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然后,又赤脚拿着木盆上了田边。“老朴,这个下半晌给咱炖了。”说着,老爷子大笑起来,“看看足不出户两道菜,这日还有比?”
“老爷子!”朴不成看看木盆里活蹦乱跳的小鱼儿,笑道,“是不是先用清水养养,让它们吐吐脏东西?”
“哪脏?稻田里的鱼哪有脏的!”老爷子斜眼道,“才吃几天饱饭,还他娘的讲究上了!”
就这时,有小太监来报,“太上皇,皇上来了!”
老爷子朝远处瞅瞅,果然是他大孙子,前呼后拥的往这边来。
“啧,排场不小,他娘的给谁看?”老爷子笑骂一句,“咱大孙来了再加个菜,做个醋溜白菜,酸溜溜的解腻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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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儿见过皇爷爷!”朱允熥先是行礼,随后见老爷子坐在竹椅子上,连忙亲手拿起抹布,给老爷子擦洗脚上的泥水。
“你这是从哪过来的?”老爷子笑问。
“孙儿今日去了李景隆的庄子上!”
“他家的庄子?”老爷子皱眉,“他那纨绔子弟能摆弄出什么好庄子来?都白瞎那些地了!”
朱允熥给老爷子擦了脚,接过一双干净的布鞋给老爷子换上,笑道,“您老可说错了,他家的庄子经管的还行。不但庄子里的庄稼长得好,周围还有林子池塘,景色也雅致......”
“比咱种的田还好?”老爷子斜眼道。
“那哪能跟您比!”朱允熥挨着老爷子坐下,“孙儿说他好,哪是跟旁人比,到您这他李家的庄子就不够看了。不说别的,就是您种的稻子,都比他们家的高一大截!”
“咱这稻子,去岁冬天就开始粪了!今年下种之前,又是一场粪肥!”老爷子大声道,“还有园子那些菜,你看那颜色,全是咱用粪水浇出来的。就冲这份精细,谁能比的了!”
“是是是!”朱允熥连声附和,“您老的庄稼把式一般人是比不上的,不过您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没饭吧!”老爷子听了孙子的奉承很是高兴,“正好,刚打了小鱼儿上来,咱爷俩喝两盅!”
朱允熥刚在李景隆那里用了一肚子饭包和烧烤,哪还能吃得下。不过老爷子都开口了,他也不敢说不吃。
爷俩就在菜园子边上的凉亭里坐着,一会的功夫菜就摆了上来。
简简单单三个菜,一盆饭,一壶酒。
清风吹过倒也有几分惬意,就是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粪肥味儿,有些拿人。
“
吃那小鱼儿,泥鳅,都是水田里刚捞出来的,鲜!”和孙子在一块吃饭,老爷子心情大好。
“见着这小鱼儿,孙儿就想起以前跟您老一块捞田螺来着!”朱允熥夹起一根泥鳅慢慢的吃着,开口说道。
“今年的田螺个头也大!”老爷子嗦着小鱼笑道,“关键是今年的稻子肥上的好,别说田螺,就野草都比往年茂,薅都薅不过来!”
老爷子这话,忽然让朱允熥联想起一些东西。
国家就好比这一亩三分地,肥不足产量就不足,但是肥多了蛇虫鼠蚁也就来了。
“种地其实和治理国家一样,就在一个勤字!”老爷子继续说道,“地里的杂草一根都不能有,见着就薅出来。勤上肥,看着那边的池子没有,都是粪......”
顿时,朱允熥的筷子一顿。
再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味道,他有些吃不下去了。
“愣啥?吃呀!”老爷子白了朱允熥一眼,“咋,听说上了粪吃不下去?矫情劲儿哟!”
朱允熥放下筷子,“孙儿来,是告诉皇爷爷一个好消息?”
老爷子又白他一眼,一根泥鳅入嘴,吐出一根刺来,“啥好消息?你媳妇又有了?”
“您知道了?”朱允熥笑道。
“真有啦!”老爷子咧嘴一笑,美美的喝了一盅,“哪个媳妇怀了?”
“新晋的纯嫔,就是小顺子那丫头!”宫里人丁不旺,缺少人气儿。
他如今只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赵宁儿生的嫡子六斤,汤胖儿一对龙凤胎,四斤跟丫丫,宫里的孩子委实是少了些。
莫说老爷子盼着多多添丁,就是大臣们隔三岔五都要上书,内容就是让朱允熥多生孩子。
“那丫头呀!”老爷子想想,“嗯,还是岁数小好,你看多容易怀呀!才晋了嫔多久,就有了!”
说着,老爷子继续道,“往后呀,你再选妃,专挑年纪小的来!”
