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今儿是老爷子停陵第六天了!”朱允熥站在平日,老爷子喜欢呆着的凉亭中,看着灯火摇曳的灵堂,听着身后朱高炽低声禀告。
“再有一天,就是老爷子下葬的日子!”朱高炽说道,“地宫那边,臣已去看过。按照老爷子生前的遗愿,简葬。所有的陪葬品,都是老爷子生前用过的东西。”
“庄子上的洪薯,还有多久能熟?”朱允熥忽然开口,让朱高炽有些措手不及。
“这...臣还真不知道....”
“皇爷爷生前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天下人都吃饱饭!”朱允熥继续道,“我还记得,去年收洪薯的时候,他笑得跟个孩子似的,抱着洪薯不肯撒手。还对我说,要是天下早点有这东西,是不是他的爹娘,咱们的曾祖父曾祖母就不用饿死?”
“那面坡上...”朱允熥指了下远处,夜色下静谧的坡田,“种得全是洪薯,户部的农官说了,其实这东西不用多精心的伺候,可是皇爷爷还是恨不得当成眼珠子一般呵护着,生怕少了肥,缺了水,长了虫!”
“我本以为他老人家,怎么也会等到今年的洪薯收了,再看看丰收再走!”朱允熥低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却不想天不遂人愿,他老人家走得这么突然!”
朱高炽站在后面,心中五味杂陈,抬起头,“皇上,皇祖父虽走了,但他的志向留给了咱们这些后人。他老人家没看到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的那天,但他希望咱们这代人能做到!”
“咱们这代人做不到,咱们还有儿子,子子孙孙无穷尽,总有一天中夏大地,再无饥荒民乱!”
“洪薯现在还在各省推广,没有大面积栽种。若皇上信得过臣,臣愿意担当此事,把天下所有不能种粮食的地,都种上洪薯,给天下百姓多一份口中食!”
朱允熥回头,无声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
“皇爷爷虽最疼我,但他老人家不只有我一个孙儿。”朱允熥低声道,“你我朱家子孙,自强不息心系百姓才是大孝!”说着,叹口气,“明日,你去山坡上取些土,取几株秧苗,得皇爷爷下葬那天,当随葬吧!”
“是!”闻言,朱高炽无声落泪。
就这时,灵堂那边陡然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十四叔,十六叔,还有十八叔回来了!”朱高炽擦去眼泪说道,“据说,十六叔在路上几次哭到昏厥!”
甘州(张掖)的肃王朱楧。
宁夏(宁夏银川)的庆王朱栴。
云南的岷王朱楩。
“宁王还没到?”朱允熥忽然皱眉。
邓平在朱允熥身后,偏僻的角落走出,“最快也要黎明时分!”
“亏老爷子生前那么疼他!”朱允熥冷哼一声。
确实,相比于其他藩王,老爷子对宁王还真是格外偏爱。
看看老十四老十六老十八的封地就知道,纯纯的边塞之地,就藩之前连城池都没有。而宁王,则是要什么有什么。
最被偏心的孩子,往往是最不孝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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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叩见皇上!”
肃王庆王岷王三人,俯身行礼。
宝座上的朱允熥微微抬头,“起来叔王平身,来人,赐座!”
随后,朱允熥仔细的打量起这三位有些陌生的王叔。
之所以陌生,是因为他真的跟这三人无甚交集,而且这三位也一直是属于低调无闻之人。
“一路辛苦了!”朱允熥低声道。
“臣等不敢!”三人忙欠身说道。
朱允熥摆手,示意他们坐下,不用拘礼,“封地上的事都安排妥了?”
“臣的封地本就没什么事!”肃王朱楧苦笑一声,“前有总兵官翟能镇守边塞,后有长兴侯练兵,臣这个塞王其实就是充数的!”
