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奏折的署名之人,乃是浙地豪族出身的官员,清流之中的笔杆子。早些年大明朝开国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因为浙人怀念张士诚,所以定下了比其他行省多了两倍的赋税。
但是皇上刚登基没多久,就把这事给推了,现如今大家交的都是一样的。而且因为推行海贸鼓励工商,还特旨允许浙地以钱代粮,以布代粮。
忽然,朱高炽的脸色古怪起来,眼珠转转。
“请皇上免税?这是清流们推出来试探皇上口风的?”朱高炽心中暗道,“嗯,不但要试探皇上口风,还要邀功卖名,显得他有风骨!”
想着,他脸上浮出一丝坏笑。
把那本翰林院编修的折子,单独的放在书案的左侧。
那是等一会,他们要呈给皇上预览的。
“你丫清闲?我给找点事!你丫蹬鼻子上脸,我也给你们清流找点事!”朱高炽心中暗道,“还真以为他要重用你们清流了?方孝孺那是巡查天下官学吗?那是躲出去了,这都看不清还当什么官?回家抱孩子得了!”
心里如是想着,又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恰好,李景隆从另一边过来,直接坐在朱高炽的身侧。
“殿下!”李景隆点着手里的奏折低声道,“您管着宗正府呀!这事该您来定!”说着,笑道,“您看,有几位亲王的庶子庶女到了婚配的岁数,上书请旨了!”
说着,他又顿顿,“如今宗室都居在京中,新的封号和王爵也还没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您是不是得给个章程!”
朱高炽本来的好心情,瞬间丧失殆尽。
移藩还他妈不如直接说削藩,那还好听点。
现在,几乎不愿意封出去的藩王们都拖家带口的住在京师当中,藩王们的王帽子还在,可他们儿女却迟迟不见封赏。
藩王们不敢找皇帝闹,自然要隔三差五的找他朱高炽这个宗正府的宗正,烦不胜烦。
都是他叔叔辈的,说话喷他一脸唾沫,他是一点招儿都没有。
“这可耽误不得,已故秦王家的小郡主,眼看和兵部尚书茹瑺家的小子婚期将近。可是没个章程,两家都不敢走礼了!”李景隆继续说道,“还有已故晋王家的老四,原先的庆成王,就封地在潞州那位,也到了定亲的岁数,您得说话呀!”
朱高炽不胜其烦,“知道了,一会看一会看!”
随后,又喝了一口酸梅汤。
说着,他摇摇头,继续看着手中来自山东的奏折。
“一会可不成,下官马上去见万岁爷.....”
李景隆话音未落,刹那间朱高炽好似见鬼似的腾的站起来。
“怎么了?”李景隆纳闷的探头过去。
噗!
朱高炽口中的酸梅汤,直接来了一个飞流直下三尺,喷了李景隆满脑袋。
“......”李景隆愣了。
“这是要造反呀!”却见朱高炽嗷的一声,拿起奏折就往乾清宫小跑而去。
“我...他妈...”李景隆摸摸湿漉漉的头发,摸摸满是酸梅汤的后脖颈子,“殿下,我新穿的衣裳!”
~~
“殿下!”王八耻拦住朱高炽,“可不敢跑,万岁爷歇着呢!”
“赶紧!”朱高炽平日的笑脸荡然无存,怒道,“快传!”
第七十八章
活阎王(2)“什么事儿?”
乾清宫中,朱允熥听见外边的动静,不悦的皱眉说道。
他怀里,左边是亲闺女丫丫,右边是小姑母小福儿。
小丫头比男娃子可人多了,两人正乖巧的给朱允熥画画看。
朱高炽从外边进来,见了这一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嘛!
大臣们在外头忙死忙活的,你丫跟着抱孩子玩呢?
“上前来说!”朱允熥又道。
“遵旨!”朱高炽闷闷的说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下一秒,嗷的一声,脚腕上一疼。
低头一看,却是踩了一只趴着睡觉的橘猫的尾巴。他脚脖子让那猫,直接给抓了一把。
“嘶!”朱高炽心中运气,
可还不等他说话,朱允熥怀里的小福儿就皱着鼻子哭了起来。
“熥哥儿,他踩了我的猫!”小福儿哭道,“那是爹留给我的猫!”
“好好好!回头我让他给你赔不是!”朱允熥安慰着小福儿,冲着朱高炽说道,“你走路怎么也不看着,那么大的猫你没看见?”说着,又摇头道,“你这大身板,幸好是没踩它肚子上!”
“怎么不把它肠子踩出来?”
