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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哦!”朱允熥笑笑,“那就把烧羊肉,一并送过去!”

    凌汉也不客气,抓起羊腿就啃,没几下就满嘴是油,一边吃还一边说,“皇上,不是老臣挑嘴,这羊肉可没臣家里厨子做的好!”说着,又啃了两口,“这羊排肉炖了委实糟蹋东西,改用萝卜砂锅小火煨,出来的汤是奶白色的,然后配上俩馍。咦,没治咧!”

    朱允熥大笑,“想不到凌爱卿对美食一道也有涉猎!”

    “也不是涉猎,老臣虽然八十了,可心性还和四十岁的壮年差不多!”凌汉咧嘴一笑,“琼浆玉液,炙肉美食,还有那.......俏佳人!”

    “哈哈哈!”殿中笑声弥漫,气氛都是轻松不少。

    朱允熥浅浅喝了半碗小米粥,吃了一块萝卜糕就放下筷子。

    “成绩出来了?”

    凌汉擦去手上的油渍,开口道,“选出来了!臣便阅了考卷,选山东举子韩克忠为状元!”

    “哦?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朱允熥笑道。

    郑沂马上道,“当日殿试的时候,他考纸不够了,是皇上您开的金口,许他考纸,还殷勤嘱咐让他慢点考!”

    “唔,朕想起来了,倒是真有这么个人!”说着,看着群臣一笑,“你们别是投朕所好,以为朕知道这人,就选成了状元!”

    “别人老臣不敢担保,但在老臣这,绝对没有!若没有才学,就算皇子亲王亲自下场,老臣也要黜落!”凌汉正色道。

    “韩克忠!”朱允熥又念了下这个名字,打开卷子。

    “说起来这位考生还有个奇事!”礼部尚书郑沂又道。

    “说来听听!”朱允熥一边看这卷子,一边随口说道。

    “当日礼部夏侍郎带众举子入宫,要先行搜身。居然在他的身上,搜出了.....”说着,郑沂卖个关子,继续笑道,“搜出了蒸好的馒头!”

    顿时朱允熥也有些意外,抬头倾听。

    “夏侍郎当时就急了,上殿面君何等大事,居然还带馒头?韩克忠说,他是怕考着考着饿了,没地方吃饭!”

    此时,朱允熥面露微笑。

    郑沂又道,“夏侍郎开口呵斥,皇上天恩浩荡怎么会不给考生们准备饮食?就让那韩克忠赶紧把馒头扔了!”

    朱允熥的笑容,慢慢消失。

    “韩克忠说,那可是白面馒头,怎能随意丢弃!”郑沂道,“一个考生,就和当朝侍郎,在午门外顶起来了!”

    “后来呢?”朱允熥再次埋头考卷。

    “后来还是国舅爷给解围!”郑沂笑道,“那天正是怀远侯当值,他见状上前对韩克忠说,他还没吃早饭,带着几个侍卫分了那馒头。”说着,郑沂道,“臣对国舅爷还是有几分钦佩的,国舅爷吃着馒头,还对人言道,寒门学子不容易,要多多宽容!”

    “你说的礼部侍郎,是夏元吉?”朱允熥草草看了下卷子,但卷子上的文字,却格外引他注目。

    因为考题中那道土地兼并之害的题当中,韩克忠站在乡间中农的角度,先是阐述出农民的不易,缺乏抵抗风险的资本。又说出官府对于大户人家的依赖,导致大户望族,对于田产的巧取豪夺。

    郑沂笑道,“正是!”说着,继续道,“升任侍郎之前,夏侍郎乃是福建的学政!”

    朱允熥提起笔,在韩克忠的卷子上写了个准,然后放下笔看看郑沂,似笑非笑,“你呀,这些事倒是清楚!”

