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有人大喊,“老东家来了,诸位静静,我们东家有话说!”雅间中,见到这一幕,李景隆低声对朱允熥道,“万岁爷,轿子上下来那老头叫周全,正是盛恒达的东家。”
朱允熥哦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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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满头银发,在几个伙计的搀扶下,走到人群前边。
“诸位,听老朽一言。”
“欠债还钱,还说什么呀?拿钱来!”有人大喊。
周全橘子皮一样的老脸,露出几分笑意,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位老客,老朽几句话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若是老朽说了之后,诸位还是不满意,要砸要打,悉听尊便!”
“就听老东家一言!”有人喊道。
“谢了!”周全拱拱手,站在台阶上,“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盛恒达周转出了点变故,以至于银票不能兑换,是老朽和鄙人的错,诸位来要钱,理所应当!”
“别说好听的,说真格的!”人群中有人大喊。
周全又拱拱手,“您说的是!”说着,叹息一声,“老朽想跟诸位说,无需惊慌。一共是八十二万银子,诸位容老朽五天,就五天。”
“南边的银子正往这边运,容老朽五天,到时候本利分文不差的还给大伙!”
“你说的好听,你拿什么担保?”有人不依不饶的喊道。
“盛恒达一百多年的字号了,从老朽爷爷辈在色目人开的金楼中当伙计开始,几代人的经营,最看重的就是信誉二字。”
“老朽来之前已把盛恒达在京师和扬州两处分号的下属的房产,货舱还有别人在盛恒大的借据抵押等,都押在了应天府。”
话音落下,人群骤然一静。
只见周全身边出现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官员,拱手笑道,“没错!周东家把一应资产都押在应天府。”
“五天时间!”周全大声道,“若五天时间,盛恒达的钱不到账,老朽让应天府的大人们做见证,砸锅卖铁也要连本带利,把诸位的银钱给齐。”
“这可是八十二万,谁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够不够啊?”人群中,有人质疑。
“不单是盛恒达的资产,还有我周家几代人的家私,地契门面存银等,也都押在应天府!”周全抱拳,“诸位,我周家几代人的招牌,就算是一家大小流落街头要饭吃,也断然不会赖账!”
“就五天,给老朽五天的时间,老朽亲自登门,一一给诸位送去,如何?”
一番话掷地有声,光明磊落。
“老话说,好钱不能赖要。既然周老东家有这个心,我们应天府也愿意做个见证。诸位就回去静待佳音,就算最后周东家失言,也有办法可以兑现。诸位今日铁了心在这闹,就算把周家人都打死,也弄不出钱来!”
应天府的官员笑道,“诸位都是买卖人,和气生财,你们说是不是?”
买卖人,通常都能权衡利弊。
片刻之后有人开口,“好,就信周老东家这一回!”
有人开口就有人附和,渐渐的人群散去。而后那位官员,也拱手之后道别。
盛恒达一片狼藉,小伙计们无声的收拾。
周全的长子周正山搀扶着周全,在屋里坐下,低声道,“爹,五天内真的有银子过来?可是其他股东........?”
“山西运过来的银子,在武昌连船带人都给扣住了。苏州那边,更是不用提了,若不是苏州出事,咱们盛恒达也不会闹得周转不开!”周全闭着眼长叹。
“扣住了?谁扣的?”周正山跺脚,“那,爹您为何刚才?”
“错,是咱们的!”周全睁开眼,正色道,“不管咱们有什么难处,始终是欠人家的银子。咱们周家几代人的名声,不能这么毁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还。”
“可是..........”
“不过,事也不是没有转机!”周全低声道,“事到如今,倒是有个人可能帮咱们度过这个难关!”
“谁呀!”周正山奇道。
“曹国公,李景隆!”周全道,“请他出面斡旋,只要他出面了,武昌那边扣的银子就能运过来,咱们盛恒达就活了!”
“他?”周正山想想,“爹,他可是打过咱们的主意.......”
“短视!”周全拄着拐棍站起身,恨铁不成钢的看看儿子,“你呀!真是.....鼠目寸光!”
说着,叫来下人,“带我去曹国公府上!”
第110章
生意(1)这世上的事呀,真就有这么巧。
周老东家带着儿子出门,欲要去寻曹国公李景隆。
恰好看见了曹国公府上的管家,骑着头趾高气昂的驴,带着几个家丁浩浩荡荡的往对面长街行去。
周正山还在周老东家耳边低声道,“爹,咱们就空手去?”说着,似乎下了狠心,“咱家还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带上几件?”
商贾重利,任何时候都留着东山再起的本钱。周家说所有的资产都押在了应天府,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岂料周老东家没说话,而是直直的奔向曹国公府管家那边,笑着大声道,“这不是李管家呢,您哪儿去?”
驴上的管家微微转头,斜眼道,“你谁呀?”
