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125长街
(1)“殿下不可!”
曹国公历经在城门箭楼下的这一幕,让群臣错愕。
紧接着换好衣衫的皇太孙朱允熥,则是让臣子们惊骇莫名。
今日跟随朱允熥前来观礼,除却那些开国淮西勋贵公侯之外,还有大明六部阁臣,翰林院一众学士,并且还有许多史官。
此刻朱允熥脱下红色的金龙袍服,换上了青色束腰龙袍,腰间的玉带也去掉,换成了扑通的布带。
而最让群臣动容的是,皇太孙一边走一边往自己腰上缠绕着白色的布带。
“皇太孙这是.........要给战死的将士佩孝?”
几乎是一瞬间,以刘三吾为首的翰林学士们,齐齐跪在朱允熥面前。
“殿下不可呀!您是大明的国储,未来的皇帝,如何能...........?”刘三吾叩首开口道,“天地君亲师,君父在上,岂可为......”
朱允熥身形被阻拦,看着眼前的人们,淡淡的说道,“孤先是大明的二郎,才是大明的皇储。出征数万凯旋只过半,他们为大明战死,慷慨激烈。孤祭奠他们,又有何不可?”
“祭奠可,但如此这般不行!”刘三吾大声道,“您是君父呀,自古以来就没找个规矩,更没这般礼法。殿下此举,置天下臣民于何地?”
“住口!”一边的武人勋贵之中,须发全白平日老好人一样的武定侯郭英怒道,“殿下如何行事,要你们这般书生聒噪吗?”
刘三吾看都没看那边,继续膝行上前,“殿下,于礼不和呀!”
“在你心中,死的礼比死的人还要大吗?”朱允熥看看他,“君父君父?君父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说着,直接绕开对方,往下走,大声道,“孤不但要祭奠他们,孤还要给他们抬棺!”
说着,身形在楼梯上停住,回望群臣,眼睛有些充血,“他们是孤一纸诏书送去为国作战的,而现在......”
“殿下!此举不可呀!”
文臣们大急,尤其是翰林学士等。
朱允熥此举,直接粉碎了他们心中长久以来的等级观,礼法观。
“殿下!”刘三吾快步上前,情急之下居然想伸手拉扯朱允熥。
但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一双铁手死死的抓住,咯咯作响。
郭英冷笑着看他们,开口道,“一群死读书的瘟书生,就知道卖嘴,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武定侯,我为朝廷大臣,安敢辱我?”刘三吾大怒,不甘示弱的瞪着。
郭英缓缓松开他的手,走到栏杆边,看着城下的队伍,缓缓说道,“殿下今日做的事,当年皇爷也做过!”
一句话,瞬间让在场的勋贵们想起往事,面容激动起来。
“当年陈友谅几十万人来打咱们,大伙都说打不过。有人说逃,有人说降,是皇爷说一定要打。于是我等儿郎们,在黑龙湾伏击陈友谅二十万大军!”
郭英回头,双眼明亮,“那一战,我们就在应天城外,杀得陈友谅的大军片甲不留。可那一战,我等的儿郎们也损失惨重!”
“陈友谅虽败了一场,可麾下还有六十万大军。而我们,死一个,少一个!”
“那天,我带人抬着战死的儿郎进城,皇爷就守在城门口!”
“他亲眼看着战死的兄弟们,一个个被抬进去。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孝衣!”
说道此处,郭英的声音变成呐喊,“太孙殿下乃我淮西血脉,武人后裔。为大明武人配孝,以示哀荣有何不可?”
文官们寂静无声,或许做学问做文章他们都是万中无一的翘楚,更是学富五车的才子。但对于这种,最直接的最有力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他们不懂。
其实他们从未懂过,他们懂得如何做官牧民。却不懂,为何强盛的大元被一群泥腿子推翻。他们懂得上下尊卑,也懂得水能载舟,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人情味儿。
“老哥几个!”景川侯曹振在勋贵之中笑着大喊,“小主子都下去了,咱们也别闲着了!”
“走!”武定侯郭英直接摘下头上的冕冠,大笑道,“咱们去接那些战死的儿郎们!”
“走!”
朱允熥的脚步刚刚走了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
回头一看,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将,也脱去公侯的蟒服,只穿着贴身的白色小衣,跟在他的后面,顺流而下。
朱允熥点点头,大步朝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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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抬着的棺材,缓慢走到城门口。
周围的百姓和衙役还有护军等,寂静无声的看着。
那些粗制的棺材上,用刀子刻着战死者的姓名籍贯年龄。战死者中,十六岁以下笔笔皆是。
“他们的娘咋活呀!”人群中,有妇人压抑不住,哭出声。
死的人,是被父母养育成人寄予厚望的儿子,是妻子依门盼望等待归来的丈夫,是孩子想要握紧大手笑着骑在脖颈上的父亲。
现在,他们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在下国子监杨士奇,今日在此拜谢大明英烈!”人群之中,一个秀才公一样的你年轻人,眼含热泪的拜倒,大声喊道,“男儿慷慨边戎死,日月山河天下安!”
