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从小到大,他见惯了朱棣麾下,无数骄兵悍将,可这样大规模的演练,还是第一次见,已被震撼了。他慢慢挪过去,朱允熥笑问,“大明京营如何?”
朱高炽舔舔嘴唇,“虎贲之师!”
朱允熥一笑,“去年尾,皇爷爷病了,你知道吧!”
这句不搭边,没头没尾的话让朱高炽为之一愣,只能俯首道,“没能在皇祖父塌前侍奉,臣有罪!”
“知道皇爷爷为何病吗?”朱允熥又问。
朱高炽面色一暗,低头不语。
他如何不知,只是不敢说而已。
此时,身边的老将勋贵们,知情的褪去,只有他们二人。朱允熥再一指下面的虎贲之师,“这样的军队,光京师就有二十万!”
“秦藩晋藩,可调用的军队还有二十万。还有辽东都司,高丽驻军,铁岭卫所。辽东的辽王,高丽的韩王护卫,加起来何止百万?”
“孤还没有算靖海军,还有江南卫所,沿海诸卫!”
顿时,朱高炽的冷汗刷的下来。
“不是孤要和你显摆什么?更不是要你怕什么,而是在告诫!”朱允熥说道,“你早晚有回封地的那天,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些事孤希望能通过你的嘴,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大明乃是整个天下,而非一隅。孤以天下击一隅,焉能不胜?况且百战雄狮,皆大明之兵,孤可随意调遣!”
说着,朱允熥拍拍对方的肩膀,“皇爷爷总说,家和万事兴。孤又不是容不得旁人,何必要自己家人生分呢!”
说到此处,又是一笑,“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随后,甩开披风,对身边人笑道,“李景隆,跟孤去营中好好看看!”
第11章
福灵心至朱高炽已是后背让冷汗湿透,双股战战,朱允熥每说一句,他胖胖的身子都越发的低矮几分。
等朱允熥笑着走远,他马上伸手扶住点将台的栏杆,才不至于因为惊慌失措而摔倒,让人看到他自己的狼狈。
随后,他微微抬头,看着朱允熥的背影,内心心悸四肢无力。
他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如何听不出朱允熥话里话外的意思。身为燕藩朱棣的嫡长子,他父亲心中近乎魔障的,非常执拗的,一直在谋划的东西,他如何不知。
但他没想到,皇太孙居然也知道,而且知道的这么清楚,话说得这么透彻。可笑他父亲和手下的文武大臣处心积虑,却不想人家,只是一直不愿意计较罢了。
若人家真的要计较,燕藩上下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人家说的对,以一隅对抗整个天下,燕藩没有任何胜算。
扪心自问,有时候朱高炽也觉得自己父亲的谋划太过凶险。可君臣父子本就是一体,作为嫡长子,自己只能无条件站在父亲这边,站在自己家这边。
可现在,皇太孙的话挑明了,他的内心又深感无力。
明知是条不归路,还要一直走到底吗?
但随即,他心中又产生一个大大的问号。以皇太孙的性子,即便燕藩不谋划这些,将来也未必能安安稳稳吧?
父亲那人,宁死不肯低头的。皇太孙这人,外柔内刚不动则已,一动就不可收拾。
老爷子还在,尚且有一家人之说,若老爷子不在了.......
将来,会如何呢?
且不理会朱高炽这些心思,朱允熥已经上马,策马到大军营地之中。操演刚过,士卒们原地肃立,默默休息。
看一支军队是否能战,首当其冲就是纪律。数万人鸦雀无声,都笔挺的站着,不动如山。看着就知道,这是一只经过血火淬炼的铁军。
朱允熥在火器营前勒马,不等李景隆牵马,自己便干脆利落的跳下。
火器营指挥使江阴侯吴高单膝跪地,“臣,叩见皇太孙殿下!”
吴高乃是功臣之后,他的父亲是江国公吴良,军中绰号老实吴,为人最是沉默不语,却异常悍勇。攻应天平陈友谅巩功勋赫赫,建国之后病死青州。
历史上吴高这人也算忠臣良将,他镇守辽东之时,朱棣几番都攻不下来。后来也不知建文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吴高勋贵之后的身份有了猜忌,竟然让把吴高贬到了广西。
等朱棣登基之后,感念人才许以高官,但吴高非但不领情,还一心辞官告老。后贬为平民,仁宗继位之后,吴高已死,家人被流放海南。
看着眼前无数大明虎贲,再看看无数的忠臣良将,朱允熥心中再次感叹。
“
俩王四个二,三个尖儿在手,建文都能输,也是没谁了!”
