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第100章归乡(1)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薄薄的水气。
这应当,是一个很普通的雨后清晨。
若是和每天一样,家家户户都会在雨雾之中开门,男人谋取生计,女人打扫庭院。孩童上学去,老人坐街前。
可今日,长街人影疏离。
但不知从何而来的鼎沸人声,忽然传来,那声音震得雨后的水气,无风自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水气,清晨的阳光便炙热无比。
照在疏离的长街,留下屋的阴影。照在午门之外,与那喧天的呼喊,交相而应。
似乎,京城的人,都在这。
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无论贩夫走卒,无论是读书的士子,无论是贵族子弟,无论贫家少年。
砰砰两声炮响之后,一辆囚车缓缓开来。囚车之中,一披头散发之人恐惧的蜷缩在囚车一角。
囚车前的官差,大声朗读着死囚的罪状。
“原翰林侍讲学士张信,深受君恩为本科主考之一。却罔顾圣恩,不以国家为重,私其乡人,以一己私欲黜落北方士子,纵使无一人上榜!”
“皇上仁德,许其开卷重阅,然其仍丧心病狂,为遮掩私心,蛊惑同僚串通上下,陋卷进呈与陛下。并言北方士子言语犯忌,文理不通。”
“其心可诛,其罪当斩!奉圣谕,腰斩犯官张信!”
差官衙役们的声音响彻长街,人群看向张信的眼神越发憎恶。
忽然,一士子在人群中暴动,手中吃了半个包子,直接扔进了囚车之中。
“狗官!”
随即,人群炸开锅一样,手里的东西不住的往囚车中砸着,落雨一样。
张信在囚车中蜷缩,双手紧紧的护着脑袋,嘴里发出呜咽的痛哭和嘶吼。
“狗官!”
又是一声怒吼,囚车所过之处,街边的酒肆二楼中,无数腌臜之物当头落下,正好淋了张信一身。
腥臭之中,张信抬头,正好看见二楼的士子们对他破口大骂。
“狂悖小人,尔也算是读书人!”
“天下竟然出了你这等无德无品的败类!”
“呸!我等羞于与你同乡!”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囚车中的张信,看着那些士子的脸,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百姓们打他骂他,他无所谓,老百姓么,最爱看当官的倒霉。
北方的士子们打他骂他,他知道是应有之事。
可楼上这些江南士子,为何也对他唾骂?
他,死到临头都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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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了重了!”
另一家茶楼的雅间之中,看着囚车中的张信,新科北榜状元韩克忠摇头道,“腰斩太重了!”
“韩大哥倒是烂好人!”和他形影不离的姜宏业笑道,“据说,一开始太上皇给定的是凌迟,是皇上仁德,改为了腰斩!”
“重了重了!”韩克忠依旧叹息道,“三尺白绫即可,腰斩之刑,太过酷烈,违背天和!”
一旁一直笑看着的刘念恩开口道,“不重不重!”说着,他难得的叹口气,笑道,“这张学士,落了袒护南人的罪名,无论南北都容不得他。”
“北人恨不得生啖其肉。”(dan)
“南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姜宏业十分不解,“南方士子为何恨他?”
“千古笑柄!”刘念恩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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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长街之上,面若死灰烂泥一样的张信,被人扯到了刑台之上。
整个人趴在长条的木墩上,手脚之上都被铁索紧扣。
“张学士,小人送您上路!”侩子手庄老三先是恭敬的行礼,然后端过一碗酒,“您用一口!”
张信的眼中,没有任何神色,只有麻木,行尸走肉一样点点头。
庄老三把酒送到张信的嘴边,后者浅浅的饮了一口。
随后,庄老三再换一碗酒,大口喝下。
噗,酒水从口中变成雾,全部喷在一人宽的铡刀上。
“您老还有话说吗?”庄老三再次问。
张信的面上,终于有了些神色,看看台下都眼睁睁盼着他被腰斩的人,忽然凄苦一笑。
“四十年来家国梦,身败名裂却成空。”
“达官显贵终是影,不如笑隐山林中!”
然后,他绝望的闭上眼睛。
“送张学士上路!”
庄老三仰天长啸,双臂肌肉乍起,手中铡刀对准张信的股部。
“呀!”
咔嚓,铡刀响。
“啊!”人群惊。
“苍天!”张信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身体斩成两截,没有想象中那样内脏从腰腹之中露出来,而是在瀑布一样的鲜血中,他的上身依旧完好无损。
木墩上的身体已经变成两截,上半身疯狂的扭曲,下半身微微颤动。
这,真真的生不如死。
刽子手没有一刀毙命,铡去他半边身子,是要他自己活活痛死。
随后,有刽子手解开张信手上的铁索。
那半具身体开始在刑台上扭曲翻滚,口中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看热闹的人群,齐刷刷的后退几步,发出惊呼。
“啊!啊!疼!疼!”张信口中大喊,双手在地上胡乱抓挠,身子慢慢往前,身下留下血痕。
红色的血中,白色的骨清晰可见。
庄老三一刀,正好从他的胯骨处,把他一刀两断。
“天道....不公.........”
张信爬着,喊着,用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地面上颤抖着写下一个个字,“惨!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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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对刑台的酒楼楼上,隐蔽的雅间之中。
凌汉噌的起身,对周围人怒目而视。大声道,“腰斩给他个痛快就是,为何要如此这般?”说着,目光看着暴昭,“你是大理寺少卿,是不是你的授意?”
不等对方说话,老头大喊道,“皇上的意思,给他个痛快,你们却.......如此行径,和张信私心有何区别?”
暴昭无奈笑笑,“老大人,下官也不忍他如此。所谓人死为大,下官何故让他临死还受这些折磨!”说着,叹口气,“是宫里有旨意,不许张信痛快的死!”