喊着,继续再拜,“送大明英烈,回家!”
“送英烈回家!”不知哪个衙役跟着大喊一声,紧接着声音连成一片,响彻天际,震撼寰宇。
抬棺的士卒们,泪水不住的落下,对着嘶吼的人群点点头,又轻柔的拍拍肩膀上的木杆。
仿佛在说,“兄弟,看到了吗,百姓们给你们喝彩呢!”
就这时,前方的队伍猝不及防的忽然停住。
长街上的喝彩也在瞬间戛然而止。
“皇太孙驾到!”数百羽林护卫放声呐喊之下,朱雄英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长街上。
那耀眼的龙旗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路两边的百姓们如麦浪一般拜倒。
李景隆仓惶的上前几步,扑通声跪下,抱着朱允熥的大腿,“殿下,臣无能........臣无能....你交给臣数万人马........结果...........”说着,他已是泣不成声,以头抢地。
“起来!”朱允熥用力的拉扯起对方,重重的拍打对方的后背,“跟在孤左右,不许在落泪!”
说完,径直走到第一排抬着的木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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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2)抬着木棺的士卒见到皇太孙在他眼前,已经呆住了。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顿时手足无措。
“你抬了多久?”朱允熥轻声问道。
“一路!”那士卒想想,低声回道。
他说的一路,是从辽东到京城的一路。去时他们和袍泽并肩行军,回程时他们依旧生死与共。去时他们相互搀扶,回来时活人扛着死人。
“辛苦!”朱允熥开口道。
“没.......”那士卒低头,不敢看朱允熥的面容,低声道,“大帅说,咱们是给兄弟们发丧哩!按规矩,发丧的时候,棺材不能落地!”
朱允熥点点头,走到那士卒的身旁,微微弯腰,“现在,换我来!”
“啊?”那士卒顿时愣住了。
下一秒,他被朱允熥直接推开。
重重的木杆,落在了朱允熥从没扛过东西的肩膀上,硌得疼,骨头疼。
与此同时,一众须发斑白的勋贵老臣们过来,围在朱允熥的身边,从那些士卒的肩膀上扛过木杆。
“殿下,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帮您一块抬!”武定侯郭英开口道。
朱允熥的目光扫去,景川侯曹震,开国公常升,怀原侯常森,东莞伯,会宁侯,崇山侯,长兴侯,普定侯等等,开国的老臣们都在。
“好!”朱允熥微笑,“走,咱们带战死的儿郎们,回家!”
见到这一幕,队伍中所有凯旋的士卒们都无声大哭,泪流满面。
“兄弟,你死得值啦!太孙殿下给你抬棺呢!”一老兵拍打棺木,“老子羡慕你呀,早知道有今日的福气,那天老子就跟你一块死啦!”
曹国公李景隆擦去泪水,嘶吼道,“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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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从大明门缓缓进去,走过长安街。
侧面是恢弘华丽的紫禁城,另一面是戒备森严的五军都督府。
这两座大明帝国最高权力中心,默默的注视着从他们中间走过的队伍,注视着这些活着的,死了的,大明男儿。
它们虽然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地方,可以主宰整个帝国。
但同时,它们的创造者,正是这些热血的大明男儿。守护他们的,也是一代代大明男儿。
平整的长街没有一丝灰尘,此刻却落下许多脚印。队伍朝前走,后面数不清的百姓默默跟随,天地之间鸦雀无声。
穿过长安街,便是纷杂的皇城外,平日热闹喧哗的长街,如今也是一片寂静。
不知谁带头,各家商铺的门前,那些迎客的幌子都覆盖上了白色。掌柜的带着伙计,东家带着小二,肃然站在门口,对着前行的队伍行礼。
忽然,前头街上一个白事儿铺子里,掌柜的带着伙计,捧着白色的纸钱,向天空挥洒,“路途遥远,穷家富路,小人进献各位好汉一些车马钱!”
纸钱,漫天飞舞。
风一刮,满地皆是。
“黄泉路迢迢,英雄不折腰。阴差鬼役出来拿钱,各路小鬼也有供奉。莫滋扰了我大明儿郎,让他们安心上路!”
白事儿铺掌柜的声嘶力竭的呐喊,似乎是他的女儿,一个梳着两根小鞭的小丫头,跌跌撞撞的追着木柜队伍,手中的白花,竭尽全力的放在一口木棺上。
扑通一下,因为跑的快了,小丫头仰面跌倒。
可她却没有哭泣,而是跪坐着,对着从她身边前行的队伍,双手合十虔诚的祷告。
长街的尽头,出现几个僧衣上带着补丁的僧人。
他们低头,合十,站在路边。嘴唇一动一动,显然是在念诵经文。
寒酸破败的袈裟毫无光泽,但他们的脸上,却有宝相的光芒闪动。
巷子中的酒肆歌楼房门紧闭,姹紫嫣红的招牌撤了下去。平日依窗卖笑的姐儿,偷偷的在窗户的缝隙中朝外望,美目通红,默默落泪。
街边摆摊的婶子大娘,放下手里的家什,用脏兮兮的围裙揉着通红的双眼。
这时代,没有什么壮怀激烈的口号,更没有什么高岸伟杰的价值观。
但,人有心。
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这些战死的男儿为何而死!
