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他是李家的家丁头目,平日里李景隆无论去哪都带他。所以和东宫近臣瞪,颇为熟悉。尤其是翰林解缙,这位才子平日平易近人,不但丝毫没有架子,还常和他们这些大头兵,说些荤话。“奉旨传旨,特意来看看,你家家主呢?”解缙抄着手,笑着走过去问道。
李老歪脸上又是一喜,迎过来直接长揖到底,郑重的说道,“解先生,您来得正好,您是有才学的大才子,天下的事都在你们这些秀才公的脑袋里,您去开导开导我们爷!”
解缙大奇,“你们家住还有想不开的事儿?”
“好几天了,水米不进,晚上不睡,眼瞅着瘦了多少圈了!”李老歪急道。
若是按后世的话说,李景隆这是战场综合征,是自己内心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引起的。
“人呢?”见他说的悬壶,解缙也收起笑容,“带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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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呢!”
军帐外,顺着李老歪指着里面的痕迹,解缙悄悄望过去,看到一个孤单的侧影。
曹国公李景隆佝偻着背,有气无力的坐着,眼神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炭火,半天都没眨一下眼。
往日风神俊朗的脸上已削瘦得吓人,苍白之中带着青紫,凌乱的胡子一堆堆纠缠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好似冬日即将干枯的野草。
李景隆坐在那,好似魂都没了。
这一幕,让解缙顿感意外。饶是他学富五车,这时也找不到何时的词语和诗句来形容这样的场景和画面。
“将军夜对灯,人不寐,思生平。
世人说,弓如流星,马踏连营。
却不知,男儿泪,是为百战余生。”
“谁来了?”似乎听到了声音,李景隆沙哑着开口,“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我呀!”解缙咳嗽一声,缓缓进去。
听到解缙的声音,李景隆先是一愣,随后不可思议的快速转头,通红的眼眶之中,迅速泛起阵阵晶莹。
“你怎么来了?”
“公务,传旨!”解缙走到李景隆身前笑道,“顺道来看看你!”
李景隆张张嘴,想再说什么,心头却突然被堵住了,只能低声道,“有心了,谢谢!”
解缙挨着他坐下,帮他把碳炉的火弄得更旺些,“现在的你,可不象往常你的!”
“往常?”李景隆苦笑一声,“我自己都忘了,曾经的自己什么样!”
“秦淮河上,歌舞肆中,放浪形骸,恣意人生!”
“嬉笑怒骂,应对从容,进退有据,波澜不惊!”解缙开口笑道,“你曹国公万般事都难不倒的汉子,如今怎这副落寞模样?”
“什么都难不倒?”李景隆再次苦笑,“今日方知,在京城中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小聪明罢了。”说着,忽然眼睛充血,看着解缙,“小解,你很有学问,可你见过真正的战场吗?你见过最惨烈的厮杀吗?你理解什么是真正的你死我活吗?”
说到此处,声音哽咽,“你明白那种,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吗?我亲眼看着,我的人,我手下的人,疼死冻死。我亲眼看着他们,哀嚎着死!”
“我没见过,但我能想到!”解缙拍拍对方的肩膀,“少年时我读杜工部的诗,总感觉莫名的悲愤。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还有兵戈既未熄,儿童尽东征!”
解缙的脸上带着丝丝凄苦,怅然开口,“还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前人的诗句,让我对打仗充满了厌恶,甚至对武人也不甚欢喜!”
“可当我科举进士及第,成为大明臣子之后,我再读这些诗,便有了不同的感悟!”
“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为何事?”说到此处,解缙苦笑,“有人说,读书是为了颜如玉,是为了黄金屋。其实我辈读书,乃是为了家国天下,万世太平。圣人学问,使华夏之治,老有所依少有所养。”
“而天下猥琐,不以人心而为之,常嫁祸于民,使民卑微如蝼蚁!”
“但我辈,绝不能因此萧瑟灰心,更要代代自强,教化四方使传承不断!”
“这是我们读书人的责任,而你们武人呢?”
“大明建国以来,奉行拒敌人于国门之外之策,数次远征漠北漠南,发大军于边疆,创百战之功勋!”
“功勋之后是累累白骨,是我大明将士的殷红之血。这些人中,很多人不懂什么是家国天下,更不懂什么是汉唐之盛。他们当兵,就是为了吃饭,就是为了军饷!”
“可这样的道理,你懂!”
“身为武人保家卫国,护大明上至君王下至苍生。这,就是你等武人的责任。若因见证生死太多,而心中畏惧。若因害怕死人,而踌躇不前,若因战事太惨,而心生退意。那,便不配为大明的武人!”
