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南书房大臣不过是听着好听,没品没级的,有什么可翘尾巴的!”解缙把茶推过去,“找我何事?”李至刚闻言,看了看外边,显然有些顾忌。
“先说好啊,见不得的人你别开口,我也不想听!”解缙笑道。
“哪能!”李至刚笑笑,低声道,“前几日,我们礼部老夏不是上了折子请皇上定陵寝,然后惹得龙颜大怒吗?这几天,礼部上下都小心翼翼的,我这也是是在心里没底,所以来问问你。大绅,不犯忌讳吧?”
“这犯什么忌讳?朝野皆知的事!”解缙笑道,“皇上的脾气发作过就算了!”说着,微微一顿,“罚的是夏侍郎,你礼部上下怎么都跟着小心翼翼的?”
“老夏那人你不知道,他要是心里不痛快,旁人也别想痛快。他正倒霉呢,谁敢在他面前有笑模样。这几天在衙门里,哈几个同僚因为些许的小事,让老夏一顿发作!”李至刚叹气道,“哎,官难做哟!”
闻言,解缙依旧是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他在等,等着李至刚问他真正要问的。
“大绅,今日御前会议上,燕藩世子......?”
解缙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吃着点头道,“嗯,怎么了?”
“燕藩世子说迁都!”李至刚低声问道,“你觉得......”
“什么叫我觉得?”解缙笑道,“以行,你能不能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记得以前你也是挺利索的人啊!”
李至刚一笑,然后犹豫许久,“你觉得,皇上是不是.....?”说着,赶紧道,“你是天子身边近臣,应该心中清楚吧?”
解缙手上一顿,皱眉道,“你问这个作甚?”
随后,忽然一笑,“以行,揣摩上意可不大好啊!”
都是做官之人,问这话的含义大家心知肚明。
所谓揣摩上意,就是投其所好,官做到这个位置了,再上往上一步难如登天,但如果对了皇上的脾气,那就另说了。
李至刚尴尬一笑,“我不过是随口一问!”说着,又笑道,“再说,我也就只是问问你,别人我哪敢张这个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解缙吃着瓜子笑道,“本朝就是广开言路,燕藩世子说的有道理,皇上动心也没什么奇怪的!”
说着,顿了顿继续道,“记得先太子在的时候,先后出巡西安洛阳等地,为的就是考察国都。金陵虽好,但毕竟不如北方雄盛!”
李至刚听着,不住的点头,心中别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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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看着李至刚志得意满的从端门出宫。
站在窗边的解缙忽然冷笑半声,手里的瓜子仍在一边,低声笑骂,“满脑门子官司,没病给自己找病呢?”
随即,又摇头骂道,“一个个的都以为我好套话?可是我的话是谁能套的?”
就这时,他忽然看见几个太监抬着桌椅朝南书房这边走来,还有胖胖的燕藩世子,独身一人满腹心事的从乾清宫出来。
“参见殿下!”解缙上前行礼道。
“不敢不敢!”朱高炽侧身。
此时,南书房众大臣也听到声音,都从里面迎了出来,纷纷见礼。
“把世子的桌子挨着我摆吧!”魏国公徐辉祖开口道。
朱高炽心怀感激,别看这些人表面对他客气,可心里说不定怎么防着他呢,他若是不知趣儿,挨着谁都不好。
还得是自家舅舅,看破不说破,让他挨着魏国公,大家就都各自安好。
“我虽是世子,可在诸位大人面前是晚辈,以后要诸位大人提携之处甚多。若诸位大人不嫌弃,今晚我做东,东风楼如何?”朱高炽笑道。
旁人还没说话,徐辉祖笑道,“这酒要喝,诸位同去!”