    这话,顿时让郑沂低下头,后面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第98章

    替罪羊(1)郑沂弄错了时机,科举一事好不容易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朱允熥是不愿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听信某人的话,去发落一个三品侍郎的。

    科举一事,自然会在朝中引起一番波澜。清流文官们的势力必遭打击。这时候,郑沂选择暗中给夏元吉下绊子,只能说文官之间的攻讦,还真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

    ~~~~

    天色已经大亮,但监牢之中的光依旧微弱。

    大理寺的监牢,远比锦衣卫的诏狱刑部大牢要体面得多,虽也是牢房的形制,但颇为干净整洁,还有不少的桌椅陈设。

    翰林侍讲学士张信,呆呆的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巴掌大的窗户,看着窗户外那微亮的天空,神色麻木。

    他原是清贵无比的翰林,负责给皇帝讲解圣人经义,修改诏书,编纂起居。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他就是都察御史,荣升大学士。再过些年,吏部尚书,光禄大夫。

    可现在,短短一日之内,他却成了阶下囚。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只感觉是在梦里一般。

    忽然,他麻木的神色有所松动,诧异的扭头朝身后看去。那里传来微弱的脚步,他赶紧起身整理下身上皱巴巴的官服,整理下有些凌乱的鬓角。

    脚步声中,一身布衣的刘三吾缓缓出现。

    “恩师!恩师!”张信看到了救星,隔着监牢的栏杆跪下,哽咽道,“救救学生啊!”

    刘三吾站在监牢外,脊背微微佝偻着,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老。

    “恩师!”张信从栏杆中伸出手,大喊道,“救救学生!”

    “哎!”刘三吾只是长叹一声,然后回头对狱卒,“有劳了,请开门!”

    “老大人不必像客气!”那狱卒笑笑。

    随即打开牢门,亲手提了个一个食盒放在桌上,然后等刘三吾进去之后,行礼退出,再把牢房锁好,悄然闪到一旁。

    “老大人有事,就喊小人一声!”

    刘三吾点头致谢,在桌子边坐下,打开食盒,从其中拿出酒菜放好。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以至于张信都能清他胳膊的颤抖。

    “恩师!”张信跪在刘三吾面前,叩首道,“你要救救学生啊!学生冤枉,学生没错啊!”

    “没错?”刘三吾倒了两杯酒,忽然一笑,“真没错吗?”说着,怅然叹息,“一开始,你就错啦!到后来,你是大错特错!”

    “从一开始你的心就偏袒江南士子,到后来你不但固持己见,而且还因为怕被牵连,串联同僚拒不认错,你说难道你没错吗?”

    “学生!”张信泣不成声,“学生没错呀!您是主考,您也看了卷子,江南士子的考卷确实更优一等!”

    “科举,考的可不单是文章呀!国家取士,也不是单看文章,这一点你不清楚?”刘三吾说着,把张信扶起来,按在座位上,再次长叹,“其实这次,老夫也错了,大错特错!”

    说着,浑浊的双眼不免泛出几滴老泪。

    “第一次审卷排名之时,若是老夫固执些,在名单上选上几个北人学子,也不至于此!再后来,重阅的时候,老夫若不是怕.....”说到此处,刘三吾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落下,“皇上让重审,老夫就应该想到皇上的心思。可老夫和你一样,也是怕朝令夕改,丢了自己的名声!”

    “名声!名声!”刘三吾几乎哭出声,“老夫一辈子的名声,如今都毁了。京城中的士子们,逢人便说三吾为南人,私其乡也!”

    “老夫在大元时为广西提学,加上国朝三十年,近五十年的仕途,到头来落个私其乡的名声!罪过呀!”

    说到此处,把酒一饮而尽,随即又满上,“来,陪老夫喝杯酒吧!”

    张信哪里还有心思喝酒,愣愣的坐着,好似丢了魂一般,喃喃说道。

    “明明是南人士子的卷子好些,明明就是!朝堂为了平衡,让我等..........”

    “现在才想起平衡二字,晚了!”刘三吾又道,“也是怪老夫,皇上让重审的时候,老夫就应当猜到皇上的想法。可到底是老了,怕出错,怕被人指责,却一头走进了死路,不知进退!”

    “老夫不但害了自己,也连累了旁人!”

    他说的没错,他们明白的,准确的说是醒悟的太晚了。若是早些,未必没有挽回的机会。

    “你不是说,若这次科考的成绩被推翻,要有人当替罪羊吗?”刘三吾又继续说道,“谁都不愿意当这个替罪羊,背黑锅,结果人人都是羊,人人都要背锅!”说着,顿了顿,“早知如此,我刘三吾来当着替罪羊,又有何不可?”

    忽然,张信打了个寒颤,颤声问道,“恩师此话何意?除了学生,还有其他.......?”

