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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0章

    他们的死,其实也是没办法。现在不死,洪水过后朝廷问责追究,他们也难逃失察之罪。

    “泗州知府呢?”朱高炽忽然皱眉问道。

    朱允熥把手中的奏章甩过去,“自己看!”

    朱高炽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勃然变色,气得浑身都在抖。

    “臣在祖陵在,祖陵陵寝之地必安然无恙,君父无需忧心.......”

    “混账!”朱高炽心中咬牙。

    现在他才懂为何泗州说完了完了,没有半点征兆的完了。泗州知府把所有抗洪的力量都组织起来,去了祖陵那边,使得泗州完全暴露于改道的淮水之下。

    “可是,他错了吗?”

    朱高炽心中暗道,“这个泗州知府也没错,他不保护祖陵也是死,保不住泗州也是死......”

    忽然,他心中产生一丝动摇。

    “若是真的从高家堰开凿中河,从祖陵中开一条河道,顺流而下直达淮阴出海口......?”

    但随即,他不敢想了。

    ~

    朱允熥转头,看着群臣,“灾情入火,其他事先放下,救灾要紧!”

    说着,看向张紞,“可调拨多少钱粮?”

    “回皇上,三日之内臣可调集粮草三十万石,五日之内可有六十万石,淮安大仓,徐州大仓,扬州大仓都是满的!”

    “户部有压仓先银,两百七十万两,就是为了怕有天灾人祸预备着的,随时可以用在灾民身上!”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练子宁。

    “工部可调拨医官八百人,各项救灾药品或有不足,但缺口不大,可以在京畿之地就近采买!灾民所需铁锅,布料等,工部全力供应。若有差池,臣....自去乌纱!”

    随后,朱允熥看向徐辉祖。

    后者脸色深沉,“这时候调集民夫可能是来不及了,但各地卫所还有京营官兵,随时可以开拔。泗州,臣不敢说,但保住淮扬三县,臣愿亲自前往!”

    “曹国公刚才一句话,说到朕心里去了!”朱允熥看着众人,“国家危难关头,尔等皆是忠心之士。诸位,辛苦了!”

    “臣等不敢!”

    “救灾,朕只有三条。一,不使百姓饿死病死。二,没有民乱。三,要给百姓信心,告诉他们大灾之后,朝廷将帮他们重建家园!”朱允熥缓缓开口。

    “臣斗胆,请皇上派遣钦差大臣,亲赴泗州组织救灾!”暴昭开口道,“以安灾民之心,以彰皇上之恩!”

    “朕没有恩!”朱允熥冷着脸,“一场说来就来的洪水,死了这么多人,朕还有什么脸说恩?哼哼,往日朕醉心于所谓的太平盛世,而大灾说来就来,朕对百姓只有过,没有恩!”

    说着,朱允熥摇头道,“解缙!”

    “臣在!”

    “泗州大水,是朕想的不够周全,明明前些天已有迹象,可朕.....”说着,他叹息一声,“朕下罪己诏,你来写!”

    “臣万死不敢奉诏!”

    “皇上!皇上啊!”李景隆跪倒嚎啕大哭,“何至于此,臣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

    “或许真的有天意!”朱允熥抬眼,看着阴暗的天空,“这场大雨,就是上天给朕的惩戒,告诉朕,不要陶醉于虚幻盛世之中!”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朱允熥又看看众人,“至于救灾的钦差大臣....”说着,他目光环视。

    有人躲闪,有人昂首挺胸,有人眼中满是决绝之意,有人略带踌躇。

    “原通政司使,刑部侍郎,都御史辛彦德,带罪之身赶赴泗州,组织救灾!”朱允熥开口,“告诉辛彦德,他不是头铁吗?这次给朕也手黑起来,但凡有人敢阴奉阳违,有人敢上下其手,有人侵吞救灾物资,杀无赦!”

    第194章

    罪己诏的背后(1)“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百姓苦于渊水,咎在朕助不逮!”

    “淮安水患久矣,当治不治。国本该以人为本,闻有灾当亟(ji)救之,岂可拖延顾左右而言他,踌躇不决耶?朕适者不思,罪也!”

    “今天降水患,城池残破百姓流离,皆朕行事不明,处事不当。罪在朕躬,而天欲加百姓之身,天下苦也!”

    “朕之罪,性闲静尝图安逸,是其一!”

    “朕之罪,自恃聪明不能听言纳谏,愆戾愈多,亦是其一!”

    “朕之罪,好高骛远以图强,而基业未稳,亦是也!”

    “朕之罪,浮夸盛世以乱世听,不重民生以乱国本,如是也!”

    “千罪万罪,罪在朕身。天若有情罪朕一人,切勿罪及百姓,涂炭生灵!”

    永安宫中,老爷子静静的听朴不成念完刚刚明发天下的罪己诏,脸上的皱纹越发的深邃。

    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带着几分纠结和痛苦的闭上眼睛。

    “老爷子?”朴不成试探的问了一声。

    “咱也有罪!”老爷子闭着眼睛,缓缓开口,“朕之罪,卑天下而尊朕之一家一姓。凤阳皇陵,泗州祖陵,营建中都三大工,耗费民力百万,米粮不计其数。民,苦于徭役。田,荒于野。”

    “知民苦却用民,全朕私欲,却尝言,与民休息休养生息,轻徭薄赋,此乃言行不一,独夫之行径!”