“你是世袭的曹国公,是大明淮西勋贵的一员,更是大明武将的一员。这,便是你的命!”
“我所认识的李九江,虽放浪形骸,纨绔跋扈,又常居功自傲,喜欢谄媚事上!”
“虽算不得什么磊落的英雄好汉,但绝不是坐在这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纠缠不清像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的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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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完)一番话如当头棒喝,直接敲在李景隆的心上。
“我一路走来,别的营地都是欢声笑语,唯独你曹国公这边,欢笑寥寥,人人脸上都有悲愤之色,好似打了败仗一般。不但毫无精气,更是全无斗志。”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为将者如此婆妈成何体统?”
“将为三军胆,你在这里思来想去心里难过的死去活来,那你手下的兄弟们呢?你还有我开导,他们呢?”
说着,解缙忽然大骂起来,“李九江振作起来,别跟娘们死了爷们似的。你若灰心丧气,失魂落魄,你的手下也必如此。”
“皇太孙把一军劲旅交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哭哭啼啼弄这些娘们事的!你是大明柱石将军,太子少保,权知军国事曹国公李景隆!”
“不是他娘的石头巷那边,卖屁股的兔儿爷!”
噌,李景隆从凳子上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解缙。
解缙也看着他,“武人就是这个命,你李九江怕看死人,那就回家带孩子去!”
呼!李景隆长出一口气,忽然肃然行礼,“今日多谢小解当头棒喝,是李某太...........”说着,笑笑,“你说得对,堂堂男子汉,如何做妇人姿态,惹人笑话!”
“这就对啦!”解缙抚掌笑道。
“你奉旨而来,殿下可有话带给我?”李景隆走到一边,用冰冷的水狠狠的搓脸,开口问道。
“还真有,殿下让我跟你要一样东西!”解缙笑道。
李景隆有些不解,“什么东西?”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把他平安的带回去!”
“谁?”李景隆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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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繁盛的林中,似乎没有旷野雪原那么冰冷。
但积雪,却比总是被北风狂卷的旷野,要多上许多。
一队人马艰难的在林间行走,神色狼狈至极,无论人畜都疲倦惶恐到了极点。
不时,有松软的冰雪,从高大的枝头坠落,打在他们身上。
嘎!嘎!
几声怪叫,乌鸦在密林上空,天空的缝隙中鸣叫盘旋,让人心烦意乱。
这一行人,便是逃脱的北元辽王阿扎失里一行。
出兵时十几万,兵锋席卷大明边疆,微风赫赫。可转眼间,身边只剩下百十亲卫,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
而且,自己的儿子还死了。
想到此处,阿扎失里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王爷,奴婢记得,再往前一百多里,有个养鹿人的部落。咱们可以去那歇歇脚,弄些吃的喝的用的!”亲卫队长,在阿扎失里身边说道。
“一百多里地,能走得到吗?”阿扎失里丧胆游魂一般的回应,“就算可以到那,那以后去哪儿?我们什么都没了,天下之大,还能去哪里?”
说着,他忽然大吼起来,“给我马奶酒!”
“王爷!”亲卫队长低声道,“咱们,所有的辎重都没了。”说着,回头看看其他亲卫们,“王爷,这时候您别想那么多了,兄弟们跟着您逃了几昼夜,水都没喝一口...........”
“你这狗奴婢!”
阿扎失里大怒,挥舞马鞭狂抽,“你现在也来顶撞我是不是?是不是想我快点死,你好带人去寻一个新主子!”
鞭声之下,亲卫队长落马,不敢闪躲,哭道,“王爷,奴婢家里世代都是王爷的亲随呀,奴婢绝无二心!”
“我口渴了!”阿扎失里大吼。
“快,砍伐些树脂,烧些雪水给王爷来喝,快!”亲卫队长命令道。
于是,这一队人马,在林间停住。
有人搜刮着皮囊里最后一点食物,聚集到一起,有人拿着残缺的铁锅架在临时搭建的锅台上。
木头是湿的,所以烟很大,但火光还是给了这些人温暖。
阿扎失里身上披着一块皮裘,坐在一处干净的同样垫着皮子的空地上,干瘪的嘴唇满是口子,眼神空洞的像是濒死的鱼。
“王爷!您喝点水!”
亲卫队长端着一碗烧开的雪水过来,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奶皮子,“就这些,委屈您了!”