他是洪武二十八年就藩,总理陕西行都司甘州无卫军务。
听着权柄不小,但其实他从没真正染指过军权。一开始甘肃那边有老将宋晟,陕西都司是汤軏。前者朱允熥接触不多,但后者绝对是东宫的铁杆死党。
再后来调任甘肃镇总兵是翟能,后方长兴侯耿炳文更是朱允熥的死忠,能让他这个肃王碰到军权才怪。
“朕听你这话,有埋怨的意思?”朱允熥眯起眼睛,低声道。
“臣不敢!”肃王朱楧吓得赶紧起身,他那句充数的确实是有些欠考虑了,赶紧说道,“臣文不成武不就,边关大任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皇上!”此时,庆王朱栴忽然开口道,“臣和十四哥是一样的!”说着,袖子不住的擦拭眼睛,“本来臣还想,等今年父皇寿辰的时候上折子,盼着他老人家高兴,开口让皇上把臣的封地往内陆迁一迁!”
说着,忽然哭出声,“宁夏那边,臣是吃不惯住不惯,去年一年臣就病了三次!皇上,臣不愿做塞王,也没那个本事,只求离...离南方近些,那边太冷了!”
他这一哭,倒是让朱允熥有些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话直接说不出口了。
肃王庆王这哥俩,不但没有野心,甚至一点权力之心都没有,就想着回南方享乐!
其实历史上这哥俩也是如此,尤其是庆王朱栴,他是一天都不想在封地待着,整日幻想着在江南吟诗作对读书写字。
没想到,庆王朱楧这一哭,旁边的岷王朱楩也开始落泪。
“皇上,臣也想跟父皇说,不在云南呆了!”
“胡闹!”朱允熥唬着脸,“太上皇的封爵岂能如同儿戏?你们想换就换?”说着,又问道,“你也是在云南不习惯?”
“倒不是不习惯,而是.....”
“而是什么?”朱允熥问道。
“沐家..欺负人!”朱楩几乎是哇的一声哭出来,“您的圣旨传到了云南,臣这边还没动身,沐家几兄弟就带人冲到了臣的王府,几乎是撵着臣来京师.....”
“而且云南各卫所,都听他沐家的,臣这个藩王在那边,就是摆设!沐春那厮,直接告诉臣.....他...?”
看他这样,朱允熥心中有些不厚道的想笑。
“他说什么?”
“他跟臣说,千岁就好好在王宫里带着,多吃肉多喝酒多娶媳妇多生儿子就行了,外边的事都由下官做主!”朱楩哭诉道,“欺人太甚了!”
“还有.....还有那谁....”
朱允熥微微皱眉,“还有谁欺负你?”
“四哥家的老二!”朱楩大声道,“整日派人来臣家里打秋风,说他那边缺那个少那个的,还说臣身为王叔不思进取...呜呜...不是臣不思进取呀,臣是两头受气啊!”
他这一哭,朱允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沐家在云南跋扈蔑视藩王,其实就是他的授意。
因为云南实在偏远,放任岷王做大对朝廷不利。而沐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朝廷给的,根本不可能有二心。
“好了好了,朕会给你做主!”
朱允熥这话,倒也不是虚情假意。要知道他那一世,这位岷王的后人之中,可是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杰出人物,被人爱戴。
“皇上也给臣做主吧!”庆王朱栴哭道,“臣这次来,要不就不回去了!那边,太冷了太苦了,连个能对诗的读书人都没有!”
“这三位爷!”邓平站在朱允熥身侧,心中暗道,“好嘛,皇上一肚子话没说呢,他们倒直接撂了!真省事!”
想着,他看看远处,心中叹气,“要是所有藩王都这样,那多省心省事!明儿宁王一到,太上皇停灵的最后一天。等太上皇入土为安了,皇上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第二十一章
七天(11)黑夜过后是白天,宁王朱权的脸比白天还白。
又白又虚弱,白的像纸。
他跟在平安身后,眼神不住的闪躲。就像是犯了错害怕回家挨打的孩子,满脑子都在想一会怎么撒谎。
“老十七怎么来了?”
