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依我看!新政之后,开海的事就要落在你的肩上!”刘官拿起象牙筷子,吃了一口鲈鱼,好似在品味着其中的鲜美,张口说道,“新政难,开海更难!”说着,看了李至刚一眼,“你想,新政是对土地!对于官绅而言土地是命,但对豪族而言,海贸就是他们的命!若一旦放开,他们形不成垄断,那他们还能叫做豪族吗?”
李至刚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刘观这话说得很对,海贸可是吃不完的金山。
如今大明朝的海贸,除了官方之外就是这些海商豪门。
而皇帝要海贸,但却绝不容有人垄断海贸,几家独大。
“来,喝一杯!”刘观笑着举杯,“祝以行你日后,官运亨通!”
“呵呵!”李至刚一笑,“少盈可有什么想法?”
“我有很多想法,但是我胆子小!”刘观苦笑,“有些事,我纸上谈兵行。但若让我真正的做就是束手无措,跟你相比更是天上地下,你在天我在地!”
李至刚沉吟片刻,“你之所以束手无措,是因为没人撑你!”说着,放下酒杯,又沉吟许久。
“苏州知府,我要搞掉!”李至刚缓缓道,“你无意做一省布政.....以你四品参政之身,暂管苏州府也不算委屈!”
忽然,刘欢筷子一顿。
“以行,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李至刚正色道,“你得帮我!”
刘观还要再说,忽行辕外传来阵阵嘈杂和怒骂。
有亲随过来,低声说道,“老爷,按察司的人正在外边驱赶那些闹事的官绅和士子?”
“哈哈!”李至刚端着酒杯起身,“少盈,来看戏!”
第205章
史书的答案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至刚就起身了。
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自小到大作息时间就没变过。
起床之后先漱口,然后是一盏浓到极致的茶,而后拿起已经翻烂的资治通鉴,坐在桌旁边,以浓茶配点心,边吃边读。
这书,到底看过多少次他都不记得了。但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感悟。
他读得很仔细,恰好读到孟尝君卷!。
没错,就是那个鸡鸣狗盗的孟尝君。
忽然,李至刚放下手中书卷,若有所思。
“资治通鉴,乃是司马光王安石政见不合党争的产物!”李至刚心中暗道,“宋神宗认同王安石的意见,想要变法。而司马光无数次反对变法,更是不惜和宋神宗反目!”
“等到哲宗即位,他即刻上书弹劾,王安石不过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先帝任使,遂民多失业.....”
想到此处,李至刚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象。
“王安石的变法,到底好不好?”
书,他读了无数次,可从没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读书是为了从浩瀚的历史文献记载中,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找到相应的的对策,找到如何走向权利巅峰的捷径。
正如如今大明皇帝想要变法,他李至刚从来不想这法变得对不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皇帝要变法,我就要投其所好。
而现在,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了。
因为他猛的发现,如果不能正视变法就会不了解,不了解就不能推动。不知道其中的隐患,就无法面对日后的难题。
“王安石的变法改革科举,教育,吏治还有农业....和本朝很是相像。而之所以守旧派大臣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也是因为王安石的新政,触犯了官绅的利益!”
“这一点,倒是和本朝有些相像之处!”
李至刚的亲随从外边进来,见到自家老爷站在窗边沉思,赶紧无声的退了出去,且掩上房门。
“前宋是害怕触犯官绅的利益的,因为他先天不足。对外屡战不胜,对内则是重文轻武压制武将。从一开始,赵宋就把官绅读书人抬得太高了!”
突然,他猛的想到一件事,一件很多年前听闻的旧事。
当今皇帝还是皇太孙时,在文华殿读书,刘三吾授课资治通鉴。皇太孙读之言,前宋之时士大夫掌国,使得天下读书人皆万人之上,清高不凡。
是以,有宋一朝朋党争斗不断,上至君王下至臣子,一盘散沙难成大器!
“大概从那时候,皇上就看到了官绅做大,掌握话语权的隐患!”
李至刚心中暗道,“所以从筹划新政开始,就已经定下铁腕之策,绝不和官绅妥协!”
“宋神宗后来对官绅妥协,应该就是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应该就是赵宋的朋党之争,太多掣肘牵绊,王安石独木难支!”
“原因之三,王安石.....把事情想得太好,有些脱离实际了!”
