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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难道,每次都要朕派钦差大臣出去,把皇命旗牌竖起来,才能给百姓朗朗乾坤?”

    说到此处,朱允熥停顿片刻,目光审视一番,随后道,“朕知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偌大的大明,谁也没法预料,会出些丧心病狂的混账,会出几匹害群之马。就好比老百姓一样,即便是良善人家,家里也会养出败家不孝子来!”

    “可话说回来,老百姓家的不孝子,败坏的一家的家业。朝廷的害群之马,丢的是朝廷的人心。”

    “很多人都暗地里说皇爷爷在位的时候,对官员们太苛刻了,还有人暗中诽议是古往今来就没有允许百姓告官的王法!”

    “他老人家为何这样?还不是因为他知道,百姓受了冤屈求告无门吗?”

    “大明朝........朕不怕出事不怕丢人,怕的是出事之后自欺欺人,怕的是出事之后官员们捂盖子。不是朕今日非要给你们难堪,而是这样的事是第一次吗?”

    群臣肃然无声,此刻谁都看出来了,皇帝今日有一篇大文章要做。

    “朕记得昔日在文华殿读书时,刘三吾学士教过朕一篇文章,是汉代时大儒董董仲舒给汉武帝的奏折,朕还记得是这样写的。”

    “臣谨案《春秋》之文,祝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伤败,而天乃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矣。以此间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他还说过,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他的说的天,是指老天爷吗?是指上苍吗?”

    说着,朱允熥猛的抬头,指向翰林学士当中,“黄子澄,你是翰林院的大才子,你来跟朕说,天指的是什么,朕记得学这篇古籍那天,你也在文华殿!”

    久不曾被皇帝点名乃至问话过的翰林学士黄子澄,马上打起精神,甚至有些激动的开口道,“回皇上,董儒所说的天,指的是民心,春秋之中所说的天意,也指的是民心。”

    满朝都是寒窗数十年的进士及第的读书人,自然都知晓这其中的含义。董仲舒的学说之中,上是天,中是皇,下是学,末是民。在这样的排序之下,皇帝是不被压制的,而是被天的所威压和限制。

    儒家口中的天,其实是很广义的。包含民心道德礼仪三个方面,以天寓意是因为天是不变的,这些也就是永恒的,君主违背这些,就是违背了天意。

    这种学说的含义,其实是对皇权的限制。

    朱允熥说道,“如此看来,早在西周时期,当时的人就明白,谁拥有民心就是有德,谁有了民心就有天命!”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难,丧民心易!”

    “朕之所以今日说这么多发这么大的火,就是因为下面那些糊涂官,丢的是大明的民心。”

    朱允熥加重口气,“记住,丢的不是朕的民心,而是大明朝的民心。”

    似是说得累了,朱允熥对身后招招手,王八耻小跑着端了一碗茶过来。

    王八耻伺候了朱允熥一辈子,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性,所以这茶水半温半热,方便他一饮而尽。

    朱允熥喝了茶,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朕记得还学过这么一篇文章,也是大汉朝的故事,说的是汉文帝时期的廷尉张释之。”

    “汉文帝有次出巡中渭桥,有一人不知怎么混进了随行的队伍,惊了文帝的乘舆,抓了这人之后文帝让张释之审理。”

    说着,朱允熥又看看群臣,指着翰林院众人之中,领班的解缙说道,“朕说乏了,你来说下文。当年朕读的时候,你是陪读。”

    “臣遵旨!”解缙行礼,而后缓缓道,“张释之审理之后,认为此人只是好奇圣驾是何等样的,所以不过是犯了跸罪,便判了此人缴纳罚金而已。”

    “文帝闻之大怒,命张释之诛杀此人。”

    “张释之奏道,法者,天子于天下公共也。而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其方时,上使立诛之则已。既交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不愧是翰林院的才子,引经据典张口就来!”朱允熥笑笑,“张释之敢和文帝硬顶,且告诉文帝,你当时杀了就杀了,可既然交给了臣来审理,臣就要秉公执法,执法之后就不能再改弦易辙。”

    “这个人很好,可是汉武帝时期还有个廷尉杜周,和他截然不同是吧?”

    解缙忙道,“杜周审案,不尊法理且揣摩上意行事,史书记载,上所挤者,因此陷之。上所欲释,久系待问尔微见其冤状。”

    “好,好才学!”朱允熥又赞了一句,继续问道,“那么你告诉朕,张释之和杜周,他们这么多的含义,或者说他们为何这么做?”

