平军再次焚城。中都之宫阙亭台,十不存一。

    尽管如此,后人每每见到此等雄伟遗迹,遥想当年无不扼腕惋惜。

    (哎,又水了!)

    ~~

    朱允熥驾临中都之后,入住中都皇城。

    与京师紫禁城不同,中都皇城多了几分肃杀铁血之气。皇城中少见花草,多见古朴大树。有槐、榆、松、柏。茂密如荫,远望如林。

    皇城朱允熥住处,正是以前朱标少年时居住过的地方,承天殿。站在窗口,正好能看见中都城中,巍峨的钟楼,鼓楼。

    刚刚安顿妥当,梳洗一番却掉身上的疲惫之后。王八耻通传,中都皇城留守苟仁,淮西总管吴忠等官员,在殿外求见。

    朱允熥换好衣衫之后,有些乏力的坐在宝座上,“传!”

    吱呀,沉重的宫门被推开,泛进些许寒气。

    武将以淮西总管海国公吴忠为首,文臣以中都国相,礼部右侍郎朱同为首,百余人整齐的鱼贯而入。

    (吴忠是世袭父亲的爵位,他叔是江国公吴良,爹是海国公吴桢。朱同,是开国功臣朱升的小儿子。)

    “臣等,叩见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久旷的大殿中,回音格外强烈,甚至有些刺耳

    。

    “诸爱卿平身!”朱允熥淡淡的说道,“孤赶路累,你们等着迎着也是身心俱疲。这些虚礼就免了,来人,给诸爱卿赐座!”

    殿中群臣坐下,大明王朝还不似后世大清那么上下分明。君臣相见之时,都让臣子坐着说话,而是不是跪着。

    不过这些臣子中,有一个驼背老头却依然跪着。

    中都留守太监,苟仁!

    “老奴,磕见皇太孙殿下!”苟仁已是须发皆白,说话时有些气力不足。

    “你也起来吧!”朱允熥微微笑道。

    苟仁这个留守太监,是中都皇城的大管家。虽然现在大明朝阉人地位低下,但在中都也是号人物。不过此时殿中,他这样身份,能站起来说话已属恩典,座位是想都不敢妄想。

    “孤这次来中都,先要祭拜皇祖陵寝,还要再祭功臣庙。”朱允熥看着众人,“各种事宜可已准备妥当?”

    礼部右侍郎朱同躬身回道,“殿下,臣等早已奉旨准备妥当。各种祭拜器具,仪仗等事,无一不妥。所用之物,都是万里挑一!”

    “嗯!”朱允熥应了一声。

    人无完人,老爷子自己简朴惯了,也见不得别人奢靡。但是在祭祖这事上,却唯恐不够繁盛,不够浩大。

    “你那边呢?”朱允熥又对苟仁问道。

    “回殿下,祭拜所需各种牲畜,绸布香烛金纸等,老奴也准备妥当了!”说着,苟仁语气一顿,压抑着嗓子中的咳嗽,继续说道,“钦天监也看过了日子,所需的奴婢们也都布置完毕!”

    “好!”朱允熥想想,“祭拜皇陵之后,祭功臣庙时,选当年追随皇祖起兵的功臣之后参与。城中,若有伤残老兵,也一并带上,不得怠慢!”

    与祭拜祖陵相比,朱允熥更看重的是祭拜功臣庙。

    祖陵是家,而功臣则是天下。

    “臣等遵旨!”淮西总管吴忠回道,“这些年,有功将士的后人家眷,都养在中都。若殿下有召,顷刻可见!”

    朱允熥再点点头,目光看向朱同,忽然话锋一转,“中都民生如何?往年,朝廷都要给中都贴补钱财。今年皇爷爷隆恩,免了中都的赋税,百姓的日子可好些了?”

    “陛下天恩浩荡,中都百姓今年的日子比往年好了许多!”朱同回道。

    “好到什么地步?”朱允熥见他说话有些不务实,心中颇为不喜,“别净说好听的,孤要在中都待些日子,好好看看你们所说的,百姓的好日子!”说到此处,朱允熥脸色不善的哼了一声,“孤来之前,可是听说,中都这边开支,连年剧增!”

