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慢着点走,稳当点!”那侍卫淡淡笑道,“您放心,吵不到皇爷!”
朴不成无声点头,然后双手插在袖子里,抱着膀子斜靠在车辕上,闭目养神。随着马车的节奏,他长长的眉毛一颤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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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中,已点亮灯火。
朴不成安顿好老爷子之后,一个人没带,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的住处,就在老爷子寝宫不远,是个看着有几分低矮,没那么敞亮的屋子。里面也没有什么陈设,桌椅板凳瓷器用具看起来都有年头了,稍显破旧。
吱呀一声,朴不成推开门,里面两个四十多岁,正壮年的太监瞬间起身,又麻利的跪下。
“见过朴总管!”
朴不成只是嗯了一声,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去,在一张旧椅子上坐下,那处恰好是一片阴影之中。烛火之下,让人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看不到他的脸。
“叫你俩来,有事做!”朴不成开口道。
“您老吩咐!”敬事房太监张不义回道。
“宫里的老人儿!”朴不成徐徐开口,“杂家说的是哪些,已经不能用,养老的老人儿,还有多些?”
内官监太监李不仁马上说道,“回您的话,在宫里的太监还有四十二人,都在冷宫那边住着!”
朴不成微微皱眉,“没有嬷嬷吗?”
“嬷嬷大多年老后放出宫去了!”李不仁继续说道,“有的在外面有亲戚,就在外边养老!”说着,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名单,都在这上面。小的办事,最是谨慎。出去的人,去了哪里,亲眷叫什么名字,住在何方,以何为生都清清楚楚!”
朴不成伸手接过,半边脸凑到烛火边,手指沾了点唾沫,翻开本子扫了几眼。
屋内一时无声,两个太监首领毕恭毕敬的站着。别看他们都是大内十二监的头目,在自己的圈子里也都是说一不二的。可面对朴不成,他们不敢有任何不敬。
“让膳房,给冷宫那边送些好吃的,好酒肉过去!”朴不成一边看着名单册子,一边开口道,“就说是杂家给老伙计们的赏!”说着,忽然斜眼一瞥两人,“加料!”
顿时,面前两人面无人色,冷汗迭出。
“四十二人呢?”李不仁犹豫的问道。
“你说呢?”朴不成半边脸又退回阴影中。
“小的知道了!”李不仁说道,“保准无声无息!”
“当初提拔你,就是看你这股机灵劲儿!”朴不成笑笑。
张不义也说道,“那小的那边,知会中官寺,准备地方?”
朴不成沉思良久,缓缓开口,“让寺里的和尚念几场经,超度一番。”说着,叹口气,“都是苦命人,早些投胎转世,去个好人家吧!”
说到此处,又道,“这么着,别准备棺木。送火场化了,然后供奉在中官寺里!”
“小人明白!”张不义道。
“去吧!”朴不成似乎累了,摆手道,“利索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回头,办好了杂家和殿前军那边说一声,让他们拉出去!”
两个首领太监,不再多言,又是行礼,躬身退下。
耳听他们渐渐走远,朴不成站起身,把烛火拨亮一些。似乎觉得还不够亮,然后又点燃一只。两只烛火靠的很近,火苗都交织在一起。
他又拿起那本名册,翻开第一页,皱眉谨慎的查看起来。
忽然,他的手指在第三页,一个名字上定格,然后整张脸都显得暴躁起来。
“来人,把李不仁那厮,给杂家叫回来,快!”
第32章
坏了内官监首领太监李不仁,再次惶恐的来到朴不成的住处,跪在地上叩首。
“您叫小的来...........”
朴不成暴躁的起身,走到他身前。
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对方鼻血长流,耳鸣目眩。
啪地又是一记反抽,直接让对方健壮的身体,倒在地上。
“总管大人..........”
“谁让你把这人放出去的?”朴不成脚踩着李不仁的脸,弯腰怒视。手指恨恨的指着名册的上的一个名字,低声咆哮。
李不仁见了那名字,脸上更露出几分惊恐,开口道,“总管,她........她到了岁数呀。年过五十,家里有个外甥在宫外,自然是要放出去的!”
“你混账!”朴不成狠狠的朝对方脸上剁了几脚,在对方的惨叫声中,怒道,“杂家和你没说说过,这人要慎重?嗯?”说着,冷笑道,“你收了她多少钱?”
“没......没..........”李不仁求饶。
“不说是吧!”朴不成收回脚冷笑,“你可能忘了,杂家的手段!”说着,对门外道,“来人,把这厮拉出去,好生炮制!”
“总管!朴祖宗!”李不仁满头是血,抱住朴不成的大腿,“小人说,小人说!”
说着,低头畏惧的说道,“是小人收了她二百银钱,在放出宫的单子上,把她的名字加了上去。可是小人,小人不知道您不许她出去呀!若是小人知道您的心思,杀了小人也不敢放出宫啊!”