朱高炽心中暗骂,但还是恭敬的上前,“皇上,实在是十万火急,臣仓促之间没顾上!”说着,双手捧着奏折。
王八耻上前一步,把奏折接过,转呈过去。
“你他妈没长手?”朱高炽心中又骂。
此刻朱允熥的脸色也郑重起来,放开两个小丫头,“外边玩去吧!”
“是!”丫丫和小福儿牵着手,笑呵呵的走了。
那只抓了朱高炽的橘猫,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跟在她俩的脚边。
~
朱允熥打开奏折,刚看了一行,就怒不可遏。
“哈!哈!哈!”连笑三声,“千古未有之事,竟然发生在本朝?”
奏折是山东布政司布政使潘伯庸所上,山东的举子罢考了!
再细往下看,是李至刚在山东查得太严,连续处置了二十多名,名下超额挂着别人田地的士绅,还罢黜了十七名举人的功名,引得士绅和读书人纷纷不满。
其实早在上个月,就有折子送往京城,全是弹劾李至刚的,但全被留中不发。
“下个月就是八月,八月正是乡试开科!”朱高炽开口道,“臣前些日子刚跟山东布政司还有学正等通过信,今年的乡试乃是...乃是头等太上皇龙御归天之后的第一颗,务必要慎中又慎....”
“罢考?”朱允熥神色冷峻,“哼!吓唬谁呢?”
说着,抖抖手中的奏折,“谁带的头?”
这不是小事,这事对国家权威的挑战,而且发起挑战的,本就是国家的既得利益阶层。而且,涉及的人数,还是一省数百学子,集体罢考。
“现在还不知!”朱高炽说道,“折子上只说了,学子们集会鼓噪,没有按照往年的章程,递交学籍。且...您往后看,还有学子们要上京告状。说李至刚是酷吏,让皇上正本清源....”
啪!
朱允熥直接把手中的奏折,重重的拍在了御案上。
“潘伯庸这个山东布政,不用干了!”朱允熥怒道,“来人!”
“奴婢在!”王八耻赶紧出现在门外。
“何广义那狗才死哪里去了?山东出这么大的事,他一点风声都不知道?”朱允熥怒道。
“奴婢这就去传!”王八耻赶紧下去。
~~
殿中,朱允熥站起身,烦躁的来回踱步。
“一省学子集体罢考,好嘛,是冲着李至刚吗?这怕是直接冲着朕吧?”
朱允熥这话,朱高炽没敢接。
新政的策略是先北后南,逐步推进。但是没想到,在北方就遇到这么大的阻力,那在南方呢......?
一整个行省的学子集体罢考了,那日后其他省份也学着如此,朝廷的公信力何在?
“朕倒要看看,到底谁这么有能耐,能拉着一省的学子,宁可功名不要,也要罢考!”朱允熥又怒道。
朱高炽闻言,知道自己再沉默,可能就要承担怒火。
“皇上,现在只是山东一省!”朱高炽开口道,“李侍郎马上还要去河北还要去河南....这几个省,本来就文风不盛,再这么下去就伤了读书人的心!”
说着,他顿了顿,“而且,将来到了南边。那可不是一省几百人的事,而是....而是整个江南士林!”
“那有怎样?”朱允熥满是怒火,“哼!以罢考为要挟!大明朝又不是没停过科举!”
“皇上三思!”朱高炽忙上前,正色道,“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呀!”
是呀,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老爷子可以停科举,但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要牵扯的事实在太多。想要挽回暂停科举带来的后果,更是要付出万倍妥协。
“还是小看了这些读书人!”朱允熥又转身看看桌子上的奏折。
腾腾腾!
外边出来急促的脚步声。
何广义几乎是飞奔而来,迈过门槛时脚步不利索,噗通一声绊倒。
不顾鼻青脸肿的爬起来,高举手中的条陈。
“皇上,山东的折子刚到!”何广义大声道,“刚刚到!”
朱允熥瞥了他一眼,“送过来!”
“是!”
一旁,朱高炽心中警觉,“李至刚的折子走的锦衣卫?怪不得,在南书房就没见过他的折子!”
朱允熥接过来,用力的拉开折子。冷眼一看,更是勃然大怒。
李至刚在处置利用免税特权,损国利己的读书人时,涉及到了济南府的官学学政。
这位学政大人的名下挂着亲朋好友一千八百多亩田,全部免税。
李至刚当场罢了他的官,并痛斥这些获罪的士绅,武断乡里,欺压百姓。
这位学政说了一句话,一句所有官绅基层都想说的话。
“历代皆有之事,何以本朝乃大罪!”
“吾等读书何所图?钱粮民夫若与百姓同,何必分官户,儒户?”
“何其不公也!”