第105章
请客(1)南书房这几位都是人精,心里头清楚,这说是燕王世子请诸位同僚宴饮,其实真正请客的人是魏国公徐辉祖。
因为朱高炽请,别人不见得去回去。其一因为避嫌,其二他们大可不必卖他这个世子的面子。但徐辉祖开口就不一样,摆明了告诉众人,这是我外甥,诸位多少给些面子,以后不要那么排挤。
燕王的面子可以不给,但魏国公的面子要给。
东风楼就在正阳门外,取小楼昨夜东风之意,做的是地道的徽菜。
徐辉祖一向低调不张扬,难得帮他外甥做次人情。而朱高炽更是精到了极点,张口就点了徽菜酒楼房。
徽菜的起源是在宋末,发源地是皖南富庶之地徽州,老朱家的老家凤阳在皖北,但这两地方在大明建国之后,都归属于直隶。
所以广义上来说,徽菜也算是老朱家的家乡菜。
朱高炽这是在告诉南书房的众人,我虽是新来的,是后进晚辈,不比你们有根基。但我,毕竟是老朱家的人,小事上我受点气可以。可以后若是大事上,我看谁敢给我气受。
天刚一擦黑,东风楼三楼一层都被朱高炽包了下来。
诸位南书房大臣从宫中出来,换了便装悄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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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菜盛于南宋,宋高宗曾问对于学士汪藻此味如何?汪学士引诗云,雪天牛尾狸,沙地马蹄鳖。”
众人来得差不多了,但雅间之中气氛微微有些沉默。是以,为了调和下气氛,大才子解缙笑着开口道,“徽菜属南菜,但不同于其他南菜偏甜的口味,而是咸鲜。尤其因食材多是山珍野味,最是吐出鲜字!今日咱们大伙可有口服了!”
闻言,众人脸上略带笑意。
张紞笑道,“解学士博学强闻,饮食一道也是如此精通。”
解缙笑道,“大人过奖了,我这人呀,正事不行,就是这些旁门左道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解学士过谦了!”周围人都打着哈哈,但心中却暗道,“小狐狸!”
朱高炽虽也是在旁微笑,但心里却在观察着这些人,暗中分析。
“解缙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论手中的权利他不能和其他人相比,论官职他品级略低,论资格也尚浅。所以在南书房中是随大流,不偏不倚!”
“张紞侯庸茹瑺等人即便不是南书房大臣,也是六部魁首。这几人掌管着吏户兵三部,性子又多是雷厉风行之人。另外,还有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暴昭。”
“舅舅是老成持重,轻易不说话的人。曹国公李景隆大概是凑数的,那我日后该如何立足呢?”
“皇上点我入南书房,随大流混日子恐怕都是不行的。我也必须要做出一番成绩来,那就少不得和这几位产生冲突?”
心中正暗想着,门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李景隆大步从外面进来,肩膀一抖,披风已被随从接了下去,抱拳笑道,“不好意思诸位,来晚了!抱歉!”
“要抱歉也要跟世子殿下抱歉,他是东家!”暴昭在一旁揶揄一笑。
“待会曹国公还要多喝两杯!”朱高炽也笑道。
李景隆就挨着朱高炽坐下,“按理说殿下请客,下官该早早的到,可是谁知道瓦剌那使者忒难缠。”说着,转头对众人笑道,“你们是没见着,我下午去安顿他的时候,那厮简直就是...就是土包子进城,见了什么都新鲜。这一路呀,哪怕是卖糖人的,他都恨不得卖两根来尝尝!”
“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但同时,也都在心里暗骂,“你个老狐狸!”
李景隆这番话,说的绝对是艺术。
首先对朱高炽口称下官,以示尊敬。摆明了告诉朱高炽还有魏国公徐辉祖,挑刺的事以后没我。
再对众人说话用了个我,那是对其他人表示亲近,大家是自己人。
“人都来齐了吧?”李景隆见桌上只有干鲜果和点心,还没上菜,开口道。
“稍等,还有一位!”朱高炽笑道。
“谁呀?”李景隆一愣。
“南书房行走,辛大人还没到!”朱高炽微微一笑。
辛彦德?
李景隆心中一怔。
在座的都是南书房参赞大臣,按理说辛彦德这个跑腿的还不够资格坐这,可朱高炽却依旧请了,且跟着众人一块等。
“会做人!”李景隆心中暗道。
请不请是朱高炽的事,但既然所有人都请了,不请辛彦德,那就有看人低的嫌疑。所以朱高炽请了,来不来是辛彦德的事。可朱高炽带着人在这干等,也给了辛彦德天大的面子。
就这时,靠着窗户的茹瑺笑道,“来了!”