    解缙郑重道,“汉武帝时杜周之所以如此行事,乃是信奉权尊于法,法出自而汉文帝时张释之,则是主张法与天下共!”

    第104章

    朕与天下共法(2)“朕再问你,你还记得当初朕读了这篇古文之后,是怎么说的吗?”朱允熥问道。

    解缙毫不迟疑,“当时皇上对文华殿教书的诸学士言,孤甚喜张释之。法,当与天下共。若不如此,则共乃成不公。皇上当时还说,朕学历代先君治国。北魏世祖,唐宗宋祖亦常云,朕与天下共法。”

    “皇上您还说,君主自觉的遵守律法,才能成为臣民的典范。”

    “好记性!”朱允熥又赞许一番,“那你还记得,当时主讲的刘三吾学士说了什么吗?”

    “刘学士言,殿下所言甚是,然历朝历代明君皆知此法,却无长盛之江山社稷。是因先君之法,未尝能管束后人。而帝王之权滥用,或至使失德。所以,君王不但要共法,更要守礼。”

    “当时刘学士还引用礼记礼运篇一文,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民则实之。”

    “臣还记得,皇上听了之后抚掌大笑。言道,礼法共法天经地义也!”

    朱允熥笑笑,看着解缙的目光满是柔和,但转眼看着群臣,又变成严肃。

    “刘三吾跟朕说,帝王守礼法是天经地义,但为防止帝王滥用皇权,所以才有御史言官,才有诤臣谏言。”

    “当一个好皇帝,权力是要被限制的。”

    “朕,天子,要被限制。为何限制,怕朕这样的皇帝,丢了民心!”

    “那么尔等官员,谁来限制?”

    群臣心中猛的一震,皇帝的话说到关键了。

    “治天下光靠皇帝不行,万一皇帝是昏君暴君呢?光靠士大夫也不行,万一臣下没有操守和道德呢?”

    “儒臣看来,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大明朝虽嘴上说不搞这一套,可是事实上呢,朕也好以后的皇帝也好,都离不开士大夫,都要授之以权柄。”

    “再说句不好听的,皇帝算个屁呀?朕出了紫禁城,屁都不是。朕一人能管多少事?能管多少人?有三头六臂也治不好这么大的国家。所以就要用士大夫,就要把天给朕的权力,再给士大夫。”

    “朕的权,应该被约束限制,那么士大夫的权呢?”

    “为何天下总是有句容县那样的事?为何老百姓提起

    一些士大夫就恨的牙痒痒?权不遵法也?朕说的没错吧?”

    朱允熥停顿片刻,看看群臣的反应。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御史言官,科道,六科给事中。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官员,都有其职。然,未尽其则也!”

    都有其职,然未尽其责也!

    这句话,顿时让群臣心中一震。

    “不单是未尽其责,甚至是不足为惧!”朱允熥冷着脸,继续说道,“没人怕啊!因为他们的做的事,你们根本不会知道,为何不会知道,因为所谓的言路,都是为官。”

    “官员说事直达朕这,那百姓跟谁说呀?”

    “朕即位以来,一改老爷子以前的严刑峻法,不剥皮了不杀全家了,不诛九族了。是以,再加上百姓没说话的路,就都胆子大了,什么都敢做了。”

    “今日徇私枉法玩忽职守,明日贪赃受贿卖官鬻爵。”

    “不要因为朕危言耸听,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刘三吾给朕的遗折中写道,陛下若急功近利,则天下多残民酷吏。”

    “可陛下若一味求仁,则天下多贪腐之辈!”

    “朕很难做,严格了不行,放任也不行。朕也不是太上皇那样的开国雄主,杀士大夫不手软。”

    “你们告诉朕,怎么能管好天下的士大夫?”

    群臣默认,无人发声。

    “这个问题朕想了许久,不得其解。”朱允熥背着手,继续说道,“可就在这几日朕想着当初读书时学的文章时,心中有了答案。”

    “皇权天授,这天指的是民心。”

    “而士大夫的权是朕给的,那朕就用民心来治士大夫。”

    “不是有人反感民告官吗?在朕看来,反感的人一定是心中有愧。不然心中无愧的话,谁会怕?”