作为读书人,尤其是李至刚这个级别的读书人,他看待那些饱受争议的历史人物事,是不会人云既云的。
做官的,能做到参知政事那个级别的,有傻子吗?能没能力才干吗?
王安石毁誉参半!
所谓的毁,是五花八门。
但赞誉,却是不约而同。
他王安石的政敌苏轼,在王安石下野之后相逢一笑泯恩仇。且对王安石的道德操守,才能文章赞不绝口。
就连朱熹夫子在指责王安石变化的祸害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于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
李至刚和这些古人一样都是读书人,所以也了解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在赞誉王安石的时候,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理解为,其实他们在心里也赞同王安石变法的某些观点。
某些,而不是全部。
“正如司马光所言,不能任用善于敛财之人!”
李至刚心中继续暗道,“王安石是不善敛财的,但他的变法是要赵宋国库开源!就好比青苗法,不让地主官绅给百姓放高利贷,但是却允许官府借贷给百姓!”
“呵!”李之刚心中笑道,“地主官绅不是好东西,官员就是了?如此以来,国家账面上的收入是增加了,官员们灰色收入也更多了,但是....百姓的负担只怕更重了!”
“王安石,应该是把事想得太美好了!”
李至刚心中再次感叹,“正如他所做读孟尝君一文!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称赞孟尝君善于笼络人心,而王安石则说孟尝君若真是善于笼络人心,何至于手下都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士?”
“而且孟尝君若真有才干,一个齐国就足以对抗秦国,何至于用养士这种办法?”
“在他看来,孟尝君所谓的笼络人心,只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罢了!”
“他说得很好,说得很对!但他恰恰忽略或者是没看清一件事,现实!”
任你志向滔天,但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想得好做得差,现实就是人生在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不得不妥协让步。
而看不清现实,对于李至刚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则是最为致命的创伤。
想的太好,但发现做不了那么好,就会让人沮丧。
人一旦沮丧就缺乏斗志。
一旦没了斗志,就没有执行力!
王安石的变法,被现实打败!他所谓的新党,缺乏斗志和执行力,更缺乏百折不挠的毅力。
“朝廷放高利贷有什么不好?只要国家能富,苦一苦百姓不紧要!”李至刚心中暗道,“反正他们几辈子都是苦过来的!”
“现实是只有朝廷好国......家好,慢慢的才能让百姓也好!历来只有国富民强,没有民富国强之说!遇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不能因为出现问题就动摇!”
“同时还要相信,人性本恶!恶的人,可不只是敌人,有时候也会是自己人!不,大多数时候恶的都是自己人!”
“王安石可能是好人!但他为了推行新法,有结党之嫌!而前宋的党争也始于此,埋下了亡国之兆!”
“他的想法和初心是好的,但任用了一大批为了迎合他而居心不良的人。使得新法在地方完全走样了,这些人也让他王安石的政敌抓到许多祸国殃民的把柄!”
李志刚心中警醒。
“我是为了官位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但日后在用人上,我一定不能用和我自己一样的人!”
“同时,我更不能因为新政,就选择性的忽视某些人的行径。我容得了一个,就有无数个!”
“而且,他们还会蹬鼻子上脸!”
“再者,一定要加强对地方的管束.....”想到此处,李至刚猛的一顿,“啊,想来皇上是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才有新政和改制并行之说!”
想到此处,他回身,再次看着桌上那卷资治通鉴,微微出神。
“皇上不是宋神宗,耳根子没那么软。我大明也不是赵宋,没那么前怕狼后怕虎!”
“我不是王安石也不是司马光,但我一定要吸取他们的教训...”
这便是历史的作用,中华浩瀚几千年,后人所有的难题几乎都能在前人的记录中,找到答案。
就这时,门外的亲随似乎等不及了。
推开门,轻声道,“老爷子,铁布政已经等了您半个时辰了!”
“这么早?”李至刚顿感诧异,“嗯,请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请!”说着,又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咱们午后启程去苏州!”
第206章
两面三刀铁铉的面色很是疲惫,显然一夜未眠。
按察司的大牢里,短短一夜之间人满为患。
他手下的衙役军兵,在官绅们的咒骂声中对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棍棒相加。
“哈哈哈!”远远的,就传来李至刚的笑声,“鼎石,怎么这么早?”