众人望向窗外,长街人流之中,辛彦德穿着半新不旧夹袄,手上拎着一个纸包,好像谁欠他钱似的,不情不愿的朝这边而来。
不多时,辛彦德上了三楼雅间。
朱高炽竟然主动站起身,“辛大人何以来迟呀?”
藩王世子居然主动迎接,饶是辛彦德六亲不认,但也有些局促。
拎着手中的纸包,“刚才在路上挑了点东西,所以耽搁片刻!”说着,附身道,“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这是?”朱高炽看向那个纸包。
“按照下官老家的习俗,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下官俸禄微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挑了半斤茶叶半斤红糖!”辛彦德说着,双手奉上,“不成敬意!”
“岂敢岂敢!”朱高炽忙郑重的双手接了,小心的交代给随从,亲手拉开椅子,“请!”
辛彦德拱拱手,面无表情的挨着李景隆坐下。
人已全到,朱高炽转身对外面说道,“上菜吧!”说着,又嘱咐一声,“让你们额外预备的三桌席面,赶紧送到宫里去!”
李景隆不解,“是给皇上送的?”
“不是!”朱高炽笑道,“是给南书房其他文吏,还有是侍卫处准备的!”
“会做人!”
李景隆心中赞道。
南书房组建这么久,平日谁也没把那些基层文吏放在心上,朱高炽来这么一手,那些人还不念他的好?
还有侍卫处的侍卫们,以后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一手更是无形之间拉近了距离。
“会做官!”李景隆又心中赞道。
同时,对朱高炽其人,他也多了几分防备。
他也是会做人会做官的人,所以对待同类就难免多了几分警惕。
因为他知道,这看似面面俱到的面具之下,隐藏着何等的真实面目。
“诸位喝什么酒?”朱高炽又笑道,“是金陵瓶酒,还是山东秋露白?还是淮安绿豆酒?”
侯庸笑道,“我等客随主便!”
“还是听各位大人的!”朱高炽笑了笑,转头看向李景隆,“曹国公,听说您是酒道的行家,您看选何种?”
李景隆想想,“酒楼里的酒不好,难得今日诸位大人都在....”说着,转头对外面喊道,“来人!”
“小人在!”
“回府上,把三十年的绍兴黄搬十坛来!”说着,李景隆对众人笑道,“三十年的陈酿,市面上可不多见。现在虽开春了,可天还是凉。黄酒煮着来喝,既爽口又不暖身!”
“就听曹国公的便是!”众人都笑。
唯独辛彦德硬邦邦的来了一句,“都说曹国公富可敌国,果然不假。一坛三十年的绍兴黄陈酿,市面上一坛难求。听说一坛子最少要三块银元,还供不应求。而曹国公一出手就是下官大半年的俸禄。”
第106章
请客(2)话音刚落,席面上骤然冷场。
也不知他辛彦德是真愣头青,还是话有所指。
李景隆面有尴尬,心中怒骂,“你姥姥的!”
“曹国公家里三代豪门勋贵,绍兴黄还是喝得起的!”暴昭在边上打哈哈笑道。
这话看似是好话,可仔细听着,也不是什么好话。
文官和淮西勋贵武人,天生就尿不到一壶里去。就算是同为南书房参赞大臣,同在一个桌上吃饭,逮着机会也要含沙射影的讥讽几句。
就气氛冷场之时,徐辉祖却出人意料的开口,“曹国公藏的好深啊,家里有这种好酒平日也不说!”说着,笑道,“等会我可要派人讨要一些!”
“还有下官!”解缙也笑道,“这等好酒可是喝一坛少一坛,不能错过这等口福啊!”
“哈哈,我家里好酒多的是,诸位随意!”李景隆大笑。
然后,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辛彦德,也看看暴昭。
那眼神的意思就是,老子就是官大钱多你们怎地?酸去吧!