    “是以朕要再成立一个衙门,专门监管天下的官员。”

    “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有锦衣卫中抽调人手,组建新衙。大明十三道御史,皆归属管辖。可不经当地主官,风闻调查行事。可接百姓状纸,专门查天下之不公,查官员之擅权,强权与滥权私权。”

    朱允熥的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朕知道组建个新衙门,尔等有许多话要说,可朕今日还就乾纲独断,不许旁人说话。”

    “也不是朕疑臣下,视臣如仇寇。”

    “天下还是好官多些,大体上讲还是好官多些。但不能因为好官多,就放纵那些丢大明人心的恶官。”

    “如此,不但对百姓不公,也是对好官的不公。”

    “监督,约束,调查,处置。全由这个衙门来办理,同时刑部大理寺等部,也可对这个衙门进行监督,约束。”

    “以后朕也不会动辄,弄什么剥皮抽筋等峻法。查实官员有罪,以法处置。或是斩首,或是绞刑,流放充军。抄没家产,罚子孙三代不许科举等!”

    “若有民告,查实是诬告,则亦如是。”

    “诬告者抄没家产,子孙不得科举,没收土地全家发配吕宋。”

    “以前,朕跟太上皇提过这事。老爷子说,只要都是做官的,最终就会变成自己查自己。”

    “到时候依旧是表面文章,不但会自己查自己,反而会变成臣子们党争互共的手段。”

    “那时朕还不是皇太孙,而朕现在是皇帝。”

    “朕管不了百年之后,朕在位一天,就不是自己查自己。”

    说着,朱允熥转身,拎着龙袍的下摆,再次走向龙椅。

    “这新衙的名字,就叫廉政院,与六部平齐。第一任尚书,暴昭来做。侍郎,由锦衣卫指挥使兼任。”

    此时,朱允熥正好走到龙椅前边,转身看着大殿中的群臣,“朕在位一日,就不许法有不公!”

    ~~~

    朝会散去,臣子们心情复杂的离开紫禁城。

    朱允熥没有坐肩舆,而是大步朝着乐志斋走去。

    刚穿过御花园的月亮门,正好见到皇后带着梅良心,还有几个宫人捧着盒子,朝这边前来。

    “你怎么来了?”或许是说话多了,朱允熥嗓子有些不舒服。

    赵宁儿先是行礼,而后笑道,“这是入秋时,辽王燕王进贡的特产榛子松子等物,臣妾知道皇上以前爱吃松子,所以叫人送来些!”

    说着,又道,“再说,今日也是六斤入文华殿读书的日子,臣妾总要跟皇上说说!”

    朱允熥停步,靠着池塘的汉白玉栏杆,笑道,“早上你送去的?”

    “是臣妾送去的,可没等到文华殿就被高逊志还有张显宗给挡驾了。远远的隔着两道门在里面喊,先皇后在时,从不入文华殿。还说什么,外臣不敢擅自见皇后.......真是,气煞我也!”

    “哈哈!”朱允熥大笑,“你跟那些书呆子一般见识作甚!”说着,看看左右,“朕交代你的事,你可要做好!”

    “皇上放心,这宫里呀除了臣妾,谁都不知道!”赵宁儿笑道。

    第105章

    逃兵(1)朝会散去,群臣纷纷出宫。

    解缙笑着和几位翰林院的同僚告辞,也谢绝了几份婉转的邀请,独自一人出宫。

    他本就是皇帝身边的旧人,前几日又被特点为太子爷在文华殿读书的书法老师,今日又在大朝会上大大的露脸,难免的就有些人要凑上来。

    一直以来他都是颇为恬淡的性子,没什么太大的官瘾。在朝中更是不拉帮结伙,他是看着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但其实和谁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保持不行啊,昔日东宫两位伴读之中的铁铉,已高居正三品布政使,在浙地是风生水起。他解缙是翰林清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再熬数年就是妥妥的大学士,谁不想跟他走得近?

    “大绅!”

    正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一身蟒袍的曹国公李景隆,笑呵呵的走过来。

    这位是熟人,解缙不敢怠慢也带着几分真心的亲热,“曹国公!”

    “哪去?”李景隆笑道。

    “正晌午了,出去找地方垫补下肚皮。”解缙笑道,“不瞒您说,早上起来的急,早饭都没用,这会五脏庙早就开始闹了!”

    他和李景隆是故交,也是文武有别,是以说话很是随意。

    “哈哈!”李景隆大笑道,“我这也正肚里闹饥荒呢,走,咱们哥俩一块!”

    说着,想想,继续笑道,“如意楼的果木烤鸭子?再配上四荤四素小热炒,来半斤玉壶春?”

    不等解缙说话,他又摇摇头,“不行,烤鸭子吃多了腻呀!”随即,展颜一笑,“走,荔园去吃去!”

