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臣,定当竭尽所能!”李景隆马上大声道。~~
春和宫,西南夹道。
若论紫禁城中,最富丽堂皇的地方,非春和宫莫属。
放眼望去满是雕梁画栋,且宫殿周围多种植着梅树。如今正值冬季,梅花盛开,美不胜收,宛若人间仙境。
之所以此宫格外的美,格外的气派,乃是因为此宫从大明开国以来,就是皇太子皇太孙的寝宫。
洪武爷自己节俭,但却见不得儿孙节俭,尤其是见不得嫡子嫡孙跟他一般朴素。
“陈总管,您这边!”
刚上任没几个月的内官监总管钱不多,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迎着乾清宫和春和宫两宫首领太监陈不对,朝夹道那边走着。
陈不对永远都是死人脸,就跟别人都欠他钱似的。
他走了几步,好似有些不放心的看看书房那边,脚步停住。
“来人!”他轻唤一声。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无声出现在他身后。
“太子爷还有半个时辰就读完书了!”陈不对认真交代,“给殿下准备热牛乳,炒红果。给几位大学士,准备热茶热点心!”
“是!”那小太监低头应是,转身去准备。
“回来!”陈不对又哼了一声。
小太监惶恐的站住,不知所措。
“伸手!”陈不对冷脸道。
“是!”小太监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陈不对目光扫过他的指尖,脸色顿时再暗几分,且有些狰狞。
因那小太监的指甲缝隙之中,竟然带着几分污垢。
“洗干净!剪整齐!”陈不对冷哼一声,“再有下次,你这手就别要了!”
“是!”小太监腿肚子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随后,陈不对转头看看钱不多,在后者谄媚的笑容中,努努嘴,“走!”
“您这边!”钱不多忙躬身带路。
这位宫里新晋的大太监,可比其他几位吓人得多,不管是谁遇上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霉头被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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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一场雪,天空格外晴。
晴空之下,紫禁城的红墙金瓦格外娇艳。
西南夹道背风的地方,一排三十多个穿着棉袍的少年,低着头惶恐且无助的站着。各个都是面色惨白,指尖微微颤抖。
钱不多指着这些少年,笑道,“您上次吩咐,说太子爷身边要加派人手....”
闻言,陈不对直接冷眼,面色不善,“你这总管太监是买来的?”
“小人....?”钱不多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杂家有什么资格吩咐你?”陈不对瞪着他,“是皇后娘娘吩咐.....”
“是是是!”钱不多忙点头,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小的说错话,掌嘴!”
“最好别杂家看到有下次!”陈不对又扫了他一眼,继而看向那些刚进宫的少年们。
钱不多擦了下冷汗,“上次皇后娘娘吩咐要给太子爷那边加派人手,小人就上了心。眼前这三十名小子,都是刚进宫的,身家清白,看着也还算顺眼。所以小人就把他们都领来了,您给掌掌眼!”
陈不对眼神如刀,一个个的看过去,从头到脚的打量。
“您放心,一没有身体残缺,二没有牙黄邋遢,三没有鬼头鬼脑....”
“鬼头鬼脑你看得出来吗?”陈不对哼了一声,忽然一指前排四五个少年,“这几个单眼皮的,是汉人?”
“高丽人!”钱不多马上道,“高丽行营送过来的,据说在高丽那边还都是官宦子弟,送到京师之前都跟着学了一年的汉话!”
“不行!”陈不对皱眉,“你是猪油蒙了心了!非我族类你不明白?这些高丽官宦子弟都是家里犯事的,你弄这些人在太子爷身边,万一出事了你担待得起?”
“小人该死!”钱不多啪的一下又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小人是狗脑子,若不是总管您提点,小人差点铸成大错!”
陈不对又扫他一眼,目光再看向那些可怜巴巴的少年们,努嘴冲着后面几个小个子,皮肤有些黑的,“哪来的?”
钱不多看了看,低声道,“八月节时安南那边进贡的!送来的时候已经净身了!”
“不行!”陈不对摇头,叹口气,“太子爷何等身份,这些蛮子可不大让人放心!”说着,又皱眉看去,“就没有身家清白的汉家子?”
“哪个清白人家的孩子,愿意当太监呀?”钱不多心中暗道,“身家清白都他妈考功名去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露,苦笑道“总管!万岁爷早就下旨了,不许宫里收汉人小太监。光禄寺那边胡驸马看得紧,前月慎刑司收了个自阉的人进来,慎刑司的头儿,直接让胡驸马给发配琼州去了!”
“自阉?”陈不对微微皱眉,“什么来路?”
“河北人!”钱不多忙道,“说起来这个人,小人看着都有点.....”
“有点什么?”