“宫里的女子已经够多了!”朱允熥笑道,“选那么多妃子作甚,皇上就孙儿一人,忙不过来!”
“不是咱说你!”老爷子不屑道,“那事怎么就忙不过来?你有去李景隆家扯淡那功夫,多给咱下下力气,是吧!早点下力气,现在咱跟前都孩子满地跑了!”
说着,老爷子微叹,“过去吃不饱,可他娘的生孩子跟老母鸡下蛋似的,收都收不住。现在吃得比谁都好,用得比谁都好,让你们这些后生生孩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就这时,王八耻悄悄的过来。
“皇上,有折子到了!”说着,双手捧着一个黄色密封的匣子呈上。
老爷子继续低头吃饭,看都没看一眼。
朱允熥缓缓撕开封条,“臣,铁铉谨奏!”
第109章
改革(2)所谓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
如此一来,势必触动一些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才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铁铉在z地一系列的铁腕操作,那些有把柄的大豪门世族固然是听话了。但依然有许多实在是找不出人家把柄的,大族地主和官府相抗。
摊丁入亩这项政策,触动的就是大豪门大地主的利益,得益的是那些中下层的中农贫农。
见朱允熥神色有些凝重,老爷子想了想,开口道,“咋了?”
“铁铉在z地,还是遇到了阻力!”
朱允熥把折子推给老爷子,却不想后者直接用筷子扒拉到一边,看都没看。
“乡绅三百二十人,在布政司衙门前,带着家人佃户聚众静坐抗议!”朱允熥继续说道。
老爷子眉毛一立,“这事不好办咯!”
皇权也好,官员的权力也罢,并不是绝对的凌驾在百姓之上,更不能随意的对百姓予取予求。
尤其是这样的封建时代,官员若是对待百姓太过苛刻,名声还要不要。再说人家只是静坐,又不是闹事,官府更不能施以重手。
这样的事其实屡见不鲜,天下各地每年都有,尤其是到了缴税纳粮的时候。无论是县令还是知府,遇到这种事都是客客气气的把领头的乡老,请到后堂之中,好言好语。
再把闹事的人,客客气气的送走,人家要是不走,官府还要管饭。生怕有人饿着,若是赶上雨雪,有人因为抗议而病了,那更了不得。
只要有人参上一本,就是摘乌纱帽的罪过。
如今大明王朝,官对于民的统治,是怀柔而非暴力。对于百姓,只要合情合理的事,官府都要考虑到百姓的想法,不能一意孤行,更不能一味的铁腕。
“不单是他的布政司衙门,z地一省除了宁波之外,多有士绅地主抗议之举!”朱允熥继续道,“折子里还说,钱塘县令让几个老头,拄着拐棍堵门儿,骂的狗血淋头!”
“士绅呀,有时候是朝廷的帮手,有时候就不是东西!”老爷子笑骂一句。
“铁铉的折子里说,他倒是不怕非议,那些人再抗议闹事,他就直接下令抓人了。”朱允熥继续道,“可是呢,各州府的主官却不这么想。许多官员都上了条陈,说铁铉的政令太急躁了!”
“这么一来,地方的官员不甚配合,铁铉这边再怎么都是无用功!”朱允熥皱眉继续道,“而且他还说,其实各州县的官员们,对于那些闹事抗议的,还非常偏袒!”
“他一个北面的人,直接去了南边做布政司,得需要些时候,才能把手下人收拾服帖!”老爷子低声道,“况且,他这布政司使摆明了是人家难受的,不阳奉阴违暗中抵触才怪!”
“皇爷爷说的是,官场难,官场之中想做事更难!”朱允熥微叹,“铁铉才干是有的,但还是缺少在最底层的经验。他和景清,对那些豪门大族还行,可对上州府县的地主们,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老爷子瞅瞅他,“你是皇上,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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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北榜状元,翰林院编修韩克忠,忐忑的站在奉天殿外,等着皇帝的召见。
此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恢弘的大殿之上,折射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韩大人,跟杂家来吧!”
“有劳公公了!”
韩克忠整理下衣冠,跟着王八耻一步一步的,缓缓走到皇帝的公事房外,静静等候。
王八耻隔着帘子,小声道,“皇上,韩克忠来了!”
里面传出朱允熥的声音,“进来吧!”
随后,王八耻微微闪身,给韩克忠让出一条道来。
韩克忠低着头,迈过门槛,进门叩拜,“臣,叩见皇上!”
朱允熥坐在软榻上,手中拿着当日韩克忠的考卷,字字句句的认真读着,没有叫对方起来,直接开口道,“朕看的你卷子,和旁人出发的角度不同!”