想到此处,再看吴高的眼神充满笑意,亲手把对方扶起来,笑道,“不必多礼,你如今统帅火器营,工部发下来的火器,可还好用?”
“火器好用,威力大,阵势也骇人!”吴高恭敬的俯首说道,“只是单个拿出来准头不行,而且,要是赶上阴雨天,就打不响,威力大打折扣!”
“还有就是............”
见他有些犹豫,朱允熥笑道,“有什么就说什么,武器是给你们用的,要你们说好才是真的好。不然,弄一堆烧火棍给你们,到了战场上不顶用,那岂不是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
吴高也咧嘴一笑,“就是儿郎们不敢多装药!”说着,继续道,“这长火铳,最多三轮就跟烙铁似的烫手。兄弟们拿都拿不住,而且再点火,不敢多装药,装多就炸了!”
说着,对旁边一伸手,“许大眼,把你的火铳拿来!”
肃立的士兵之中,一个细高个的汉子,闻言忙不迭的点头,他刚要把火铳送过来,却被李景隆制止。
李景隆接在手里,里里外外的看看,又铳口冲下,在地上顿了顿,才交过来。
如今大明火器营的火铳,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这火铳大约一米出头,一根包箍的铁管,下面粗上面微细,拿在手里十分沉重,近战可以当铁棍抡,一棍子下去筋骨立断。
伸手在铳口里摸摸,内壁光滑。
“这是军中的长火铳,发射的是三钱重的弹丸。这种火铳最好用,大的远,威力大。只要挨上,什么甲都白搭。就是热得太快,三轮下来,弟兄们不敢装药子儿,只能先解开裤子撒泡尿,可要是呲进了火铳口里,又打不响了!”
朱允熥一边听吴高说话,一边反复打量手中的火铳,尽管发下来的火铳,每一把都经过工部严格的筛选,但做工还是很粗糙。
不过这也怪不得工部的工匠和官员们,武器对于华夏这样庞大的军队来说,都是消耗品,只要结实耐用打得响就是好家伙。大明军工,首先是量必须大,经得起消耗,而且造价不能太贵,务必物美价廉。再说,杀人的家伙,弄那么精美作甚。
吴高所说的火器问题,朱允熥一点也不意外,这时代所有的武器都是人工制造,铁铜的铸造等工艺还不完善。密封性,耐热性都不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就在所难免。
“早知今日,当初多学学数理化多好!”朱允熥心中苦笑。
不过,看着手中的火铳,他忽然福临心至。
“老李,去传工部侍郎练子宁过来!”朱允熥说道。
今日春操,不但武臣悉数到场,文臣之中也有人前来旁观。没多久,练子宁就到了朱允熥面前。
“臣,参见殿下!”练子宁不单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有些忐忑的工匠头目。
“唔!”朱允熥点点头,“你是工部侍郎,管着造币司还有火器铸造局,孤有个事跟你说!”说着,抬头看到几位工匠,笑起来,“正好,你们也来了,看孤说的对不对!”
“臣等谨遵殿下教诲!”
“哪有什么教诲,就是忽然有点想法!”朱允熥抽出腰间短剑,笑着蹲下,在地上画图,“你们看,这火铳呀,可不可以这么做。枪管下面包上木头,后面做一个枪托出来..........”
朱允熥按照脑海中,燧发枪的样子,勾勒出一个简单的火枪图案。
“这么着,火铳就能抵在肩膀上,用手托着射击,枪管和照门一条线上,弄一个准星出来...........”
准星这东西此时已经有,军弩上已经应用。不过火器上并没有,许多有经验的炮手,在开炮前习惯用大拇指测绘,代替准星的作用。
“然后呢,你们看..........”朱允熥继续边画边说,“下面这个圈里是扳机,扳机连着照门附近这个夹子,夹子里是火绳。一扣扳机,火绳点燃发射药。”
说着,朱允熥把火铳抵在肩膀上,连比划带说,“这么着一来能打得准了,二来不用每次都点火,是不是方便了!”
几个工部的工匠头目,瞪大眼睛看着,想了许久之后,突然一脸的狂喜。
“再说装填!”朱允熥放下火铳,枪口冲上,“士卒说火铳打了几次就发热,固然有铸造的问题,可也有士卒们装药量不统一的问题!”
“孤有个想法,何不事先把最合适的药量测出来,让工匠把弹丸和火药装在一起!”朱允熥说着,又在地上画了起来,“你们看,用纸做成一个长条,装填的时候咬开纸包,先装药,然后在装弹丸,再用铁条怼实了..........”