“在下周全呀!以前跟着应天府关大人,登门拜访过曹国公的,您不记得了?”
管家还真不记得,每年给他们李家登门送礼的人海了去了。不过听说对方是跟着官面上的人一起去的,管家的神色倒是没那么倨傲了。
“去给我们老爷子送东西!”说完,看也不看周全,骑着慢吞吞的驴,自顾自的前行。
“跟上!”周全给了儿子一个眼神低声道。
李家的管家在前,他们爷俩在后面若即若离的跟随。
“李家的管家好大的谱!”周正山瞥了一眼,嘀咕道。
周全骤然大怒,“我看你是白活了,这些年买卖做的好,真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买卖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谦恭谨慎。”说着,叹口气,喃喃道,“本来有钱就招人嫉恨,咱们盛恒达若不是.........哎!”
“爹您说的是,儿子都记得呢!”周正山搀扶着父亲,低声道,“可是儿子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咱们买卖人忍气吞声,可这些豪门家奴却这么狗眼看人低。”
“呵,你还是没活明白!”周全笑道,“奴才总是比主子更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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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管家到了自家门面那边,管事的和伙计们赶紧迎上去。
“老爷呢!”管家下了驴,背着手问道。
“回您的话,让舅老爷教到对面茶楼里喝茶去了!”管事的小心回话。
“舅老爷?”管家想想,背着的手换成了下垂模样,肩膀也耷拉下来,迈着方步朝那边走去。
忽然,他停下脚步,斜着眼看着身后。
“你们咋跟来了?”
周全赶紧笑道,“在下等求见曹国公,请大管家通融则个。”
“去去去去!”管家不耐烦的挥手,“给我们老爷下拜贴。”随后,嘴里还嘟囔道,“还跟到这来了,真是的。”
说完之后,径直朝茶楼而来。
刚进大堂,就见邓平蹭蹭从楼梯上下来。
管家忙舔脸笑道,“就舅老爷........”
邓平唬着脸,低声道,“滚!”
管家心里咯噔一下,刚要转头,忽又听楼上传来声音,“让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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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雅间之中,方才街上的事朱允熥看的一清二楚。
包括周家父子远远的跟着李家管家,走到这边来。
此刻的李景隆已是坐立不安,而朱允熥则是似笑非笑。
管家上楼,一见他的主子站着,而另一个人坐着,顿时腿肚子发软,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皇上圣驾去过几次李家,所以他是见过圣上天颜的。
“奴婢.....”
“别说话,朕问你!”朱允熥低声道,“那俩人跟着你干什么呀?”
“小人打那边路过,这俩人问小人去哪?小人说来见老爷,他们就在后边跟着。一开始小人以为同路,到了这才发现是要见老爷。小人问他们是谁,他们说以前跟着应天府的官上门拜访过老爷!”管家秃噜了一堆。
“还跟朕说跟你没关系,人家都追着你家管家撵来了?”朱允熥笑道。
“臣哪敢欺君啊,真是半点关系都没有。”李景隆忙解释道。
他心里把管家恨得要死,你好死不死的这当口过来干什么?周家人也是没眼色,要见老子晚上偷偷的上门就不成?
“既然人家来寻你,定然有事,叫上来听听!”朱允熥捏了块桂花糕,吃了半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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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周家父子上了二楼。
雅间被一张屏风一分为二,李景隆只身坐在身后。
“草民周全见过国公.........”
“无须多礼!”李景隆拉着脸,“见本官何事?”
“这.........”周全看看左右,周围站了许多人。
“但说无妨!”李景隆道。
周全带着儿子,上前两步,忽然撩开裙摆直接跪地,“求曹国公救救盛恒达!”
“哎,这是作甚?”李景隆跟屁股着火似的,赶紧站起来忙道,“咱们素不相识的,你这不是害我吗?不是,我跟你素无瓜葛,怎么救你!”
“您有办法!”周全磕头作揖,“曹国公,草民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帮盛恒达这一次,就是小老儿全家,盛恒达上下一千多伙计的再生父母。”
说着,抬头郑重说道,“只要曹国公您帮着盛恒大度过这个难关。”
说到此处,他伸出三根手指,“盛恒达三成的干股奉上!”
这份诚意不可谓不重,干股可不同于入股。干股的意思是,不光是分红,而是整个盛恒大的资产,都占三成。
“我他妈真想抽死你!”
岂料李景隆不但脸上毫无惊喜之意,嘴形无声的动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说实话当初他派人去入股,对方一介商人全然不给他面子,他早就想暗中收拾对方了。如今见周全跪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心中未尝没有快意。
可错就错在,皇上在那屏风的后边。
这不等于,裤裆里掉黄泥,全是屎了吗?
“公爷,如今只有您能救盛恒达!”周全还在大声道,“这可是每年上百万银钱过账,从北到南六个省都有的大买卖啊!”