“不知道?”朴不成冷笑,“咋家看你是翅膀硬了!”说着,眼神转转,“你先起来,去办咱家交代你的差事。私自放人这事,回头再说!”
李不仁本心中惊骇欲绝,此刻忽然听朴不成如此说,如蒙大赦。叩首起身,“小人一定办得妥当,绝不出任何纰漏!”
而后见他连滚带爬的走远,朴不成哼了声,伸手召唤门外的小太监。
“拿着这个!”朴不成撕下名册一页,交给小太监,“按照上面的写的地址,带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着,又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这个带上,去锦衣卫镇抚司叫人帮忙。”
“是!”小太监应了,飞快的跑去。
全都交代完毕,朴不成再次坐下,看着屋内记录时间的沙漏静静出神,只是那沙漏,漏得格外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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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的梆子声,在宫中响起。
已是四更天,长夜即将过去。
但在长夜过去之前的这段时间,天色最暗,人也最乏,最为困倦。
灯影稀疏,宫墙斑驳荒草丛生的冷宫之中,人影闪现。
紫禁城本并无冷宫的说法,只是年老的宫人终究要有个地方住。所以在原离中枢内廷,东西两宫的地方,专门开辟出了几个院落。
本就是偏僻的,刻意被人遗忘的一隅,又住了这些老年的奴婢,哪里还能有半点人气儿。破败不堪,满目荒凉。
李不仁坐在一个石墩上,一只手用毛巾捂着脸上的伤口,一只手因为痛苦而攥成了拳头。
前边张不义踩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都办得了,四十二个人,四十二个麻袋!”
“好兄弟,可查仔细了?”李不仁说道,“千万别有遗漏的,万一跑一个,咱哥俩可也就到头了!”
“杂家办事你还不放心!”张不义笑笑,随即看看左右,“哎,兄弟,你说为啥忽然要闹这出?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不该问的,咱们不问!”李不仁也低声道,“这些年,宫里不明不白走了的,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东宫那边.........”说着,赶紧住嘴,又道,“这话也就是咱兄弟俩私下说半句,咱们当奴婢的,心里有数就行!”
说到此处,似乎牵扯到了伤口,顿时呲牙咧嘴。
“你哪惹了朴总管,把你打成这样?”张不义追问。
李不仁想想,“也是杂家多嘴,问了你一样的话!”
顿时,张不义有几分害怕,“哎,以为咱们当上领班太监是熬出头,现在看来.........哎!”
忽然,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
一个敬事房的太监出现在不远处,“张公公,殿前军的人来了,等着您呢!”
“拉麻袋的苦力来了!”张不义笑笑,“兄弟你坐着,我去去就回!”
“你麻利点,我自己坐着心惊肉跳的!”李不仁说道。
随即,远处原来说话的声音,还有阴暗的灯笼。听脚步,似乎来了有十几个人的模样。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李不仁心中烦躁。
“私自放人出去这事,算是过去了呢?还是朴总管给记上了一笔,日后再算?”他心中烦躁是因为这个,他这个内官监可是个肥差,这些年到岁数要放出去的宫女,嬷嬷,还有安置年老的太监,他可是捞了不少。
别的不说,他在乡下的兄弟们,如今个个都是地主,日子过的不比官宦人家差。
可他也知道,一旦要是被撸了这个领班太监,他马上在宫里就狗屁都不是。
心里正乱哄哄的想着,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
李不仁捂着脸回头,“谁........呃.........?”
突如其来的一根铁丝,忽然死死的勒住他的喉咙。
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双脚在地上胡乱踢腾,身子犹如濒死的鱼一般扭曲挣扎。
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扭曲的挣扎着,栽倒在草丛里。
然后勒着他的人直接坐在了他的身上,双手用力一勾。
“呃!”李不仁发出这样的声音,眼球突出。
咔嚓一声,似乎脖骨断。细小的铁丝被人松开,随意的丢进草丛里。
骑着李不仁的人站起身,从腰带上抽出麻袋,利索的套进去,然后扛着走远。
另一边,张不义打着哈欠,看着一个个麻袋被堆在了一张张手推车上。然后,对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殿前军校尉说道,“四十二,一个不少?”
“老子管你四十几?”那校尉冷脸道,“你交多少,老子拉多少?”
张不义吃了个钉子,表情有些不悦。
这时,忽见一个面生的太监,又扛着一个麻袋过来,重重的扔在车上。
“你是?”张不义疑惑道。
“内官监的,方才边上你们落了一个,给你们送来!”
“不能够啊,杂家这边查得真真的!”说着,就要再从头查起。
“别耽误功夫了!爷们还等了下值回去睡觉呢!”殿前军校尉不耐烦,一摆手,“走,从西边出去!”
