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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9章

    “万一你错了呢?”解缙看着他,摇头道,“做人呀,不能太自负。”

    说着,又道,“你自负的后果,就是连你自己也保不住!”

    “总要对得起良心!”辛彦德也叹息,“总不能视而不见吧!看着国家连年治标不治本,耗费民力钱粮,征发民夫徭役。继续堵而不治,在过数十年,就是生灵涂炭。”

    “官不是这么做的!”解缙忍不住开口道,“咱们做官就是把眼下的事做好,谁还能顾及到数十年以后.....”

    “数十年之后的百姓非人哉?”辛彦德打断解缙,“你我读书人,求的是为万世谋太平。若只为眼前的功名利禄,任死后洪水滔天,我们做的什么官,读的什么书?”

    “好,你清高!”解缙气道了。

    但随即他又忍不住,“老辛,我知你是忠正之人,但你绝不是蠢人,何以今日....?”

    只见,辛彦德面露苦笑。

    “祖陵大工还在修吧!”辛彦德张口道,“从何时开始修的?”

    “洪武三年!”

    “哦,二十九年了!”辛彦德叹气,“就算一年一百万银子,二十九年就是两千九百万.....”

    “你这是混账话!”解缙不客气的打断他,“天子修筑祖宗陵寝,乃是国家社稷根本所在.....”

    “你也是读书人,你信这个吗?”辛彦德反唇相讥,“祖陵比民心还重要?”

    “哦,照你说的,我大明修祖陵就是失了民心?”解缙怒道。

    “祖宗陵寝是要修,可有必要这么恢弘吗?”辛彦德坐直了身体,“淮北之地本就民生贫困,有这个钱用在民生上不行吗?哦,一片荒凉破败之地,百姓民不聊生,而皇陵恢弘于天地之间,这不是失民心是什么?”

    “再说,那祖陵修好之后,也不过是放在那空着,有什么用?以穷苦百姓之血,筑造举世无双之陵,大明有何面目面对后人评说?”

    解缙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回神,“你....你是疯子吗?”

    “我没疯!我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辛彦德的语气带着三分凄凉,“你是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你大概没见过百姓出徭役的惨状吧?”

    “官差棍棒之下,糟糠之食果腹,死者浅埋于野,生者夜夜落泪!”辛彦德叹息道,“名为民实为奴!”说着,又是惨笑,“你可见过大水之后,流离失所的百姓?”

    “我见过!房屋庄田都被大水冲毁,农人欲哭无泪,携家带口外出逃荒,只为乞活!饿殍倒于地,生者满身疮。饥饿瘟疫之下,赤壁千里!”

    “人间炼狱呀......这些惨状你见过吗?你没见过!天灾就是人祸,因为我见过,所以我不能容忍,这些悲剧在发生,哪怕!”

    说着,辛彦德落泪,“哪怕我死于大不敬之罪,也要让皇上知道,何为对何为错!”

    “够了!”解缙起身怒斥道,“大明盛世,被你说那么不堪?你这人,就是痴心疯了!你魔怔了!”

    “盛世?”辛彦德冷笑,“盛世和百姓何干,盛世当中一场大水下来,百姓还不是嗷嗷待哺一贫如洗。就因为盛世,这些事就不会发生吗?我们为官的,看的不是盛世,而是百姓!”

    “淮水一旦倒灌泗州,谁管是不是盛世?所谓的盛世,也不过是可以有救济钱粮。救济的钱粮再多,百姓的家都没了,有什么用?可若能防微杜渐,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是更好吗?”

    “你......”解缙说不出话来。

    “朝廷求盛世,百姓只求一口饭。如今我大明兵强马壮不怕民乱

    ,那数十年之后呢?今日这些累赘我们留给后人,只会越演越烈,到时候你我就是大明朝,是天下百姓的罪人!”

    “够了!”解缙拂袖,“你不可救药!”

    就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何广义的声音。

    “两位!”何广义站在铁门外,面无表情,“有八百里加急刚到京师!”说着,叹口气,“黄河改道,淮河决口,泗州....淹了!”

    “祖陵呢!”解缙急问。

    “祖陵安然无恙!泗州知府调了一万民夫,淮西总管府另有三千驻军,开春就开始加固高家堰......”

    “哈哈哈!”牢房中的辛彦德忽然放声大笑,无尽哀伤。

    解缙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你说对了!”说着,低声道,“泗州被淹了!”

    “我倒是希望!”辛彦德眼中带泪,“我是错的!”

    第192章

    惩罚(1)轰隆,不是雷声,而是奔涌的狂潮。

    黑色的泥浆好似从底下窜出来的恶龙,暴虐的席卷着一切。

    房舍,树木,泥土,人.......