凌汉呆了半晌,明白了。
宫里的旨意,定不是皇上的旨意,一定是太上皇的旨意。
太上皇若是恨了谁,定然不会让那人痛痛快快的死。
“来人!”凌汉想了半晌,大声道,“去传老夫的话,赶紧给张信一个痛快!”
“大人,您看!”话音未落,身边有人发出惊呼。
只见一个锦衣卫突然出现在刑台上,弯腰按住挣扎嚎叫的张信,手中短刀对准心口。
就一下,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然后,天地间就再也没有张信的惨叫,归于宁静。
“皇上也来了!”凌汉见状,低声道。
随后,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目光在城楼上看到几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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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人影散去,炙热的阳光下,几只飞蝇在暗红色的鲜血上嗡嗡飞舞。
两截尸身,在干涸的血泊中暴晒。
“老爷,您慢点!”
一张伞下,刘三吾被下人搀扶着,缓缓挪步。
眼前的惨烈,让他不由得闭上双眼,然后有些失声一般,嗓音沙哑的说道,“收敛了!”
“哎!”
忠心的老仆答应一声,指挥几个壮仆,用白布盖上张信的尸体,然后抬到棺材之中。
棺材里,张信被白布盖着,看不出身体已经断成两截。
“答应你的身后事,老夫不会失言!”刘三吾最后看一眼棺材中的学生,低声道,“老夫让人,送你回家!”
然后,他站在原地,看着仆人们把棺材装上马车,渐渐行远。
第101章
归乡(2)“老大人,您慢点,这边儿走!”
王八耻引着一身布衣的刘三吾,缓缓向前。
宫中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鼻尖满是淡淡的花香,眼前就是一幅彩色的画卷。
刘三吾缓缓的迈过深宫之中高大的门槛,看着眼前悠长且熟悉的夹道,忽然停步。
“王总管,您带老夫去哪儿?”刘三吾开口道,“见皇上,不是走这条路吧?”
王八耻微微回身,笑道,“皇上说,召见您不在奉天殿,而是在大本堂!”
是的,眼前这条路,是通往文华殿大本堂的。
这条路,刘三吾走了一辈子。
大本堂,是大明开国之初,太上皇钦点宫中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就在文华殿的侧面,因为藏着数千本儒家经典,所以叫做大本堂。
刘三吾的脚缓缓踩着青石板,目光在两侧红色的夹道上流连,等到了大本堂的外面,看着院子中那些盛开的鲜花,目光不禁有些痴了。
他这一辈子中,在这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
一开始他辅佐宋濂朱善等人,在这教导太子朱标,秦王晋王还有诸位皇子亲王读书。
往事,忽然纷沓而来。
太子朱标好学苦读,他是所有文臣的期盼,他们这些读书人,恨不得浑身的学问,都教给大明的储君,让他将来能成为汉文帝那样的好皇帝。
后来,大本堂的教书学士中,获罪的获罪,告老的告老。再后来,太子英年早逝。
他刘三吾所教导的对象,变成了太子的儿子。
大明两代储君,都是他的学生,没有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
吴王顽劣,尤甚当年的秦晋二王,而淮王好学,犹如太子当年。
对此,他倍感痛心。
因为吴王,是太子原妃常妃所出之贵重嫡子。叙辈,乃是大明储君当仁不让的接班人。
好在苍天有眼,自小顽劣的吴王幡然醒悟,脱胎换骨。
颤颤巍巍的再跨过一道门槛,刘三吾看着大本堂那虚掩大门,忍不住热泪盈眶。
昨日种种就在眼前,格外真切。
他还记得太子故去之后,当时的吴王第一天来读书,就是站在门口远远的对他施礼。
“有先生等教授我读书,是我之福!”
刘三吾的脑中,回想着当日吴王的话,想着曾经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想着当日吴王脸上的笑容,再也忍不住。
“呜!”他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声。
眼泪,顺着皱纹不住的落下,落在院中的石板上。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坐在花坛上,老泪纵横。
是在哭自己?
再哭过去?
在哭即将发配千里?
委屈?还是后悔?还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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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本堂中,朱允熥坐在书桌之后,看着桌上他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刻痕,听着外边压抑的哭声,不知怎地,眼眶也控制不住的红了。
“吴王殿下忘记了大明建国的不易吗?”
“殿下当子乘父志,为一代贤殿下如此怠学,对得起皇上的期盼,对得起天下臣民吗?”
以前,只要朱允熥和那些小王爷们玩闹,只要是他起来晚了,只要他功课做得不好。
刘三吾就会站在他身边,吼得他耳朵中嗡嗡作响。
他犹记得,当日老爷子因为彩票的事打他,刘三吾急得绊了几跤。他依然记得,刘三吾看到他被打板子之后,心疼得眼中落泪。
他更记得,老爷子寿辰时,宣读册立他为皇太孙的那天,刘三吾拿着圣旨的手,都在抖。
他也记得,老爷子宣布禅让的时候,刘三吾眼中那因为欣喜而涌动的泪水。
他永远都记得,太子朱标故去的第二天,正是他刘三吾跟老爷子说,当立皇孙。
从始至终,刘三吾都是他这个大明嫡孙身边最默默付出的那个人。可却不知从何开始,朱允熥和这位有名无实的老师,渐行渐远。
缓缓的,朱允熥站起身,走到门前,伸手推开虚掩的门。
院子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身着布衣的刘三吾颤颤巍巍叩首,可朱允熥却比他快一步。
“学生,见过老师!”站在门里,朱允熥如当年还是皇孙一样,对着刘三吾行礼。
刹那间,刘三吾忽然放声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