“住嘴!”李景隆吼了一声,低头看看屏风那边,然后开口道,“你好好坐着,跟本官说说,你这盛恒达为何会如今变成这样?”
周全被儿子扶起来坐下,苦笑道,“一言难尽啊!”
说着,又叹息半声,“其实国公大人您也知道,盛恒达并非是小老儿一人的产业,只不过小老人占的股份多,说的算。”
“票号的股份小老儿三成,山西的广通恒,广裕恒两家票号占二成,苏州的昌泰行占三成。”
李景隆听着,心中想到,“这才八成,还有两成呢?”
不过这话他没问,因他知道这么大的钱庄生意,不可能没有官方的背景!
第111章
生意(2)“山西和苏州那边,都是父祖三代人的交情。我们三家共进退,如一家!”
周全缓缓道来,“山西那边的股东,家里主要是茶布皮货等生意,苏州那边则是棉布丝绸。”
怕是不尽然。
李景隆心中冷笑,山西那边的商人因靠近鞑子,做的可不光是茶布,怕是战马盐铁牲口金沙这些违禁品,私下里也都没少做。
有些生意朝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些年一直对鞑子那边闭关禁贸。但鞑子也要活啊,若是真的什么都买不到,哪怕打不过大明,那些鞑子也要发兵来抢。
“其实盛恒达有今日,也是我们三家步子迈得太大!”周全继续说道,“去年春天,苏州那边从银号这边借用银元四十万,说要加盖棉厂。”
“您也知道咱们大明的棉布从来都是供不应求,苏州那边说打算在松江府建一个雇工万人,制机千张的大厂,预计年产布十万.......”
听了这话,屏风后的朱允熥心中默默盘算。
此时的大明,就是棉布帝国。
且不说老爷子当年横扫南北靠的就是棉布,如今大明的棉布无论在外贸和是本国之内,都是重中之中。
仅去年全国棉布产出一千三百万匹,外销近一千万。剩余三百万匹中,一百五十万抵税征收用作边军的军饷。
这数量,还不算百姓家中自己织的布。
何为小农经济?吃的米粮,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种自己织,除了用鸡蛋换点盐之外,完全不用购买其他外来品。
此时的大明,除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开始有了雇工上万人的大型棉厂。
而且,这种工坊日后还将越来越多。
朱允熥心中暗道,“工商业的发达未必会延缓土地兼并,甚至还会因为发达的工商业,使得粮产下降粮价过高。”
“当在江南棉布产出地区等,广设粮仓平息粮价,同时预防荒年时,出现缺粮之忧!”
而此刻李景隆的心里,则是另一番思想。
“这些做买卖的真黑啊,给别人二分利,然后拿着几十万别人做买卖的银子帮自己做买卖。嘿嘿,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周全继续说着,“可谁知苏州那边,卷到了一桩案子里。”
听到此处,李景隆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忍不住问道,“可是通倭那事?”
“正是!”周全叹息道。
通倭的事,其实就是铁铉等人给苏州那些不想缴税的豪商们下的套。这事他的李景隆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卷了进去,最后还是李景隆打招呼脱身。
不过那时,他李景隆也捞了一大笔不义之财。
“因为那件案子,棉厂的事一再搁置,盛恒达的流转资金出现断流。前些日子,苏州那边又被布政司被摊派了数万的银钱,说是要开垦什么玉环岛。”
“哈!”
朱允熥忍不住哑然失笑,韩克忠他们在那边开垦荒岛。他给的奏折批复中写道,就地筹银。
没想到铁铉和韩克忠,再一次把这些商人们当成了冤种宰。
不过笑过之后,朱允熥脸上满是郑重。
“建立一个良好的健康的商业环境,任重道远。官员们的财产,不应该被官员们予取予求。”
“同时,苏州那边还有在河南拖欠的三十八万棉花款告急,只能再次拆借。”
周全叹息一声,“这就使得银号入不敷出了!”
李景隆冷笑,“你们这些生意人算盘真好,说起来谁不是家里银子都没地方放了。却放着家里的钱不用,拿银号的钱来做生意!”
“这........”周全一时语塞。
“本官明白,家里的钱是家里的钱,自己兜里的万不能掏出去。聪明人,都是用别人的钱生钱,对吧!”李景隆笑道,“不过,你盛恒达这么大的产业,不会因为这点钱闹得周转不开吧?”
“国公说的是!”周全开口道,“前两个月小老儿给山西写信拆解,那边从水路运银七十万。可是.........”说着,又是重重叹息,“到了武昌,连银带船还有人都被武昌守备给扣住了!”
瞬间,李景隆的表情凝重起来。
“你们运银子的船可曾报备?”
周全苦笑道,“哪敢不报备,如今大明朝收商税,过关过卡进城出城都是要看税票的。不但报备了,还通过税课司走了邮政驿站的门路,布政司给调了五十弓手为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