随后席面上再次有些冷场,大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而且还把朝政上的事都避开,不说官场,只说家乡的风土人情。
不多时后,门外传来店家小二抑扬顿挫的喊声,“上菜!”
火腿炖甲鱼,黄山炖鸽子,清蒸石鸡,腌鲜鳜鱼,问政山笋,双爆串飞.....
顷刻之间,林林种种一大桌子三五十样菜肴流水一般奉上。
这些名菜,在徐辉祖李景隆这些豪门子弟等人的眼里不算什么,在解缙的眼里也乏善可陈,可是侯庸暴昭辛彦德等寒门官员的眼中,确实闻所未闻,一时间都不知从哪下筷子。
等所有菜都上完,李景隆的随从也从李府取了黄酒回来,放在精美的盛酒器之中,加了姜丝和红枣,用热水泡着。
徐辉祖在桌子下面,不动声色的碰碰朱高炽。
后者站起身,双手捧酒笑道,“今日没有什么藩王世子,只有后学晚辈朱高炽。高炽年少德薄,日后还要诸位大人多多提携指教。有什么不足之处,诸位多多包涵。此杯,敬诸位大人。”
说着,一仰头先干为敬。
众人也都一饮而尽,唯独辛彦德却只是嘴唇沾了一下,又放下酒杯。
“嗯....”见所有人都看着他,辛彦德有些局促,低声道,“下官不胜酒力,而且等会散场了还要回去处理公务,所以不能多喝!”
“无妨无妨!”朱高炽笑道,“点到为止即可,不能耽误正事!”
对这种愣头青的不识时务,朱高炽不以为然。可心里,也隐隐有些钦佩对方。官场这个大染缸,能做到如淤泥而不染的寥寥无几。能做到这般恪守原则的,更是屈指可数。
朱高炽不以为意,但徐辉祖却有些不悦。
这宴会是借他的口给朱高炽铺路的,不管怎么说他都算半个主人。虽他和燕王朱棣关系不怎么和睦,但对这个外甥确实很有好感。
此时辛彦德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
再说徐辉祖虽再怎么低调老成,可也是顶级的豪门勋贵当家人,自小到大,就算皇族中人都给他几分面子,就算太上皇跟他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你辛彦德如此,是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是以,徐辉祖就开口问道,“辛大人,有什么公务不能等到明天?”
辛彦德也是愣,徐辉祖这话根本不是在问他,而是拐着弯说就你有公务别人没有?你既然来了,何必这么不解风情?
“是各地卫所的折子!”辛彦德张口道,“说起来还和魏国公和茹兵部有关系,就是前年皇上让审查各地卫所屯田还有兵员的奏折。皇上吩咐过下官,等所有折子都到了一并呈上去。这些奏折先后顺序不一,而且卫所,兵部,督军府各自上呈的数字还有对不上,所以下官才要回去整理!”
闻言,徐辉祖和兵部尚书茹瑺有些脸上挂不住。
他们虽是南书房参赞,有看奏折的权利,但什么样的奏折给他们看,什么样的奏折直达皇帝的御前,还是通政司做主。
更让他们难堪的是辛彦德的那句话,三方奏折中的数字对不上。
“能对上就怪了!”
朱高炽心中暗道,“地方卫所自然要隐瞒,兵部和督军府下去的人,屁股不一样,上奏的自然也不一样。哎,天下的事难就难在这儿,大伙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说实话!这些奏折送上去,怕是兵部和督军府的人,免不了吃挂落要倒霉!”
“今日不说公务,只叙人情!”李景隆端着酒杯笑道,“来来,难的浮生半日闲,诸位再饮一杯!”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你还难得浮生半日闲?你哪一天不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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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里诸位大臣齐齐一愣,然后猛的蹭的起身,连碗倒了都顾不上,直接跪倒。
李景隆一下窜到门边,直接来开门。
门外,一身便装的朱允熥带着几个侍卫,笑盈盈的站着。
“臣等参见......”
“大规矩都免了,又不是朝会!”朱允熥笑着摆手,迈步进屋,“朕不请自来,做了恶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