    “正儿八经的粤菜馆子,这季节正是吃羊肉的时候,广东那边运来的东山羊,跟咱们平日吃的口外羊可不一样。”

    “带皮下锅,砂锅慢火清炖,里面加上马蹄和甘蔗,炖出来的汤汁鲜甜。带皮羊肉配上南乳蘸料,再来二斤双蒸.........”

    说起吃喝玩乐来,李景隆头头是道。

    京里不乏才子大家,可在美食一道上可以跟李景隆相提并论的,寥寥无几。

    “今儿可不成!”解缙忙笑道,“不是扫您的兴,下午下官那边还有差事呢!”

    “什么差事?”李景隆奇道。

    解缙微微一笑,“下午太子爷练字!”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这可是天大的事!”李景隆拍下自己的额头,随后笑道,“大绅,你这可是不得了啊。昔日东宫的伴读,如今东宫的书法老师。”

    解缙忙看看左右,急道,“曹国公,话可不能这么说!”

    “行行行,知道你现在是稳当人!”李景隆大笑,随后忽然叹息半声,“你解大绅怎么也开始小心翼翼的了?以前那个放荡不羁的解大才子哪去了?”

    “不过呀,小心点也没错。哥哥我是过来人。这人呀,越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越要小心做人,不然的话招人嫉恨。”

    说着,亲昵的拍拍对方的肩头,“话说回来,哥哥是真为你高兴。咱们这些东宫的旧臣,如今都出息了。铁鼎石不用说,你如今也有了一席之地,何广义马上要做侍郎。”

    “看着大伙越来越好,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对了,这么着,何广义估摸着也快回京了。等他回来,我做东约一桌,你来作陪!”

    解缙又看看左右,委婉的说道,“曹国公,何指挥以后身居要职,只怕私下里这么.......”

    李景隆错愕片刻,笑道,“咱们都是朋友,这有什么相干的。他跟旁人一副要账脸,跟咱们不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解缙有些着急,“他以后的差事?”

    “哦!”李景隆似乎恍然大悟,所有所思道,“幸亏你提醒我一句,不然的话我还真让他做难了。”

    何广义日后的官职,可不单是锦衣卫指挥使了,还有新衙廉政院的侍郎一职。那县衙是干什么的,朝会上皇上说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给当官的预备的阎王殿!

    以前何广义还能和仅有的几个私交不错的人,有个笑脸。估摸着以后,怕是哪怕见着他死而复生的亲爹,都要板着。

    “你看我,一高兴什么都忘了!”李景隆继续说道,“老何可真是涨行市了,锦衣卫指挥使兼一部的侍郎,前途无量啊!”

    这倒是他的心里话,别看锦衣卫位高权重,可谁都知道锦衣卫的权和其他官员有着天差地别。

    因为锦衣卫所有的权力,都出自于皇上。皇上不用他们,他们就是一群摆设。而何广义这个指挥使,其实私下里就是皇帝家奴一般的人物,如今从指挥使变成侍郎,等于是一步登天,脱胎换骨。

    此时李景隆又是爽朗一笑,和解缙并肩而行,看似不经意的说道,“今儿这事够突然的,我现在都没回过味儿来。这廉政院,到底主抓的是什么呀?皇上说了从大理寺都察院等部,抽调精干吏员。可也没说抽调谁呀?光靠暴昭和何广义,这架子也不好搭呀!”

    “你也知道哥哥我现在执掌那理藩院,旁的还好说,就是手底下缺人呀!一部衙门初创,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解缙想了想,看看李景隆的脸色,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事我上哪知道去?不过昨日教太子爷练完字,禀告皇上的时候,在乐志斋的外头见到了一个人。”

    “谁呀?”李景隆忙问。

    “您也认识,就是前阵子一直在太上皇身边那位杨荣!”解缙低声说完,又赶紧看看左右,“曹国公,这话我本不该说的......”

    杨荣?

    这人李景隆知道,在种洪薯的庄子上有过点头之交。也是个出身名门的读书人,举手投足密不透风的。

    怎么他去了?

    不过再一想也没什么出奇的,弄这么一个衙门出来。皇上和太上皇定然是暗中商量好的。杨荣在老爷子身边也算尽心尽力,给他一份前程不过是太上皇抬手的事。

    “这话,也就是出自我口,进您的耳........”

    闻言,李景隆马上故作不解,“你说什么了?”

    解缙微微怔住,而后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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