    殿中臣子们,顿时都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归根到底,还是这摆设一样的中都,要养的人太多,有权势的人太多。而凤阳的底子,又太过贫瘠,远不如江南。

    另外,先不说勋贵家的田土,凤阳的皇庄也太多了。

    天下其实是一人之天下,这也是朱允熥进入中都之后,感觉有些无力的原因。

    有些事根子在老爷子这,那些是老爷子的死穴,格外的倔强!

    第119章

    祭陵(下)翌日,天不亮,朱允熥就已经起身。

    昨夜他睡得极为不踏实,中都恢弘巍峨的皇城太过冷清荒凉。这宫殿是修给人看的,不是给人住的。

    今日是吉日,祭拜皇陵就选在今日。

    朱允熥梳洗一番,连早饭都没用,便带着中都文武官员,组成一个浩大的队伍。从皇城出发,步行去城外皇陵祭拜。

    明皇陵,就叫皇陵。洪武二年先起名英陵,但未被采用。

    出中都凤阳西南,十里之外,一处并不平整,有些类似丘陵地貌的土地上,巍峨的皇陵触入眼帘。

    皇陵也是座城,甚至比京师的紫禁城,中都的皇城更加富丽堂皇,更加的巍峨壮阔,更加的巧夺天工。

    皇祖实训,“凡朱家子孙,祭拜皇陵不得身着华服。务必简朴,以示孝意!”

    朱允熥一身粗布素衣,脚下穿着连麻绳都没有的草鞋。已走了水里地,脚指的缝隙中已经开了口子,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用老爷子的话说,疼就对了。后世子孙这点疼,跟朱家先人所受的苦难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只有疼,才能不忘出身。

    元朝末年,天下凄苦,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地。

    朱家人地道的农民之家,一年辛苦的劳作下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他们仅仅是看着像个人而已,活得却完全没个人样。甚至,他们这样的黔首,在当权者的眼里,都算不上人,只是一串数字。

    从小忍饥挨饿,但还有个家。

    至正三年,淮西先大旱,后虫灾,又闹瘟疫。家中没有隔夜粮,饿的眼睛发红,只能大口的喝凉水,再勒紧裤腰带。

    饿就饿吧,但人还在!

    岂知天道不公,半月之内老爷子父母还有大哥,都病饿而死。

    据老爷子说,当年他抬着母亲的尸体时,他母亲瘦得还没有几个柴火重。

    那年,老爷子十五岁。

    人,活着要吃饭。死了,要入土为安。

    可是这两样,朱家人都做不到。

    十五岁骨瘦如柴的他,跟着二哥还有嫂子,侄儿望着家徒四壁的房子,望着只盖着草席连棺材都没有父母,欲哭无泪。

    老爷子酒后,曾无力的说道,“咱那时候想,要是有人给咱爹娘大哥一口棺材,咱就算把命给他,都成!”

    棺材没有也就罢了,连埋葬父母的坟地,朱家都没有。他们在官府的暴政和天灾中,没有任何财产。

    后来,老爷子和他二哥,拼命的给邻居刘姓地主磕头,才换来一块打不出粮食的坡地来,用来埋葬安神。

    下葬那天,倾盆大雨,哥俩一边挖坑,还要一边阻止雨水倒灌。长期的饥饿让他们手脚发软,可是兄弟两人却拼命了一样,用工具用双手,在暴雨之中给父母挖着安身之地。

    咔嚓一声闪电,照亮了老爷子当时那张稚嫩的脸。

    他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父母大哥的尸体,已经浸泡在雨中。

    十五岁的他,连给父母兄长,一个干爽的安身的地方都没做到。他们兄弟两人,大哭着把亲人埋葬在水坑之中,倔强的插上一根树枝,然后跪在雨中。

    埋葬了亲人之后,天也他妈的晴了。

    十五岁的老爷子,他多病的二哥,几乎哭瞎眼睛的大嫂,还有叫唤着肚饿的侄子。这就是朱家,最后的几个人。

    隔壁好心的婶子给了半碗米糠,庄子里好心的大爷给了一碗麸子。一家人围坐在一块,跟过年团圆似的。忍着悲伤,熬了一锅。

    然后,一家人分着吃了,这些富贵人家喂猪,猪都不吃的玩意。各奔东西!