    那浑浊的洪流好似从天上狂涌而下,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淹没了天地之间的一切,无可阻挡。

    泗州府丞张文旭站在城墙上,迷惘的看着漫无边际的洪水,浑身战栗。

    整个泗州已经变成一片泽国,除了这处高一些的城墙之外,连府衙的府库都被淹没在洪水之中。

    轰,一声响。

    一座房屋被洪水卷到了城墙下,碰撞之后缓缓栽倒在泥水之中,变成碎片。

    呜呜呜,不知哪儿传来阵阵狗叫。

    抬眼看,一个黑点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消失在洪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还有那些在洪水中哀嚎的百姓....

    张文旭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

    “大人,大人!”

    一个衙役班头,顶着漫天风雨带着一队衙役手挽着手,艰难的从远处走来。

    张文旭呆呆的目光看过去,满是麻木。

    “大人!”班头抹去脸上的泥水,喘着粗气道,“小人拉了一个舟子过来,您快上船吧?”

    “上船?去哪?”张文旭呆呆的说了一声,像是风中的柳絮一样站在风雨中,“知府大人呢?”

    “府尊还在高家堰那边,那边暂且无事!”班头走过来大声道,“大人,小人护着您走吧,一会洪水再来就走不得了!”

    “走去哪里?”张文旭依旧呆呆的,“我走了,百姓们怎么办?”

    “这时候哪儿还能顾得上那些!”班头大喊道,“快走吧!”

    “哈哈!哈哈!”

    张文旭忽然大笑起来,引得周围一片愕然。

    “哈哈!哈哈!”

    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顺着张文旭的额头不住滴落。

    “哈哈哈哈!”张文旭越笑声音越大,抬头看着阴暗的还在宣泄暴雨的天空,突然大声呐喊,“上天无德,使人间沦丧。苍天无眼,苍天无言啊!”

    “这书呆子!”衙役班头心里暗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骂上老天爷了!”

    想着,他大喊道,“大人,走吧!”

    “走?”张文旭一拳打在城墙上,然后无力的摆手,“你们走吧!”

    “嗯?”班头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本官奉天子之命司牧一方!”张文旭缓缓的摘下官帽,然后一甩,那帽子卷入滚滚洪水没有泛起半点波澜,“不能护着一方百姓平安已是辜负了天恩,若独自逃生更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大人!”班头衙役等惊骇欲绝。

    之间张文旭已是爬上了城墙,颤抖着站在风雨天地之中。

    “不能守土,那本官就和泗州共存亡!”

    张文旭满脸泪水,颤抖着喃喃自语,然后回望身旁的衙役们,“告诉府尊大人,张某先走一步。望他.....望他好自为之!”随即,又面对京城的方向大吼一声,“皇上啊,臣先去啦!”

    “大人.....”

    衙役们的惊呼中,张文旭披发掩面,一头载入滚滚浊浪之中,顷刻之间被席卷得不知哪里去了。

    “大人?”衙役班头扒着城墙,已是呆了。

    “头儿,咱们怎么办?”有衙役惊慌的大喊。

    “我他妈哪知道怎么办......”

    忽然,又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老爷!”

    众人抬头,之间张文旭的老仆还有书童,同时爬上城墙,“等等我!”

    噗通!

    噗通!

    两盏水花转瞬即逝,两条生命消失在洪水的浪潮之中。

    “头儿,咱们怎么办?”有年轻的衙役已哭出声。

    “我等生于此长于此!”衙役班头浑身无力,惨笑道,“何能置父老乡亲不顾,而独自求活!”

    说着,他无力的摆手,“大人投水殉国了,我们这些小人,就算活下来也是罪人,朝廷国法......”

    “头儿!”

    衙役们齐声惊呼,但为时已晚。

    班头也一头栽入洪水之中,不知踪影。

    ~~

    轰隆,雷声滚滚,天地之间的雨如瀑布落下。

    眼前,淮河之水奔流,怒潮澎湃,一下下的冲击着高耸的堤岸。

    “大人!”

    一个浑身是泥的文吏,栽倒起来,再栽倒再起来,手脚并用的走到泗州知府周淮的身边,哭道,“大人,泗州传来消息,咱们泗州....完了!”

    周淮面无表情,死死的盯着眼前河道中,那奔涌的浪潮。

    “大人,咱们泗州完了.....”

    “完了?”周淮的眼神中,没有半点色彩,好似一个死人。

    但下一秒他猛的变得凶狠起来,大声喊道,“泗州可以完,这儿不能完!”说着,他咬牙大吼道,“后面就是我大明祖陵,皇明气运所在,祖宗万年之地!”

    说着,他开始在堤坝上奔走大喊,“来人,所有的民夫都上来!加固加固加固,但凡有一处漏水的地方,全部诛九族....”

    “大人!”那文吏一把拽住已陷入疯魔的周淮,哭道,“难道泗州不救吗?”

    “救?”周淮冷笑,“泗州已经完了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说着,他反手卡住那文吏的脖子,大喊道,“你告诉我怎么救?谁去救?”