钱不多笑笑,“小人看着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摸不清路数!这人还是个读书人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被改变的命运(2)凉亭里,陈不对半个屁股沾着凳子,坐着看向太子读书的方向。
尽管不是在主子跟前,可他的坐姿还是很谦卑,半点都没有大太监该有的跋扈。
随后,他耳朵动动,慢慢扭头。
钱不多在前,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身材瘦高面容白皙的少年。
这少年一看就与众不同,不像其他刚入宫的小太监那样畏首畏尾跟鹌鹑似的。脚步踏实,肩膀宽厚,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总管,人到了!”钱不多低声道。
陈不对微微点头,目光没离开那个少年太监,“多大?”
那小太监低着头,不卑不亢用着流利的官话开口,“回总管大人的话,小人今年虚岁十七,周岁十五!”
这个年纪,让陈不对很满意。
太监岁数太小不稳当,岁数太大又喜欢偷奸耍滑两面三刀。
“听说你以前是读书人,还是个童生.....”陈不对眼神微微凝,“十五岁的童生,可是前程远大呀!差一步就是秀才老爷了,你怎么不读书了?”
童生是读书人中最低的功名,但官府也会给予一定的补助。
“回总管大人的话,小人家在河北!”那小太监继续沉稳的说道,“也算是书香门第,家父是洪武十二年的秀才....”
“呵!”陈不对忽然冷笑,“洪武十二年的秀才,到现在也还是秀才,那就是考不中举人的老秀才,落第的秀才顶多是读书人,算什么书香门第?”
“小人失言,总管勿怪!”小太监明显顿顿,开口道。
“你继续说!”
“是!”那小太监继续开口,“家父是秀才,小人是童生,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守着田产日子倒也过得去!小人平素读书也算刻苦,想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高中举人,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说着,他清秀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痛苦,“但....”
“说!”陈不对盯着他。
小太监迟疑片刻,“后来有位钦差李大人去河北清查士绅名下的免税田亩,家父.....家父因为名下帮别人挂着田,受了责罚。”
说到此处他声音越发的小了,“不但被革了功名,还被追罚历年所得的田税.....小人家中本就家资不多,只能卖房卖地东拼西凑。家父受不得打击,一病之下撒手人寰!”
陈不对始终冷冷的看着他,没说话。
“家父走了,但家中还有老母和弟妹!”那小太监继续说道,“而且,小人因为父亲之罪,日后科举一道,也受了牵连,县学已是去不得了,想读只能读私学,但家道已然败落,亲长食不果腹,弟妹嗷嗷待哺,实在没钱继续读下去!”
陈不对认真听着,脑中仔细的思索。
这小太监所说的不假,他是内臣,但因在东宫侍奉,听那些大学士们说过,李至刚在北方各省痛下杀手,许多读书人都因为帮别人免税的事受罪获罚,乃至丢了功名还倾家荡产。
“所以,你就想着入宫了?”陈不对凝声道。
“是!”那小太监稳稳心神,又道,“小人自幼读书,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做不来别的营生!可身为长子,又要养家糊口,只能.....”说着,带着几分哽咽,“只能出此下策!”
“人这辈子下策很多,为何一定要当太监?”陈不对又问道。
“总管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说假话!”那小太监答道,“若是想活,小人怎么都能活。可是小人不甘心,苟延残喘的活着!”
“家败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然对不起祖宗。振兴家业,光靠出力气种地或者给人写字算账,是远远不够的。小人的弟弟,在读书上比小人有天分。”
“小人思来想去,只有进宫当太监,才能有余力供他读书,想着有朝一日,让他帮家族扬眉吐气!”
这个答案,陈不对很满意。
太监虽然名声不好听,可进了宫之后锦衣玉食,是普通百姓盼都盼不来的好日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监每个月都是有现钱拿的。
最低级的小力一个月也有差不多两块银元,逢年过节或是办差得当,还有主子的恩赏。苦哈哈的百姓,苦干一年都未必能落下两块银元。
大多数的太监,也都是把钱寄回家里,帮着家里盖房买地。凡事在宫里稍微有些脸面的太监,其兄弟在老家,大小也都是个地主。
当太监,是一条能见到钱且不吃苦的明路,更是一条人生的捷径。
只是,别的太监都是父母送来的,或是买来的,而这个小太监则是自己净身.....
“够狠!”陈不对心中暗道一句。
这样够狠的人,其实很多。世上的人对太监骂不绝口,可慎刑司每年毛遂自荐自阉的人却不计其数,但能选入宫中的却是凤毛麟角。
那小太监见陈不对没说话,继续开口道,“小人思来想去,既要养活亲长又要抚育弟妹,且将来弟弟要读书,妹妹要出嫁。小人自己也还小,许多事心有余力真不足!”
“所以小人把心一横,自阉去了慎刑司。”说着,他顿了顿,“因为小人读过书,识得字。所以慎刑司的大人们高看一眼,又觉得小人长的还算端正,所以送到了宫中.....”