    “老爷子!”噗通一声,朴不成吓得直接跪下,“您老.....?”

    “孩子都能坦诚自己的不足,咱还有啥拉不下来脸面的!”老爷子叹息苦笑,“咱这些年,一直说自己的出身低,知道天下百姓的难处。可一边又用着天下百姓给咱朱家建这个建那个,有时候想想是不应该,可是心里头,总觉得天下是咱自家的,咱.....哎!”

    “天下就是您的,您老千万......”

    “是,也不是!”老爷子打断朴不成,“大孙这罪己诏中一句话,咱三十年前常说。国当以人为本,可现在想来,从咱做了皇帝三十多年以来,说是说,可却渐渐的忘了!”

    “罪己诏,罪的好呀!”

    朴不成抬头,轻声道,“这些事奴婢不懂,不敢妄言,但您哪来的罪呀!您可别吓唬奴婢!”

    “你自然是不懂!”老爷子咧嘴一笑,“你个没卵子的阉货,懂得啥国家大事?”说着,他又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啦,老人做的他未必绝得对。他要做的,想要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说到此处长叹道,“管不了啦!”

    ~~

    “罪己诏,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雨依旧在下,密集得看不到边际,看不清天地。

    礼部衙门,侍郎公事房中,李至刚和几个心腹齐聚一堂,低声开口。

    他如今也算是入了皇帝的法眼,越发的位高权重。甚至官场有传言,可能不远的将来,这位侍郎大人就是南书房的后备人选。

    所以,他的身边,也渐渐有了一群同样做事不计手段,只求官位的“实在人”。

    他的左手边礼部员外郎侯泰,再往下刑部给事中张思恭,礼部郎中张庸,礼科给事中王谦等几人。

    这些人官位未必多高,却都是衙门中做实事的人。

    “大人此言何意?”员外郎侯泰问道。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张思恭沉思,开口道,“不过是一场天灾,皇上就下了罪己诏,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刻意为之?”

    “你们呀!所以说你们入仕几十年,还在五品上行走!”李至刚一笑。

    “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给下官等指点迷津吧?”

    闻言,李至刚带着几分志得意满,手指敲打桌面,“皇上罪的是自己吗?”

    “咱们大明这么大,隔三差五哪不出点灾死点人?”李至刚又是一笑,压低声音,“皇上是准备先罪己,再罪人!”

    “罪谁?”众人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凤阳淮安两府,首当其冲!”李至刚眯着眼睛,“淮西总管,河道衙门次之!”说着,又是一笑,“淮北水患不是一两天,所谓病来如山倒,突然闹出这么大的水患,肯定有人要倒霉!”

    “可是泗州水患归根到底是天灾还是人治?还是种种原因所致?总不能把这罪,归到营建祖陵以至泗州民力为之一空身上吧?”

    “总不是能说是民夫,物资都在高家堰那边,使得泗州无可抵挡吧?”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皱眉思索。

    良久之后,有人叹息道,“无妄之灾!”

    “住口,这也是你能说的?”李至刚厉喝一声,随即怒目而视道,“有事就有责任,咱们做官的,就是为了要担责任!”

    说着,微微沉吟,“这只是表面上的,还有更深一层.....”

    众人忙做附耳倾听模样,一脸探究。

    “咱们这位皇上,事不隔夜,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反复拖延。接下来,黄河大工淮北水患乃是国朝头等的大事!”

    “但治水涉及到的事,不是简单的人力物力那么简单。尤其是....啊!对吧!”

    众人都知道他这声啊,代表着什么,纷纷点头。

    “有了这封罪己诏,堵了所有人的嘴。日后治河,不计一切代价,不管涉及到人还是事,一概治河为先!”

    说道此处他又是笑笑,又压低声音道,“治河的根子还是为了土地,淮北可是那些淮西勋贵的大本营。好地都在他们手里?百姓怎么活?”

    “还有淮北的盐业,治河要不要钱?咱们都知道两淮的盐税是....啊!”

    他这声啊,众人也都懂。

    从大明开国开始,两淮盐水就是进内库的,用作军费。

    “可是两淮的盐场,盐商,怕是这些年也没少捞吧?淮北那地方一穷二白,就剩下盐了。民间的私贩一直屡禁不止,盐农之苦日复一日。而上缴内库的盐税,却经年不变。”

    “你们只看到了表面,你们往深里想,皇上要干什么?”

    “治河,分地,安民,革弊。”

    此时,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是了,皇帝都下了罪己诏,那谁挡着这些就是罪人。

    “你们把这些联合起来看,皇上是在下一盘大棋!”李至刚在敲打下桌面,沉声道,“这里面涉及到的人事问题,财政问题,深着呢?”

    忽然,给事中王谦疑惑道,“治河的同时,整顿盐业?那.....皇上是要把盐业全抓....”