    “本次主考的十七位阅卷官,你下牢狱。其余人等,除了戴彝之外,发配广西,云南为县府学官。老夫自己,发配西北,汉番杂居之地推广汉学,不日启程!”刘三吾看看对方,说道。

    “人人都是替罪羊?”张信彻底失神。

    “其实,老夫心里最深处,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刘三吾叹息一声,“第一次科举放榜士子们闹起来的时候,老夫就想到了,北人一个不中,自然要有人出来给天下一个交待!”

    “朝廷的考题不可能错,科举之道不可能错,皇上更不能错,错的就是我们。不管我们错没错,都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个结果!”

    “只不过,当时还心存侥幸,觉得新君仁厚!哎!”

    “恩师!恩师!”张信再次跪倒,声泪俱下,“可知皇上要如何发落学生?”说着,拉着刘三吾的裤脚,“是充军还是发配,有生之年还能否返回京师?”

    刘三吾看看他,眼帘低垂,“科举之事,如今的罪名都在你身上。串联同僚以己身之好取卷,刻意黜落北人士子,教而不改,蛊惑考官,以陋卷呈阅圣上!”

    “我.......”张信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太上皇的意思是!”刘三吾把对方再扶起来,重重的按在椅子中,“凌迟!”

    “啊!”若不是刘三吾按着,张信马上就要从椅子上滑落,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全身烂泥一样。

    “皇上仁厚,改为腰斩!”刘三吾用力的按着张信,“你我师徒一场,放心。老夫自会为你收尸,办理身后事!”

    “不......”张信拼命的摇头,“我罪不该此,罪不该死!”

    说着,忽然疯狂的扭动身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然后他好似找到了什么希望,双眼发亮,“偏袒南人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思,大家都是这样的心思。若都没有这样的心思,我怎么说都是白费!”

    “若他们心中不是瞧不起北人,也不会真的一个上榜的北人都没有?我只不过说出大家心里想的,凭什么现在所有罪都是我的?”

    “我串联他们?蛊惑他们?没有!没有!卷子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看的!”说着,他攥着刘三吾的双手,大声道,“再说,老师老师,卷子都是您看的,名次也是您定的,您也是心里偏袒南人的。不然第一次的时候,为何您不说?”

    “不是我一个人责任,为什么现在要我全部承担?”

    第99章

    替罪羊(2)忽然,刘三吾的表情有些变了。

    他缓缓的挣脱双手,定定的看着张信,“是,大家都有这样的心思,可谁都没说出来。唯有你,不但说了而且做了。只有你,当了出头鸟。”

    “我.......”张信呆立当场,哑然无声。

    是的,所有人都这么做了,但没人说。所有人都这么想,但没人大声嚷嚷。所有人都是既想又做,却没人如他一般跳出来。

    “我好蠢!”张信呆呆的说道。

    旋即,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带泪疯笑,“不是我蠢,是同僚们对于我跳出来乐见其成,把我推到了台前。他们早就想好了,不出事皆大欢喜,出了事就是我这个出头鸟承担!哈哈哈,哈哈哈!恩师,怕是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说着,他双眼猩红,“怕是您,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刘三吾再次坐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怎会那么想,我是主考,出了事难辞其咎!”

    “您说的好听!”张信冷笑道

    ,“您教过皇上的,您是帝师呀!出了事,只要脑袋还在,早晚有返回朝堂的时候,对不对?”

    “为何全选了江南士子,没有选北人?您自己心里也清楚,若选的都是南人,那您这江南士林先师的名号就坐定了,是不是?”

    “您就是当世的大儒,所有江南学子见了您,都要规规矩矩的叫声恩师?”

    啪,酒杯被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张信,老夫此来是给你践行的!”刘三吾也不恼怒,低声道,“都是读书人,体面些?”

    “我都快被腰斩了,一刀两断了,还要我体面?”张信疯狂呐喊,“死的不是你,你让我怎么冷静?”

    说着,他站起身,攥紧了拳头。

    突然,狱卒走到门口,厉声道,“张信,想吃苦头吗?再嚷嚷给你上家伙!”

    一句话,直接打碎了张信心中的愤怒。

    “您说的对,要体面!”他怔怔的坐下,“将死之人,没必要再受侮辱!”说着,端起酒,一阵狂饮。

    刘三吾看着他,站起身,“这几日老夫就不过来了,身后事你放心!”

    张信默然无声,直到狱卒打开牢房的枷锁,他忽然疯了一样,直接扑过去,跪在刘三吾的脚下。

    “老师,学生不想死!”张信哭道。

    “老夫救不得你!”刘三吾微叹。

    “能,您能!”张信疯狂的呐喊,“您教过皇上,您是帝师呀?皇上不听别人的,也要听您的!您是帝师呀?”