不知不觉,几位工匠看向朱允熥的眼神,已经惊为天人。
吴高在一旁也瞪大眼睛,大声道,“若是如此,三段击也好五段击也好,那真是连绵不绝,摧枯拉朽。谁来,谁死!”
第12章
想家了“孤只是这么一说,其他的事还要你们去做!”
朱允熥并未因为旁人的诧异或者震动,而心生得意,反而正色道,“练爱卿,选工部能工巧匠去做,别怕花钱,多做多试,火器这玩意,不求做的多好看。一定要结实耐用,并且方便使用,能打得远威力大!”
“臣遵旨!”练子宁说道,“臣,亲自去制造局盯着!”
“军国利器,理当如此!”朱允熥说道,“还有,你们看,发射的弹丸啊,没必要都是圆的。孤刚才看了看,有的士卒手中的弹丸,大小不一。”
“统一弹丸的大小重量,统一装填的火药!这弹丸,与其做成圆形的,不如前面弄成尖头的。”朱允熥继续道,“你们看,弓箭的箭头都是尖的,为啥?飞得远呀,弹丸也是这个道理!”
他越说越是顺畅,越说思路越多,听在那些工匠的耳中,醍醐灌顶一般。
许多东西,差的就是灵光一现。从而产生,巨大的飞跃。
操演过后又是演武,选拔军中精于骑射之士,相互较量。军人好胜心极强,况且又有皇太孙观看,并且许下彩头,各个都憋着一股劲儿,誓要拔得头筹。
朱允熥再次回到点讲台上,与众位老将坐在一起。
李景隆走到身旁,小声说道,“殿下,燕王世子说他身子不爽利,告罪想要回去!”
朱允熥想想,“也好,派人送他回去!”
有些事,是要让他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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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炽是真累,也不知是心累还是身累,总之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待着了。
总觉得心跳得厉害,慌得浑身发颤。直到他肥胖的身子坐进马车,才长长的出了口气,感觉安心一些。
挑开窗帘,回望大营。听到里面传出震天的喧哗还有喝彩,又有些退让的叹气。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宫城,身为皇孙的他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半点自由都没有,出了皇城无处可去。
刚返回东宫皇子所,本想一个人静静,却听到外面传来腾腾的脚步,紧接着老二老三两个,一脸不忿的进来。
“好哇,老大!”朱高煦一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去看春操,也不带上我们两个!”
老三朱高燧撇嘴道,“就是,我们还是不是你亲兄弟,这么好玩的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朱高炽白了他们一眼,“皇太孙口谕,只带我,我怎么叫你俩?”
“啧啧,皇太孙,这是攀上高枝了!”老三朱高燧,坐下翘着二郎腿冷笑。
朱高炽大怒,“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信不信我抽你!”说着,怒道,“腿放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跟小痞子似的!”
朱高燧马上坐好,偷偷的看了一眼老二朱高煦。
朱高煦却没看他,而是不住的捶胸顿足,“这等事,我怎么就去不了?京营春操呀,那可都是大明的精锐!”说着,忽然小声追问,“比咱家的兵,如何?”
朱高炽马上看看外面,快步关上门窗,“是咱家的兵,咱家的兵也是大明的兵!”
“得了老大,看你吓的!”朱高燧笑道,“进来之前,太监宫女都打发远了,周围没人!”
朱高炽又往外看了一眼,微叹道,“骑兵跟父亲手下的精锐比,还微有逊色,其他的,吾家不及也!”
“嘶!”朱高煦倒吸一口冷气,“不能吧!”
“打仗,打的是钱粮,是人口!就算咱家的兵比京营强,可死一个少一个!”朱高炽继续道,“而人家这边,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呀!”
不得不说,朱高炽确实比他两个弟弟,更有眼光和能力。
历史上朱棣起兵初期无比艰难,若不是建文昏招迭出,早就被平了。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建文背后只有文官集团。而朱棣在取得勋贵集团的好感之后,手下降将越来越多,转头就来打建文。
靖难之役与其说是朱家的家务事,还不如说是大明的文武之争。直到土木堡之变,大明勋贵死伤殆尽,文官们才占据上风。
“你少涨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朱高煦不服道,“是骡子是马,终归还要拉出来溜溜!”
“怎么溜?”朱高炽斜眼道,“打一场?”
嗖,老三朱高燧直接站起身,走到外头仔细查看。然后,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回来。
“老大,你方才还不让我乱说话,怎么你现在.........?”朱高燧说道,“有人听见,咱们就完了!”
朱高煦没说话,而是盯着朱高炽。
朱高炽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变换,忽然冷笑,小声道,“我问你们,若爹真是造反,你们怎么办?”