    “大人.....”那文吏被掐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告诉你!”周淮陷入疯魔,“救不了的就不能救!城毁了可以再建,庄稼没了可以再种,牲口没了可以再养,人没了可以再生!”

    “大明祖陵不容有失,但凡让洪水惊扰了祖宗陵寝,你我就都是罪人!”

    “我等已是罪人了!”文吏忽然大哭道,“全城数万百姓啊!乡野之中更有无数农人!”

    “没法子的事!”周淮大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就这时,一个把总狼狈的从远处跑来,声嘶力竭的大喊,“南边,南边堤坝裂口子啦!”

    噗通!

    文吏跌倒在地,而周淮则是如野兽一般红着眼睛疯跑而去。

    然后他又猛的停步,大喊道,“封锁消息,不许告诉任何人泗州的事,就说泗州安然无恙!”

    ~~

    堤坝上,大片的沙袋泥土被洪水卷走,汹涌的浪潮扑得人站都站不住。

    和天地之威相比,人之力渺小的可怜至极。

    “不许跑!”周淮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一个如无头苍蝇一般的农夫。

    随后他毅然扛起一个沙包,噗通一声跳入水中,口中高喊,“来呀,跟着本官,把这个口子堵上!”

    无数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蜂拥上前,无论是民夫还是官员,士兵还是军官。

    他们全部声嘶力竭的大喊,“把这个口子堵上!”

    (有争议的地方不要急,大家往后看。)

    第193章

    惩罚(2)咚,一声惊雷沉重的打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震耳欲聋。

    咔嚓,阴霾的云层后金蛇乱舞,似乎要撕开那厚厚的云层,驱散漫天的风雨。

    但金蛇终究不是金龙,它们无法将阴云驱散,撼动不了天地的威严。

    ~

    哗啦!

    密集的雨线如瀑布一样,倾盆而下。

    站在乾清宫中,连外边的连廊都看不清楚。

    殿中气氛沉寂,百官大臣们都低着头,默默的看着负手站在宫门前的皇帝。

    “泗州完了!”工部侍郎练子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最新来报,阖城全部被洪水淹没,府库尽毁,方圆数十里内,百姓无一幸免....”

    豁然间,朱允熥攥紧了拳头,心猛的一抽。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直面人间真正的苦难。最早的抚州大水,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急于表现自己的皇孙。而现在作为帝国的皇帝,他的臣民正在洪水之中哀嚎。

    国家说是很强盛,其实他这个皇帝知道,强盛的是朝廷的府库,强盛的是朝廷的权力,强盛的是皇权。

    而地方上,那些真正的百姓,他们没有半点抵抗风险的能力。

    这个初生的帝国,尽管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有些地方也是脆弱至极。

    其实他知道,这是整个封建帝国的通病,不管国家如何强盛,百姓始终是百姓。

    而且一切的承担者,也都是百姓。

    “而且,看样子这雨若一直直下,泗州之后的淮阳三县,也难保....”练子宁有些说不下去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救灾!”殿中,臣子们几乎不敢说话,因为谁都知道皇帝在酝酿着怒火,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就要惹火上身。

    没人说话,朱高炽不能不说,因为他也姓朱,这天下有他一份。

    “朝廷当火速组织救援,调拨钱粮。”朱高炽沉声道,“除了这些之外,还要预备防范瘟疫。现在是四月,大水过后就是五月,五月一旦暴热,瘟疫横行之患,更甚于洪水!”

    “还有灾民的安置的问题!”暴昭开口道,“洪水不可怕,可怕的是百姓的心!此时的百姓正是惶恐的时候,要妥善安置他们。给他们住的地方,给他们干净的食物,衣裳,给他们希望!”

    “泗州近在京畿,要提防民乱!”曹国公李景隆紧随其后,“历来大灾之后都有大乱,要避免百姓被人蛊惑作乱。臣以为,当调兵于百姓安置之地,把百姓们分开安置,不能都挤在一个地方。”

    腾腾腾,忽然,殿外传来脚步。

    紧接着邓平冒着大雨,双手捧着加急奏章进来,“皇上,泗州急奏!”

    朱允熥绷着脸,亲自接过。

    那奏章上满是泥污,很是沉重。

    殿中再次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

    “泗州府丞一下官吏二十三人。”朱允熥的声音有些沉重,“城破之时,以身殉国与城共存亡!”

    嗡!

    殿中出现了短暂不安,如此大规模的官员自杀,在国朝还从未有过先例。

    “皇上!”李景隆上前两步,“您节哀!”说着,宽慰朱允熥道,“天无情人有情,我大明有此忠臣之士,区区洪水何足道哉!泗州府丞等以身殉国,乃臣等的榜样。臣等身居庙堂高位,自不敢懈怠于国事,必救灾情于水火!”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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