“呵!”陈不对忽然冷笑,“使了钱了?多少?”
小太监一顿,“不敢瞒总管大人!小人没有使钱!”
“没使钱,也是答应了前三年年俸,都要交给送你进宫的人吧?”陈不对又是冷笑。
噗通,小太监猛的跪下,连连叩首。
陈不对本就是敬事房领班太监出身,宫里这些猫腻他比谁都清楚。
当太监是捷径,但若人人都能走,就不叫捷径了!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
慎刑司朝宫里送人,然后在这些送进来的太监身上搜刮油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已成了谁都破不了的潜规则。
“你的命不好,本事个读书种子,却要走这条路!”陈不对哼声道,“但你的命也很好,送你入宫的人被驸马爷给处置了,你的年俸倒是能全落进你自己的口袋!”
说着,又看向钱不多,“验过?”
钱不多知道大总管说的是什么,赶紧低声道,“小人亲自看过的,干干净净,毛都没留下!”
“嗯!”陈不对点点头。
虽说太祖高皇帝有铁训,宫里的太监不许读书识字。可那是说,不许他们在宫里学着读书识字,而不是说宫里的太监必须全是睁眼瞎。
而且身为太监,会读书写字的,总比不会读书写字的要好。宫里当差,尤其是各个私库,都是要记账的。
“你倒是狠心,啧啧,怎么下得了手?”忽然,陈不对的脸上竟然难得的有了些笑意。
“小人在动手前,喝了一斤酒!”那小太监跪着说道,“一开始也不敢,可脑中想着父亲病故之前的画面,还有家中的亲人,就.....猛的下手了!”
“可后悔了?”陈不对又道。
“后悔!”小太监抬头,脸上挂着泪,“可后悔也晚了!”
“以后呢?”陈不对又问。
“以后...”小太监想想,“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就在宫里好好当差。脚踏实地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说着,哽咽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弟妹照顾好,不负父亲的托付!”
“脚踏实地做人,本本分分做事!”陈不对重复着他的话,反复咀嚼,“到底是读书人,这话别人就说不出来!”
说着,看向那小太监,“你也别有什么想不开的了!咱们做太监是净身,但也是人!不要太妄自菲薄心灰意冷!”
“是!”
旁边钱不多听了,心中纳闷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总管居然会对下面人说好话?”
其实他是不知道,陈不对是因为这小太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陈不对当年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因为父兄犯罪被充入宫中,做了太监。
人和人之间最容易有共鸣的,就是彼此有着共同的经历和遭遇。
“倘若,杂家是说倘若....”陈不对思索着开口,“你有机会往上走走,去近身伺候主子,要如何做?”
钱不多猛的瞪大眼,看着那小太监的眼神满是羡慕。
“忠心事主!”那小太监不假思索,“但绝不做谄媚之人!”
“若主子交代的事,不合礼法呢?”陈不对又问。
“礼法为先!”
“若主子想做的事,荒唐的!”
“尽心劝阻!”
“若主子不听劝呢?”
“主子可以不听,但小人必须要劝拦,职责所在!”
“若有性命之忧呢?”陈不对又问,“劝了可能没命,帮着主子胡闹反而能得到主子的宠爱呢?”
“即便丢了性命,也要劝!”小太监不假思索,“您也说了,太监也是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侍奉主子,要心正,不可存了谄媚的心思,更不能做小人行径!”
“嗯!”陈不对满意的点点头,但口中道,“好话人人会说呀!”
小太监似乎觉得,有份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忙道,“奸佞之人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况且还有陈总管您这样的人在上面看着,有宫里的规矩,还有祖宗家法管着!”
“哈!”陈不对破天荒的一笑,“行了起来吧!”
“总管大人面前,小人不敢!”
“让你起来你就起来!”陈不对拉着脸,“东宫典服局缺一名太监,你愿意去吗?”
“小人愿意!”那小太监瞬间激动的全身发抖。
东宫,是侍奉太子。
典服局,是掌管太子的典服等物。
这对于他来说,等于一步登天。
“丑话说在前边!”陈不对又道,“东宫的仆从,责任重大。但比责任还大的,是心性!”说着,他顿了顿,“杂家眼里不揉沙子,若你日后所作所为,哪怕有悖于你今日所说的半个字,杂家都叫你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
“若小人品行不端,辜负了总管大人的提拔之恩!”说着,那小太监叩首道,“小人以先父在天之灵起誓,永世当牛做马堕入十八层地狱....”
“嗯嗯!”陈不对脸色缓和一下。
太监,都信这个。而且这小太监,还是用亡父起誓。
“你叫什么名儿?”陈不对问道。
小太监抬头,“小人王振!”
“王振.....”陈不对摇头,“这个名不好!”
“请总管大人赐名!”
“从此以后,你就叫王不振吧!”陈不对道,“记住,我们太监,就是主子的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