眼看这些人影走远,张不义愣在原地,脸上满是疑惑。
随后带着跟班的太监朝方才过来的方向走去,“兄弟!忙完了!兄弟!”
走到石凳边,一连喊了几声,却不见李不仁的身影。
只是在地上,发现了李不仁用来捂伤口的白毛巾。
“怪了,人呢?先回去了?”张不义捡起毛巾,借着光亮四处打量,“也不等我,连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说着,他突然呆滞。
因为他看到了,石凳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而脑中,也瞬间想起了方才,最后一个麻袋。
不是四十二,而是四十三。
扑通,张不义吓得摔倒,仿佛见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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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宫中又开始忙碌。
朴不成焦急的在门外踱步,直到看到自己跟班小太监,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才停步。
“咋样?”朴不成急问。
“假的!”小太监喘着粗气说道,“老祖宗,那个放出去的嬷嬷在外边的亲戚是假的,住的地方也换了旁人。锦衣卫正追查原房主,但根据顺天府的档案,那房子之前几次买卖,根本没有登记!”
“坏了!”朴不成暗道。
第33章
对不上了。“李不仁那厮,杀早了!”
“都多人,杀晚了!”
少见的,朴不成今日没有在老爷子身边伺候,而是站在内官监的名册房中,看着几个高大的书柜,心中暗道。
几个内官监的太监在书柜前忙碌着,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手脚慢了,让脸色不好的朴总管迁怒于他们。
许久之后,一个中年太监捧着本厚厚的名册过来,“老祖宗,洪武十一年后,宫内出去人的名单都在这。这里头有到了岁数,皇上恩典放出去的。有后宫各位嫔妃,赏赐给藩王们带着去封地的!”
“辛苦”朴不成淡淡的说道。
之所以如此这般,大张旗鼓的清查名册,盖因内官监,放了一个不该放的人出去。
而朴不成之所以今日能在宫中被人称作老祖宗,能让老爷子信任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他心细如发,还有敏锐的直觉。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人若是早想出宫。早些年凭借在东宫的脸面,主子说一声也就回家养着了。她若是想追随旧主,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出去,为何要贿赂李不仁?
再者说来,她出去的时间太寸,怎么就在那个时间段出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涉及到天家的事,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都出去吧!”朴不成坐下挥手,几个太监低头躬身退下。
他小心的翻开,布满灰尘的名册,仔细的逐一的,开始核对起来,同时脑中,也在竭力的回忆,尽力的思索。
他忽然发现一处蹊跷。
洪武十一年之前,东宫的奴婢根本没有放出去的,只有进来的。可等到洪武十二年,先后四次,赐给秦王晋王燕王周王等藩王以奴婢。一直到洪武二十几年,就藩的蜀王,宁王等人也得到赏赐。
这些奴婢中,不但有颜色姣好的宫女,还有善于茶饭的嬷嬷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故太子病重。
即便是东宫放出去的人,有东宫主子的口谕和文书,也要在内官监画押,由内官监留底。
朴不成紧绷着脸,翻到了画押的那一页,顿时面若寒霜,眼中都是杀气。
东宫,春和殿女官,赵!
哗啦,朴不成的手,迅速的翻着。每一次放出宫人的留底上,都是这个赵字留底。
这名姓赵的女官,是继太子妃吕氏的陪嫁嬷嬷,进宫之后先当皇太子庶长子的奶娘,又担任春和殿的掌殿女官。
按理说是在东宫奴婢中是有些脸面的人物,在主子跟前能说上话。可洪武二十五年,却调去了茶药房。
不过,也正是如此,使得她在后来的东宫大清洗中,躲过一劫。
但朴不成心里清楚,她之所以能躲过一劫,并不是因为她被人遗忘了。而是他,他在指挥杀人的时候,选择了遗忘。
现在这个他遗忘的人,偷偷的跑出宫去了。敏锐的直接告诉他,肯定没好事。
“这个贱人!”
朴不成咬牙,瞳孔紧缩。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再次从头开始查阅放出去的宫人名册,一个个的看着,那些被放出的名字。
放出去的人,怎么都是吕氏身边的奴婢?有她的陪嫁,有在她身边调教了几年的宫女。而且,经手人都是赵嬷嬷。
忽然,朴不成想到了什么。
然后不顾身前的名册,开始在身后的书柜中翻找起来。
“膳食单呢?宫里各位主子进膳进药进汤的单子呢?”朴不成大声喊道。
一中年太监,惶恐的从外面进来,“老祖宗,皇爷的进膳单子应是您那边管着的!”
“杂家问的是旁人,别的主子!”朴不成怒道。
“膳食是在光禄寺,用药是在太医院,进汤进茶在大内的茶药房!”那太监说道。
扑通,朴不成呆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