    “恐怕不是!”李至刚摇头道,“盐这事,一两句说不清楚。但我觉得,皇上应该,是想把盐业交给户部。”

    “嗯?”众人都是一愣,满脸不可思议。

    哪有人把钱往出推的,而且这淮北的盐税从来都是皇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你们往深里想,淮北的盐商们有钱了之后都喜欢往哪儿跑?”李至刚笑道。

    众人思索,张庸开口道,“苏州扬州。”

    “呵!”李至刚一笑,不再说话。

    第195章

    罪己诏的背后(2)有些话他愿意说给这些人听,但有些话他不能说。

    不是不敢说,而是多一个人懂,多一个人明白,那他所知道的东西,份量就少一分。

    朝堂上的事从来都不能单独看,而是要连起来仔细的认真的钻进去看。

    治河,黄河淮河。

    为何黄河淮河会决口,因为有南北大运河。

    朝廷每年维护大运河的钱,天文数字。而淮北百姓之苦,也跟大运河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条运河,是让百姓苦不堪言,但也养肥了多少人?

    往后数年运河要大治,黄河淮河要大治,朝廷从哪往出拿钱?这可不是一次性几百万能办到的,而是一连多少年,多少个几百万。

    “您....再说清楚点,下官等越听越迷糊了!”员外郎侯泰开口道,“怎么听着,这么玄呢?”

    “自己琢磨去!”李至刚看他一眼,又看看众人,再次压低声音,“不过,对于诸位来说,这却是绝好的机会!”

    这话,顿时让众人都心中一紧,眼神发热。

    “天下的事儿就是这样,要做事就要得罪人!”李至刚压低声音,轻轻说道,“治河是肥差,但也是苦差,治河后面的事,更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所以皇上派了辛愣子?”有人惊呼。

    “他一个人能把事都做完?”李至刚冷笑,“他需要帮手,皇上需要能出力,能做事,不怕得罪人的官员!”

    众人听到这,都是眼睛一亮,心中躁动。

    “诸位,我是过来人!”李至刚笑道,“京官五品听着是像是那么回事?可说实话,五品京官就是受气的小媳妇,脑袋上边婆婆太多!吃力不讨好不说,有功不见得赏,有过却是第一个!”

    “这身官衣也就能吓唬吓唬老百姓,连人家高门大户的豪奴都比不上!可到了地方就不一样了,比方说凤阳淮安二府,那可是直隶之下的大府。到了那儿,万人之上,谁敢给脸色看?”

    “难是难,但最容易出政绩,而且接下来几年皇上亲自盯着,你做的一切皇上都看得见。”

    “敢于勇于任事,在地方上实打实干几年,只要入了皇上的眼,调回京师之后,一部侍郎还不是手拿把掐?”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眼冒金光。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为了做官不计手段,就是因为他们没根脚,除了做事之外没别的办法。这是他们能往上爬的唯一途径,得罪人怕什么?辛苦怕什么?和收益比起来,什么都不算什么。

    “可是.....”张庸沉吟道,“您话是这么说,我等也有为君父分忧之心。但是....大人您也说了,我等五品微末小官,谁认得我们!”

    “嗨!”李至刚一笑,点头道,“也是!也对!”说完,端起茶盏慢慢的喝了起来。

    这个动作落在众人眼里,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罪己诏之后,淮北官场必然地震,会有大把大把的缺空出来。而且还都是实权在手,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独当一面的肥缺。

    你们都是没跟脚的人,外放要有人提携,那能提携你们的人在哪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说这位侍郎大人如今风头正盛,就凭他的人际关系,想保举几个人还是可以说得上话的。

    但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侍郎大人能不能帮忙,就看这些人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做事了!

    人,被李至刚做绝了。

    官,被李至刚做透了。

    事,被李至刚做全了。

    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李至刚自诩的精明一道,和旁人比起来,不过是小聪明。

    ~~

    “快!快!”

    雨哗啦啦的下,落在人身上跟石头砸似的。

    李景隆冒着雨,刚进房,连衣裳都不换就对夫人邓氏喊道,“赶紧!”

    “什么赶紧?”邓氏正无聊的绣着刺绣,放下手中的针线,“你这火烧火燎的干嘛啊?”

    李景隆没说话,端起茶碗一顿猛灌。

    随后才开口道,“地契,泗州老家的地契!”

    “您要那些干什么?”邓氏更是不解,“出什么事了!”

    “找出来!”李景隆随手扯下湿衣服,开口道,“连地契带那些佃户的身契,去找出来,交出去!”

    “给谁?”

    “朝廷!”

    “那可是咱家的勋田,上两辈儿拿命换来的!”邓氏急道,“你抽什么疯?”

    “泗州被淹了!”李景隆坐下,叹气道。

    邓氏上前,“淹了怕啥,地也冲不走,水退了接着种啊!”说着,又道,“那可都是好地呀!一水儿的水田!”

    李景隆斜了夫人一眼,“泗州淹了,全完了,死的人海了去了。灾后安民重新安置,保证他们的生计,还要征调民夫治河。这时候,咱家手里还掐着那么多地,那么多人,还跟人要租子,你觉得合适吗?”

    邓氏攥紧手帕,“可是,没道理就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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