说着,点点试卷,“土地兼并,旁人都是从大局看。你是从乡间看,从中小地主来看。你是不是,有过在乡间做事的履历?”
韩克忠抬头,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开口道,“臣当年在家乡读书时,因为是举人的身份,所以在民间有些威望。常帮着各里长甲长等出出主意,也常跟着他们在乡间走动!”
“这就是了!”朱允熥放下卷子,“你平身,王八耻给他搬个凳子来!”
随后,朱允熥也不管韩克忠敢不敢坐,继续开口说道,“你们山东老家那边,乡下士绅聚众去官府抗议叫屈的,多不多?”
韩克忠想想,不知皇上为何他这事,他便老老实实的回话,“也是有的,有时候官上给的徭役多了,征的民夫多了,也会有些中户大户去闹。”
“不过,一般都闹不起来。里长甲长们加上臣这样的读书人从中说和说和,也就过去了。”
“当初朝廷在山东推行摊丁入亩,就有些人想不通鸣冤叫屈。不过他们也都是吓唬官府,不敢太过分。只要他们不过分,他们私下里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官府也当不知道!”
“若真闹起来呢!比方说几百人在衙门门前静坐抗议,对抗官府的政令!”朱允熥问道。
“那.....就要抓!”韩克忠道,“一次不抓,士绅们就会当成常态,下回还这么干!”
“你对摊丁入亩怎么看?”朱允熥又问。
韩克忠沉思片刻,“德政!摊丁入亩之后,各地的土地人口较以往更加清晰,收取赋税也更加高效。同时也不伤民,因为人头税改成了地税,家里多少地就缴多少税,小门小户的自耕农,还有中小地主得了实惠!”
闻言,朱允熥不住点头。
大明还是农业社会,有着历朝历代都有的农业顽疾。那就是土地人口的不清晰,他所作的改革就是让这些国家的血液清晰起来。只有这样,大明的财政才会一直呈现良性,大明的国家机器才会高效运转起来。
就好比后来的满清,之所以乾隆皇帝能屡屡发动战争,动辄耗费白银数千万两,开疆拓土让满清的军事力量一度在中亚地区暴走。靠的就是他老子,在位十三年的雍正,给他的子孙们,留下了一部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
地方财政直接归属中枢,无论是钱还是粮,统一归朝廷中枢调配,管理,征调。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火耗银归公,种种都是有益国家和百姓的良政。大地主自然委屈了,可深得中下层的拥护。
说句不好听的,这也是晚清丧权辱国那么多次,却一直能苟延残喘。而且在一次次的巨额赔款之后,依然有钱用在军事上的原因之一。
“不过,臣以为摊丁入亩好办,只要官府强硬些,士绅们抗议无济于事!”韩克忠犹豫下,继续开口道,“倒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不好办,前者不过是多交税,后者却是直接........”说着,顿了顿,“直接伤了他们的根本!”
“你能说出这些,足见你是个胸有丘壑的人!”朱允熥赞许一句,随后站起身,背手踱步,徐徐说道,“翰林院你不要呆了,你本就不是那种安心做学问的人!”
韩克忠心中一喜,翰林院他真是一天都不想呆。每日埋首经史子集,编纂史书非他所愿。
“你去z地!”朱允熥道,“升你为六品巡查御史,去那边和铁铉景清等人推行新政!”说着,招手道,“你来,坐得离朕近些,咱们好好说说!”
第110章
赠银(1)夜已深,应天府南城兆吉巷,一处还算利落的独门小跨院中灯还亮着。
一位十三四岁圆脸憨厚的小厮,麻利的前后奔忙打包行礼,没一会儿堂屋的桌上就摆了几个包裹。
韩克忠单手托着下巴,静静的坐在门槛上看着夜空一言不发。
“七舅老爷,咱这院子才租了几天就要退,一会房东来了可怎么说呀!”那小厮忙活完了,咕噜咕噜喝了半碗凉茶,也拖着腮帮子坐在韩克忠边上。
南城这边本就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住的,这边租房子就图俩字,便宜。但就是这种便宜的院子,一年的租金加上按押的押金,也掏空了韩克忠本就不富裕的口袋。
今日得了圣谕要启程南下,路上又是将好大一笔花费。
“要说这京城呀,是比咱们老家好,可东西咋都恁贵哩!”小厮在韩克忠身边掰着手指头说道,“您当官到现在,俸禄还没领到,从老家带来的钱就花得七七八八。”
说着,重重的叹口气,有些委屈的说道,“来之前族长还和俺说,那啥小六子,你小子是抄上了,走了大运了。咱们韩家祖里多少年都没出状元咧,你去伺候状元公,那可是前程无量掉进福窝子里拉!”