等木棺的队伍穿过长街,走过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的时候。
年轻的士子们,已经自发的站在大门口,遥对队伍行礼鞠躬。
但他们之中,有几个世子却背负长剑,挺直腰杆。他们虽没有拜,却满怀憧憬眼含热泪的喊着座座木棺,口里念念有词。
离他们的近的人,听清了。
他们念的,是一封信。是他们少年时的同窗,写给他们的信。
“诸学兄在上,弟自幼束发读圣贤书,有匡扶社稷,安家国天下之心,却奈何无科举晋身之才!”
“科举无望,继续苦读不过是浪费大好年好,于国于家于己毫无裨益!”
“武学招生员在即,思来想去,弟欲投身军旅。”
“虽说文武殊途,但都是为了家国天下,殊途同归!”
“不为大明状元郎,赳赳武夫又何妨。长剑在手书在心,虎啸龙吟镇边疆!”
队伍过去,念信的人已泣不成声。
他们已得到消息,他们在投入武学充入军中的同窗已经慷慨战死。那些木棺之中,就有他们同窗的身体。
擦去眼泪,这些士子对望一眼,毅然决然的朝着反方向转身。
“尔等去哪?”师长在身后喊道。
“弟子不肖,弃笔从戎!”士子们喊道。
师长们脸色铁青,“疯了?”
“我等愿为班定远,不为翰林郎!”世子们齐声呐喊,身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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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祠中门大开,守祠的老军面容肃穆。
一座座木棺从中门鱼贯而入,迎面继续祠中的香火,迎风而来,缠绕不散。
两旁的游廊之中,一张张战死的开国勋贵的画像,无声的注视。
竖立在祠中的功德碑上,先烈的名字,笔锋雄厚。
抬着木棺的老臣勋贵们,用他们带着淮音的嗓音呐喊,“走哩!”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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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神偷你真不要脸,你怎么可以这么短?
神偷脸色一黯,你怎么知道我短?
读者,你最短你最短.............还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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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这辈子,哎紫禁城外紫金山,钟山龙蟠石头虎踞,近可望三国时候雄主孙权之蒋陵墓,远可眺扬子江畔。
山巅之上还有许多前朝佛寺遗迹,尤其是南北朝时,南朝萧梁崇信佛教,于紫金山沿线广修庙宇,气势恢弘富贵万千,或于山顶或于溪边,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即便如今早已荒草丛生满目荒凉,但身处其中亦能感受到几分当年的震撼。
“想那梁武帝,也算一代豪杰,可到了晚年不修德行,居然宠信佛教!哼,信这有鸟用?他信了一辈子,供奉了一辈子,天下的好处恨不得都给了佛爷,可最后呢?”
“让自己儿子活活给饿死了!那时候,哪个佛爷鸟他了?求神拜佛有鸟用?自己糊弄自己!”
山间崎岖的道路上,老爷子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而行,目光落在山间那些隐落在草木之中的石刻上,有感而发。
“皇爷,您慢点!”朴不成搀着老爷子的胳膊,小声说道。
老爷子瞅瞅他,难得温和的开口,“你也一把岁数了,自己走这山路都费劲,还搀咱干啥,这些事让他们年轻的人来!”
“这等美差,奴婢可舍不得让给旁人!”朴不成笑道。
“也对!”老爷子笑着点点头,“以后,你想搀咱,也未必有多少次机会了!”
一行人,缓缓登上山顶。
随从的太监们赶紧在山上布置桌椅,热茶,布下屏风挂上挡风的毡毯。
“别挂那些劳什子,挡着咱看风景了!”老爷子没有坐,不让人挂上挡风的毡毯,背着手微微前倾着身子,眺望愿望。
“那边!”老爷子指着山脉的北麓,“咱和皇后的陵在那边,对吧?”
朴不成眯着眼睛望望,“回皇爷,正是!”
老爷子继续仔细的看着,看着周围的山峦,景色,脸上露出几分喜悦,“咱还从没这么好好看过以后埋身子的地方!”说着,大笑起来,“别说,后有靠,上有罩,前有挡,依山傍水的还真是块好地方!”
这话,旁人不敢接口!
自古以来,皇家陵寝哪有不是好地方的?
“这谁选的来着?”老爷子侧头琢磨一阵,“哦,当年刘伯温选的地儿。当初咱还跟他说,不过是埋死人的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