扑通,正要坐下的朱高燧一个趔趄,直接趴在凳子上。
朱高煦则是两眼放光,舔舔嘴唇,一脸振奋。
“老大,你胡说啥,这可是京城,不想活啦?”朱高燧惊道。
朱高煦则是慢慢的握紧拳头,咬牙道,“还能怎么办?咱们是爹的儿子,若真有那天,自当追随爹鞍前马后,有死而已!”
“就算明知不敌,也要如此?”朱高炽继续问道。
朱高煦重重点头,然后咧嘴一笑,“爹若那样,咱们当儿子的必然跟着。成了就一飞冲天,若不成一家人死在一块儿。再说,咱们都是爹的儿子,咱们不跟着,也未必有好日子过呀!”
朱高炽又看看他,摇头笑道,“难得,老二你聪明了一回!”
“老大,你云山雾罩的说什么呢?是不是今日有人和你说了什么?”朱高燧小声道。
“有些事到京城才知道!”朱高炽缓缓说道,“我们呀,坐井观天了!”
“你到底要说啥?”朱高燧越发不解,心急如焚。
此时,朱高煦也叹息一声,“我又想家了,京城虽好,却不是咱们的家呀!”说着,少见的有些神色寂寥,“老大,你脑子好使,你说,皇祖父什么时候会让我们回家去呀!”
“回家!”朱高炽缓缓摇头,“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朱高燧也问,忽然眼睛一亮,“难不成,等到........那时候?”
他所说的那时候,估计是说老爷子驾崩的时候。
可是朱高炽却知道,若他他们回北平,必是在老爷子健在的时候。等老爷子真走了,他们哥仨,一个都别想回去。
不过,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
朱高炽停顿片刻,“老二,老三,一会你俩出去,对外人说我病了,眩晕呕吐头疼,给我传御医!”
“你这不好端端的吗?”朱高煦瞪眼道。
朱高燧眼珠转转,拉了下老二,开口道,“我就跟外人说,你想爹了,想娘了,做梦都在喊爹娘?”
朱高炽一笑,“那最好!”
最好,能让老爷子知道。
第13章
这就演上了御花园中,几个花匠无声的忙碌着。
花,必须要经过精心的打点,才能盛开到赏心悦目的样子。放在路边的野花,虽经得起风雨,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因为天气渐热,朱允熥办公的地方从景仁殿,搬到了御花园西边乐志斋中。此斋正对着花园,一边靠着湖水,幽静清爽。
二楼之中,朱允熥坐在靠窗的位置,默默的批阅奏折,看着各地的奏报。
这两年边关没有太大的战事,国库一下就充裕了。不但国库充裕,天下百姓的负担也少了许多。尤其是北方百姓,不必负担军粮养马等差役,总算有了太平日子。
再拿起一本奏折,浙江布政司使张善奏。
“浙西每年供朝廷征粮四百五十万石,然数年来织纺渐多,田地桑蚕为上,而米粮渐少。故,臣奏请,准地方士绅百姓,以棉布银钱丝绸等物,代替征粮!”
此时的江浙一带是大明的一个巨大财政来源,因为是天下棉布的产出之地。所以商业兴旺,而农业渐渐颓废。百姓都不傻,地里种粮食的产出,和种植桑蚕想必,简直不可容易而语。
而且,各大纺织的工坊为了保住桑蚕的来源,每年都先交钱给农户,唯恐农户不卖给他们原材料。
如此一来,种粮食的地方越来越少。再加上工坊需要大量的人手,许多百姓干脆把手中不多的田地转租他人,在工坊里干活谋生。
从商业上看,这是好事,但反过来看,这也增加了一些隐患,缺粮的隐患。
“孤听闻,浙西米价,今年已上涨一成半。此为当地田产渐少,而需外地运米售卖之故。商业兴旺是好,但若本地田产不足温饱,翌日必有天灾,米粮不济,则粮价腾贵或有饥荒之忧也!”
“卿在浙地,当深谋远虑体察明日之忧。桑蚕等物,江西福建等地亦有之。商人流通贩卖,亦是货达四方。卿治下田地,不可一味都为桑田。否则,桑蚕吃人之忧,不远矣!”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各处都有隐忧。尤其大明现在实行的是自由经济,官府对于任何东西从不干涉的政策。但自由经济发展的太迅猛,产业太过庞大,便会发生危机。
这种危机一旦发生,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好比如今到处都是桑蚕养殖,而忽略了传统农业。将来爆发危机,工坊的商人们,顶多是少赚钱,而百姓则是无粮可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