    大嫂,带着侄儿回了娘家。

    二哥,拄着树枝,出门讨饭。此生,再没相见。

    十五岁的老爷子命最好,进了寺庙当和尚。

    这些朱允熥并没有经历过,甚至有些陌生的往日。在他走过两丈高,七十五丈长的皇陵正门之后,在脑海中纷沓而来。画面格外清晰,格外悲伤。

    这种悲伤,让他的眼中,不自觉的溢出泪水。

    皇太孙落泪,身后跟着的臣子顿时哭声震天。

    穿过皇陵的正门,脚踩上长长的神道,遥望那些巍峨的皇陵建筑。朱允熥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老爷子明知修皇陵,皇城是劳民伤财,却又狠着心建了全天最大的,最好的,最壮丽的坟墓。

    哪怕这坟,就是用来的看。哪怕这坟里的人,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过!

    天下最悲伤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莫过于当儿子的出息了,而爹娘却一天福没享着。

    哪怕他已经贵为天子,哪怕他是九五至尊!

    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那两个贫苦农人的儿子。他宁愿,甘愿用天下所有的宝物,换取在父母的膝下承欢。

    他视所有的荣华富贵为浮云,只想着,哪怕是在梦里,只想着能亲眼看到父母,家人,吃一顿饱饭。

    他修了天下最大的坟,不是为了告诉世人,他有多出息!

    而是为了弥补,心中对父母,对兄长的亏欠。

    神道很长,朱允熥踩着草鞋的脚,血肉模糊一片,步步都带着血色印记。

    道两边,栩栩如生高大的石像生。仿佛是这场祭奠仪式的见证者,这些在朱家人以前看来高不可及的贵人,现在正默默的,尽职尽责的守护着这座地下宫殿。

    过神道,走御桥,两边金殿明楼。壮丽森严,豪华雄伟!

    昔日百姓冢,今日帝王陵。

    皇陵,埋葬着朱允熥的曾祖父母,还埋葬着老爷子的三位兄长,一位嫂嫂,两个侄儿。

    再往前走,东西两侧两个巨大的石碑,一是字碑,二是老爷子亲手所书之皇陵碑。

    当年李善长建皇陵之后,老爷子却见了碑文勃然大怒。

    “皆文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

    于是,亲自提笔,一边落泪,一边写就碑文。

    站在皇陵碑前,朱允熥抬头仰望。

    “不孝子,儿皇帝朱元璋谨述!”

    “跪!”

    旁边礼部官员的唱喝中,朱允熥跪在碑下,大声朗读皇祖亲笔。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

    朱允熥身后,驼背的老太监苟仁忽然站直了身体,大喊道,“殿下,大点声!”

    “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

    朱允熥几乎是嘶吼着,在臣子们的注视下,吼着念出声。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

    (早晨,看到哪里有炊烟我就急匆匆地赶过去化缘,到了晚上,看到古寺就跑过去投宿。有时候,仰望着参天高崖而倚靠在崖壁上,听着猿猴在夜月下哀鸣而觉得无比凄凉。魂魄悠悠,父母不在,失魂落魄,四处徜徉,西风鹤唳,飞霜淅沥。我像飞蓬一样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心里就象沸腾的汤水一样难受。)

    读着吼着,朱允熥渐渐明白了。年轻时的老爷子也曾迷惘过,问过天地,我的未来在哪里?也曾暗自神伤,也曾哀莫心死!

    朱允熥也知道了,老爷子要顶着大不韪,修建中都凤阳的心思。

    中都凤阳不是摆设,和皇陵一样,都是为了朱家先人而建立。

    明明他不信鬼神,但依旧骄傲的告诉先人。他们后代,那个草木充饥,饿得连挖坟的力气都没有的朱重八。现在是如何的出息,更是在告慰父母亲人,朱家人,以后再不会因为穷困,因为疾病,狼狈而亡。

    “亲征荆楚,将平湖湘,三苗尽服,广海入疆。命大将军,东平乎吴越,齐鲁耀乎旌幢,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险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锋刃而灿若星鋩。”

    爹娘,看看你们的儿子朱重八,终成一代豪杰。

    兄长,嫂子,看看你们的弟弟,君临天下!

    “给殿下...........背土!”

    苟仁的喊声中,几个宫人把一根挑着两担土,沉重的扁担放在朱允熥,那没干过任何活的肩膀上。

    “祭礼,开始!”

    朱允熥跪着,脊背被扁担压弯,肩膀传来刺骨的疼痛,咬着牙。一下下,一下下,沿着金刚墙的石梯,跪着向上。

    “累不累!”苟仁大声喊道。

    “不累!”朱允熥咬牙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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