灵堂前,众藩王们之中,齐王朱榑大惊失色,低声道,“没收到我的信儿?不可能呀!我手下的人明明说送到他手里了?”
“七哥,别说话!”湘王朱柏忽然出声,拽了下朱榑,“老十七眼神不对!”说着,看向跟在平安后面,朝灵堂走来的朱权,“你看他,跟见鬼了似的,肩膀都在抖!”
“莫非?”
顿时,所有藩王的脑中浮现出一个问号。
“事不好办了,他定是让平保儿给抓来的!”朱橚压低声音嘟囔道,“那位是真的准备撕破脸了,全是后手!”
“那怎么办?”谷王朱橞有些惧怕的开口道。
宁王朱权在外,他们这些藩王们就多一份保障,倒不是说真的要兵戎相见。而是皇帝多多少少,要顾及大局。
但现在,所有的藩王都在京师了,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利于藩王们的方向发展。
“别慌!”朱橚低声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说着,瞪了一眼朱橞,“你平日的胆呢!他还能把咱们兄弟都杀了不成!”说到此处,运了口气,“事到如今咱们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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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周围很是安静。
宁王在文武百官和藩王们的注视下,缓缓走入灵堂,径直朝背对着他,站在老爷子棺椁前的皇帝走去。
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一步步的挪。
周围的目光,跟针似的扎在他的身上,没走几步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
“臣朱权叩见皇上!”宁王朱权停住脚步,对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朱允熥依旧看着老爷子的棺椁,看着里面那张好似熟睡的脸,低声道,“你舍得来了?”
一句话,宁王朱权心中咯噔一下,叩首不敢言声。
一句话,声音不大,周围却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句话,无论是藩王们还是文武百官皆是色变。
“亏老爷子偏爱于你,他老人家走了,发丧你都不愿意来!”朱允熥开口冷笑,“好不容易把你请来,你又不先去看看他老人家,而是先对朕磕头行礼!呵!真是好孝子!”
“不是臣不愿意来,是七哥给臣写信,说您要收拾臣,所以臣不敢来.....”宁王朱权抬头道,“他在信中说,只要臣进京就是有来无去,臣心中害怕,所以才耽搁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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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朱允熥身后,听得真切的文官们,同时扭头,狰狞冷笑的看着那群藩王们。
宁王朱权的声音很大,藩王们也听到了。
远处的藩王们先是齐齐一愣,而后好似炸锅了一样。
“老十七,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信?”朱榑颤声大喊,“皇上,他从小就爱告刁状,瞎话张口就来,您不能信他!”
楚王朱桢也喊道,“老十七,你疯了吗?”
“十七弟,明明是你自己来晚了,你非要牵扯七哥做甚?”代王朱桂也跟着大喊。
“一群乌合之众!”
百官的最前列,朱高炽不住摇头,瞥了藩王们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宗室藩王们的队伍最后,再次无声摇头。
藩王们的队列末尾,是刚刚赶到的朱高煦朱高燧两兄弟,两人都瘦了也都精干了不少,看到兄长的目光,回应着点点头。
然后悄悄的挪动脚步,和几位鼓噪的王叔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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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臣没说假话!”宁王朱权忽然大喊,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双手举过头顶,“七哥的信在这!”
霎那间,周围再次死一般的沉寂。
藩王们的队列中,直接无声的分成三列。
燕王朱棣带着秦王晋王鲁王辽王韩王站在左边,蜀王肃王庆王岷王还有一众没就藩的小王爷们,挪动脚步站在了右边。
中间是楚王齐王代王谷王湘王,还有朱橚...另外,还有个不知所措的少年,靖江王朱赞仪。
楚王齐王惊慌之色溢于言表,看看左右,看看那些低头不看他们的手足兄弟,又把目光看向朱橚。
可就在他们看向朱橚的时候,后者却拉着靖江王,缓缓走到朱棣那边,藏身其中。
这几个闹得最凶的藩王,霎那间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凶狠盯着他们。
“皇上.....”朱榑真的慌了,胆怯的开口,语无伦次“十七弟,你....?”