说到此处,小六子一摊手,“七舅老爷,俺满怀欣喜的从老家来着。没见着您老当官的威风不是,可怜连肉都没吃上几口!”
蹦,韩克忠直接在小刘子脑袋上一个脑瓜嘣。
“就你话多!”韩克忠绷着脸,“谁告诉当官的就是享福?”说着,又捏捏对方的脸,“不愿意在俺身边,就回老家去,你看族长揍不揍你!”
小刘子似乎畏惧族长多过眼前这位当官的七舅老爷,马上撇嘴道,“族长揍俺俺倒是不怕,就怕族长告诉俺爹,俺爹用擀面杖削俺!”说着,他眼珠动动,“七舅老爷,您这次去南边,万岁爷给您升官没有?”
韩克忠微微叹口气,“嗯,六品的巡察御史!”
“俺的亲娘,这可要了血命咧!”小六子呼的站起来,“七舅老爷您是御史老爷了,亲娘啊你成青天大老爷了,这还了得。给家里送信没有啊?要是老族长知道,那还不得胡子都笑抽喽!”说着,双手合十,“列祖列宗在上,七舅老现在是青天大老爷咧。咱韩家可真是要发达了!”
不怪小六子如此大惊小怪,有明一朝御史的地位十分高。
大明开国之初各地的巡查御史,都是老爷子亲自从国子监中选出来,派到地方监督政务纠察官员的。若地方有人犯法了,布政司使未必有权直接杀人,多是收押报给刑部。
可若是巡查御史知道了,可以不经刑部大理寺,审明之后直接就地正法。
无论文武官员,见着御史都要礼让三分。
“你胡咧咧啥?”韩克忠皱眉呵斥一声,大手不住的挠头。
“七舅老爷,你咋不高兴?”小六子问道。
“哎!”韩克忠长叹,“你不知道,南边那地方的花费,比京城还多。咱们出门在外,衣食住行都要自己花钱,钱从哪来呀?”
小六子低下头,眼珠转转,“要不写信回老家?”
“不行,老家那边刚卖了几亩地给俺送了银钱,哪能还再要!”韩克忠说道。
“咦,那当初族里要给你凑钱,你又不要!”小六子低声道。
自从他韩克忠中了状元郎的消息传回家乡,族里县上包括府里都炸锅了。县上给送了钱,知府那边给送了钱。那些钱不能不收,是用来在韩家庄外头立牌楼的。
还有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有些人是要去他老家打秋风,有些人是想着把地挂在他的名下免税。
族长也说了,族里凑凑,好歹给状元郎在京城买个院子。
可这钱,韩克忠不敢收。
今日收了,明日说不定就有大人情要还。
“俺记得家里还有几件皮袍吧!”韩克忠想想,“反正这季节也穿不着,找个地方当了,凑些银钱在身边吧!”
就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
紧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爷们,笑呵呵的迈步进来,“听说您要退租,小老儿过来看看。可是住得不好,还是哪儿慢怠您了?”
这人是房东,其实他还不知道他的租客就是今科的北榜状元,只知道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官儿。
京城吗,当官的多如狗。有些官儿的日子,还不如老百姓舒坦呢。
韩克忠起身行礼,“老丈请坐,六子看茶!”
小六子答应一声,准备茶水去了。
“您看,是这么回事!我呢.......”韩克忠笑笑,尽量用官话说道,“我呢马上要出京公干,这房子是租不得了。今日寻您来呢,就是退租。您看我住了不到一个月,那房前就按一个月交。毕竟,我这突然就走了,租客您也不好找。”
“嗯,您是官家人,倒也通情达理!”房东笑道。
“应该的!”韩克忠又笑道,“那押金,您看.......”
“什么押金?”房东顿时不笑了,从袖子中掏出租赁的文书来,“您虽是官儿,可也要讲道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租期不到,押金是分文不退!”
说着,递到韩克忠的面前,“您看,您的画押签名都在呢!”
韩克忠本就不善言辞,也觉得面皮发热,“是是是,但是我毕竟.....”
“你这一个月就不租了,我还要寻别的租客去。说实话,要仔细算账我还是吃亏的!”房东口若悬河,“这既不是年头又不是年尾的,我哪找租客去?”
“别看您是官,我是小老百姓,可也没有让我白吃亏的道理!”
韩克忠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又不是让您全退!”
“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房东把锲约放入怀中,“我呀,告诉您。要么您转租出去,要么您就走,要么您就住。白字黑字写的清楚呢,就算闹到官府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