    帝师,读书人的最高荣誉。

    正是因为他刘三吾,昔日在文华殿教过当今皇上读书。所以他才在这些年,成了士林的领袖。

    可他真的是帝师吗?

    “帝师?”刘三吾苦笑,“太上皇也好,皇上也罢,可曾给老夫帝师的称号?”说着,摇头道,“老夫不过是命好,恰好赶上教导皇上的时机罢了!”

    “皇上心中,老夫不过是用来团结清流的中间人而已,真以为皇上把老夫当成老师,就错了!”

    “故太子在时,身边就有大批文臣,太上皇总是说那些书生把太子爷教得太呆板了。等皇上为国储时,你可见哪个大学士,如当初太子爷在时一般得意?”

    “帝师?呵呵,自欺欺人而已!”说着,刘三吾甩袖而去。

    牢房中,只剩下张信如无魂肉身一般愣着定着。

    刘三吾是皇上用来笼络他们这些清流的,他们这些清流就是皇上的工具。如今这些工具,居功自傲了,那皇上换一批工具就是了。

    想到此处,张信万念俱灰。

    可心中,仍有悲愤。

    “老大人这边请!”狱卒在刘三吾前头带路。

    后者的脚,堪堪跨出监牢的通道,忽听得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刘三吾的身子顿了顿,对狱卒说道,“劳烦小哥,这几日要看着他,莫让他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

    “您放心,小人晓得,总要他全须全尾的上刑场不是?”那狱卒笑道。

    “多谢了!”刘三吾拱手,那狱卒闪身不敢受礼。

    两人走出监牢,缓缓朝着大理寺侧面的跨院走去。

    这片跨院之中,明明是白天却显得有些阴森。只因为这处公房,乃是出红差的押签房。

    出红差就是杀人,砍头凌迟腰斩车裂的刽子手们,平日都在此处呆着。

    别小看了这些刽子手,这可都是传家的吃饭手艺。

    刽子手们不但是世袭,而且油水丰厚。无论公卿还是罪大恶极的人犯,家属都要疏通他们。谁不想自己的家人,痛痛快快的死?

    大白天的,这院子竟然有着阴风,让人不寒而栗。

    “就这了!”狱卒说了一声,朝院子里喊道,“庄老三!”

    “谁喊我?”里面,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细长脸的瘦高个儿从里面出来。

    一间狱卒,那庄老三笑道,“哟,猴二哥,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他虽然是笑,可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寒碜,那么的狰狞。

    狱卒猴二上前几步,把庄老三拉到一边,“三哥,帮个忙,那位是翰林院的刘老大人,有求于你,你给宽宽!”说着,又低声道,“这是我们头儿交代下来的,不给办利索,我回头没法儿跟头说!”

    庄三想想,“翰林院?可是为了那张翰林的事?”

    “嗯!”猴二点点头,对刘三吾笑道,“老大人,您来说吧!”

    刘三吾上前,打量庄老三几眼,对方虽瘦,但是骨架宽,手指上都是厚厚的老茧。

    “老大人!”庄老三赶紧行礼。

    “不敢当!”刘三吾很是客气,拱手道,“老夫有一事相求!”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金饼子,“即将腰斩的张信,是老夫的学生。老夫请你高抬贵手,让他少受些罪!”说着,把金饼子塞进对方的手里,“拿着喝茶!”

    可对方,却好似烫手一般,马上给他塞了回来。

    庄三直接跪下磕头,“小人何等身份,您老是翰林学士,天上的文曲星,跟小人说话,小人都是祖上积德。给张老爷一个痛快,不过是小人抬抬手的事!”

    说着,忽然话锋一变,“可是小人.........”

    “可有难处?”刘三吾道。

    “按理说,小人不能不识抬举,猴二跟小人又跟亲兄弟一般,小人万没有推脱的道理!”庄老三道,“但今早上,大理寺的老爷亲自找到小人,告诉小人,不能.....不能.........”

    “老夫明白了!”刘三吾怅然道。

    这事有人,不想让张信痛痛快快的死。

    “是你们大理寺的老爷?”刘三吾又道。

    “是,正是大理寺的老爷!”庄老三也不瞒他。

    大理寺少卿,正是督察御史暴昭。

    这一刻,所有的事,刘三吾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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