“七哥!”朱权回头,带着愤恨,“你拿我当兄弟吗?若非平保儿提醒,我就着了你挑拨离间的奸计!”
“蠢货!”
平安恨不得立刻堵住宁王的嘴,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现在你就老老实实的给老爷子磕头,哭天抢地的哭几声,然后私下求见皇上说这些。你就在老爷子灵堂前这么明火执仗的说出来,让皇上怎么办?
“不是我....不是....”朱榑愣了愣,大喊道,“五哥,五哥你说句话!”
“闭嘴吧!”燕王朱棣满脸恨铁不成钢,“老七,闭嘴!”
显然,朱榑不有可能理解朱棣这话的意思。
现在这场合,不说话比说话有用。
可朱榑还是嚷嚷,“有人冤枉我,我还闭嘴?六哥,您说是不是?”
朱桢早就傻了,他呆呆的看着众位兄弟,“你们.....?”
辽王朱植性子憨厚,低声道,“六哥七哥,别说话了!”说着,摇头道,“外人在,别让人看笑话!”
“明明是有人要陷我们于不义!”朱榑继续大声嚷嚷道,“父皇刚走,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就要被人欺负.....”
“七哥!”朱柏突然跺脚大喊,然后看着朱榑,又看看朱桢,再看看谷王代王等人,挺直腰杆,“嘴硬没用的!”说着,看向朱允熥那边,“咱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不能丢了他老人家的脸,别跟泼妇似的瞎闹腾!”
说着,微微眯眼,“等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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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站在棺椁前的皇帝。
朱允熥面带苦笑,看着躺着的老爷子,心中道,“皇爷爷,您呀,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要在您灵堂前闹的不是我,而是您的儿子们呀!”
想着,他终于回头看了朱权一眼。
后者讨好的露出笑容,双手举得更高了。
朱允熥看都没看那封信,又扫了一眼藩王们,缓缓开口,“今日是老爷子停灵的最后一天。还好,最后一天,他老人家所有的儿子们都赶了回来,能看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天,朕留给你们和老爷子再叙父子之情,再看看他老人家的脸!”
说到此处,他严厉的瞪了一眼那些蠢蠢欲动的御史们,冷声道,“有什么事,等皇爷爷入土为安再说!”
然后,他又看向藩王们,“你们要是还有点人心,还像个人,就真心哭几声!”
第二十二章
七天(完)“爹,您看,是不是马上就..要闹起来了?”
灵堂外一间偏房之中,朱棣刚咽下去嘴里的面条,就见到朱高炽带着老二老三进来。
“儿子瞅着行事不大对呀!”朱高炽没说话,朱高煦也没说话,说话的反而是朱高燧。
他眼珠猛转,“听皇上那意思,今天不计较,等明天老爷子下葬了之后,开始计较?”说着,猛然眨眨眼,“爹,咱家没事吧?”
“有事也跑不掉!”朱棣擦擦嘴,看看自家的老三,忽然笑了笑,“行啊,在甘肃历练这小一年,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
“您可别提了!”朱高燧撇嘴,“以前那边是老宋晟说了算,那老杀才简直了!天不亮营里的人都的起来操练,吃了晌午饭就开始骑马游边,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折腾儿子十个时辰...”
“折腾得好!”朱棣笑道,“你身上那股浮躁劲儿去了不少!”说着,回头看看朱高煦,冷着脸,“听说你在缅国那边没少杀人?”
“不过是些蛮子,算不得人!”朱高煦低声道。
“混账话!蛮子怎么不是人?”朱棣板着脸训斥,“你把他们都杀没了,谁帮你干活?你种地,你喂牲口,你打造兵器?”
“哪能都杀了,自然要留些!”朱高煦笑笑。
忽然,朱高燧开口道,“爹,儿子听说二哥在那边纳了几个蛮子女人当小妾...”
“我....”朱高煦顿时大怒,“你听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