“我是兀良哈的辽王,又是阿里不哥后裔,今天居然沦落至此!”辽王阿扎失里不胜唏嘘,触景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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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
突然,几只乌鸦从林中惊起,在阿扎失里的头上怪叫掠过。
树枝上的积雪,因为乌鸦翅膀的颤动,骤然落下,正好落在阿扎失里那碗热水之中。
顿时,阿扎失里勃然大怒。
“天不助我也就罢了,这等飞鸟畜生也要欺负我。来人,把那些飞鸟给我射下来.........”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周围的场景有些诡异。
他忠心的亲卫队长,横刀站在他身前,狰狞的看着前方。而一些躺在地上歇息的亲卫们,快速的爬起来,抓紧兵器。
阿扎失里茫然的看去过去,“嘶!”
视线中,密林之间树木的缝隙之间。数百名穿着盔甲的明军,正缓缓的无声围困过来。
最中间,是一个穿着连手臂都覆盖着鱼鳞甲,带着尖盔的老年将军。
这些人,像狼捕食黄羊,不紧不慢布置了一张天罗地网。
“结阵!保护王爷!”亲卫队长声嘶力竭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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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帅,您真神了,还真让您堵着鞑子了!”
手里拎着铁戟,站在蓝玉身边的傅让笑道。
蓝玉缓缓前行,依旧盯着那些慌乱的敌人,不屑道,“老子在这条道上打了几十年,用屁股蛋子想都知道他们要往哪逃!”
说着,脚步挺住,抬着下巴傲然的看着对方,又看看周围高大茂密的树林,“嗯,这到是个不错的,死的地方!”
“咳!咳!咳!”
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蓝帅!”傅让等人大急。
“不用你们管老子!”蓝玉捂着嘴吼了一声,硬生生咽口唾沫,擦擦嘴。又在雪地里擦擦手,擦擦脸。
“老子是蓝玉!捕鱼儿海打得你们鞑子皇帝匹马逃窜,把你们太尉丞相王爷公主皇子一股脑都抓了的蓝玉!”
蓝玉摆手,让周围人停住。
自己缓缓向前,对着前方的敌人说道,“也是那个,日了你们皇帝婆娘的,大明名将,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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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是蓝玉!”
一声呐喊,让那些惶恐的敌人头上,冰雪纷纷坠落。
更让那些本就惶恐的敌人,纷纷胆寒,因为他们都知道,对面那个人的名字代表着什么。
握刀的手,开始了颤抖。许多人,已经开始缓缓后退。
“蓝玉!蓝玉!”阿扎失里疯子一样大喊,“去杀了他,去杀了他阿!”
可是他的喊声无济于事,他身边的人若此时敢上前,才是真的疯了。
“你这狗奴婢,过去,杀了他!”阿扎失里对着亲卫队长放肆的铁打,喝骂。
亲卫们看着头目,脸上有几分不忍。
忠心的亲卫队长,却在主人的打骂之下面露笑意。
抽刀,扔鞘,向前。
吱嘎吱嘎,脚踩积雪,“能死在您的手中,是我的荣幸!”
说着,狼嚎一声,举着弯刀疯狂的冲锋。
前方,蓝玉脸上竟然有些嫌弃的表情,“你这把式也不行阿!根本不够看呀!”
等对方眼看就要冲到自己面前,手中弯刀当头落下。
蓝玉飞快的向前一步,直接撞进对方的怀里,同时抽出腰间短刀,在对方咽喉横扫。
对方的刀落在他的身后,而他的短刀,却精准的滑破对方的喉咙。
“呃呃..........”亲卫队长倒地抽搐,鲜血染红了血面,结成了红色的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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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
蓝玉看都没看倒下的人,继续朝阿扎失里那边走去,他身后的明军,也缓缓压迫向前。
“废物!废物!”阿扎失里连连后退,却还在不断的怪罪着死去的亲卫队长。
“你们也是废物!”蓝玉冷笑,“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他娘的,老子想找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说着,一摆手,“起!”
唰的一下,蓝玉身边的明军们,齐刷刷举起了手中的军弩,对准了圈子中的困兽们。
“蓝玉!有种你过来杀我,你来杀我!”阿扎失里大吼。
“哼!”蓝玉笑了,轻蔑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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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阿扎失里的亲卫中,忽然有人惊恐的大喊,“投降行不行?”
傅让大声道,“你主子不肯!”
“你这狗奴婢!”阿扎失里暴怒,但下一秒,后脑上传来剧痛,眼前一黑,直接扑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一个阿扎失里的亲卫,拿着手中的短锤,看着被砸昏的主任,对明军问道,“行吗?”
傅让看蓝玉。
蓝玉摇摇头。
对面的亲卫一咬牙,蹲在地上拿着短锤,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