这句话,直接在山东境内引起轩然大波。
据锦衣卫的调查,有数位致仕的官员还有士绅串联,全省罢考!
且正在准备联名上书,请朱允熥罢免李至刚。
“哼!”看到此处,朱允熥又是满脸冷笑,“嗯,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同时,他也心中暗道,“李至刚是下手狠了点,急了点。但无论如何,都要撑他。不然,以后新政就成了笑柄!”
“侯庸呢?”朱允熥又开口问道。
“侯尚书在南书房!”朱高炽回道。
“传他!”朱允熥端起茶盏喝了半碗,“他在山东做过布政使,问问他的意见!”说着,目光看向山东布政司的奏折,“传旨!山东布政司使潘伯庸,庸匮无能,降四级留任以观后效!”
“这他妈什么逻辑?”朱高炽心中暗道,“你丫不说李至刚,把人家山东布政司给处理了?”
这时,忽听见宝座上的朱允熥,冷冷笑道,“许久未曾杀过读书人,大明朝的刀,锈否?”
朱高炽猛的一哆嗦。
而一旁的何广义,则是无声的叩首,退到一边。
“活阎王!”朱高炽心中骂道。
第七十九章
飞来横锅(1)“李侍郎选择山东开始清查,本就是错的!而且,大错特错!”
这是吏部尚书侯庸进殿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对新政第一次公开的发表个人看法。
殿中寂静无声,一省学子罢考这样古今罕见的大事,确实让人很是忧心忡忡。稍微处理不好,就是贻笑千古。
朱允熥坐在宝座上揉着太阳穴,张口道,“错了?错在哪?”
侯庸抬头,正视皇帝的目光,“因为山东与别处不同!”说着,他笑了一下,“准确的说,北地与南方士林决然不同。这种不同不是学子的出身,也不是文风,更不是文章水平的高低,而是....前途!”
朱允熥的手忽然一顿,“你继续说下去!”
“李侍郎没有在地方上历练过,风土人情上应是不大懂,觉得做事只要认理认事,就可以肆无忌惮手到擒来,却忽略了法外是情,情中有理!”
侯庸这个老实人,难得的张嘴嘲讽一句。
朱允熥面皮一红,李志刚是他执意提拔的,侯庸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这个皇帝听的。
“自宋室南渡之后,北方文风渐颓...”
侯庸刚要开口,他前边的朱高炽忍不住开口道,“侯尚书,还请简短截说。一百多年前的事,就没必要老调重弹了!”
“不说,就不会知道,李侍郎错在哪?更不会知道,山东的学子为何那么好鼓动,一怂恿就闹了起来!”侯庸皱眉开口,语气冰冷。
他平日不愿意得罪这位南书房的王大臣,可眼下这关节却是顾不得了。
山东闹出这样的事,他比谁都痛心疾首。他在曾担任山东布政使数年,最拿得出手也是最自豪的就两件事,一是安民,二就是推行官学。
再加上,他本就是山东人。
“听他说!”朱允熥淡淡开口。
“百年以前,北地尽在胡人之手。金朝还好,从金章宗开始遵行儒法,而后汉化,也以华夏正统自居。而元灭金之后,可曾以儒治国?”侯庸继续道,“元世祖以为,金之灭就在于汉化,所以对汉儒要用,但对汉学却提防甚严!”
“所以,前元从立国开始,就不兴科举,即便是开科,也分成三六九等,做个面子功夫!”侯庸继续道,“如此一来,北方的学风能好到哪里去?”
“再加上元灭金,整个北方生灵涂炭,而后数十年全力攻宋,哪里容得下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而江南呢,南宋世家大族文风鼎盛,家学渊源,传承不断人才辈出。如此一来,南北双方学子的差距就被拉开了!”
说到此处,侯庸顿了一顿,“我说这些诸位也都知道,诸位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然后,他又看看众人,“再说我大明灭元时,打得最惨烈的,只怕还是在北方吧?”
众人沉默不语,元末乱世始于北方,波及元廷半边江山。
而老爷子的淮西勋贵集团也是因为把目光转向南方,成功的吞并了张士诚和陈友谅之后,才有资格跟元军掰手腕。
当时整个北方都打烂了,尤其是河南山东,什么世家大族什么豪强全部化为白骨。而南方破坏相对娇小,大明又占据着最富饶的产粮产布的精华之地,才能提兵北伐。
北伐的过程,说来是丰功伟绩。
但打仗是要死人的,对北方又是一次重创。
直到今日,北方的元气都没缓过来,这一点从上一次的南北榜案中就可略知一二。
没钱谈什么教育!
没教育谈什么人才!
没人才谈什么建设!
原本的教育体系和社会构成被打碎,不是那么好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