话音落下,李至刚已昂首走来,在铁铉错愕的表情中,热络的拉起他的手,“可曾用了早饭!来来来,相请不如偶遇,快来!”
李至刚的手很冰冷很滑腻,被他拉着就像是毒蛇爬到了胳膊上,让铁铉在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钦差大人太客气了!”
铁铉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臂,倒不是他真的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在他实在不适应,李至刚忽然之间这么热情。
好像,他们之间关系也不是很好嘛!
“坐坐坐!”李至刚又忙道,“来人,换新茶来!”
“下官找您是有要事!”铁铉直接开门见山。
“巧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李至刚笑道。
顿时,铁铉又再度别扭起来。
以往李至刚说话,要么是本钦差要么是铁布政这样官样的称呼,忽然这么你呀我的呀,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异。
“您找下官何事?”铁铉顿了顿问道。
李至刚笑着喝茶,“那你找我何事呀?”
“因为闹出了三省举子罢考春闱会试之事,皇上震怒!”铁铉忧声道,“是以,特派廉政院暴部堂为钦差,前来杭州督办三省学子罢考一事!”
“哦?”李至刚口中拉个长音,表情很是不置可否,无所屌谓!
“三个省的举人联名罢考,要说这其中没人串联,谁都不信!”李至刚放下茶盏,叹口气道,“这不但是不满我李某人了!而是对抗新政,对抗皇上,对抗朝廷!”说着,骂道,“暴部堂来得好,就要铁骨铮铮之人来治那些不是好赖的蛀虫!”
“国家功名,岂是儿戏?他们说不考就不考了?”李至刚说着,忽然怒道,“就算是昔年王安石变法,也没听说赵宋有举子罢考的!荒谬!丧心病狂!”
铁铉一怔,心中暗道,“好好的怎么扯到王安石上了?你李至刚自比王安石,你配吗?”
“暴部堂何时到?”李至刚又问。
铁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有一天的路程!”
“唔!”李至刚点头,随即一笑,“你不来寻我,我也要去找你。”说着,又笑道,“我今日就动身......去苏州!”
“这么快?”铁铉皱眉,“暴部堂距离杭州就一天的路程了,您不在这等他?”
“我俩的差事都不搭嘎!”李至刚笑道,“我等他做甚?我是新政,他是查案!”说着,定定的看着铁铉的眼睛,“再说,我若一直留在此次,鼎石你难做呀!”
说到此处,又是叹气,歉意道,“昨晚上我也思量许久,有时候我这人太过执拗了!就光顾着自己,没考虑到你的难处!”
说着,抱拳道,“给你也赔个罪!勿怪!”
“这.....”铁铉彻底怔住。
李至刚翻脸跟翻书似的,他实在是始料未及!
“下官也没什么难做的.......”
“哎,你也不用替我遮掩了!”李至刚摆手,打断铁铉笑道,“杭州的事因为而起,官绅视我如仇寇!又闹出三省举人罢考之事。皇上已经派遣暴部堂前来,眼看又是一场风波。先有官之怨,后有举子罢考之乱,我若继续在这,你铁鼎石不是更难做吗?”
随后,又苦口婆心道,“所谓变法之事,必然民怨沸腾!我痴长你几岁,说几句过来人的话。杭州官绅对我李某人不满,那就让虽他们咒骂。举子们罢考,既然暴部堂前来,你大可以撒手不管!”
“不是李某人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你抽身事外。而是你还年轻,不能像我一样,满身骂名!”
“这他妈是李至刚吗?”
饶铁铉端正古朴之人,此时心中也爆了一句粗口。
这哪是李至刚呀,分明就是一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呀!
“我知道,其实鼎石你的心中,对我李某人颇有些....嘿嘿!”李至刚笑道,“不满!”
“下官不敢!”铁铉忙道。
“不要口不随心!”李至刚笑道,“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总觉得凡事都要慢慢来不能太过激进!”说着,苦笑道,“可是呀,现实是你要慢慢来,有些事他就做不成!”
“我知你心中对我李某有些不满的地方,但是你放心,李某人绝对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李至刚笑道,“不但如此,我还非常欣赏你!”
说到此处,上下打量铁铉,“你是名门官宦之后,品学兼优,德行高雅,君子之心!我大明朝,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年轻才俊!”
说着,又摇头道,“老喽!我们这些老家伙上了岁数私心就多,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啦!”
“他这是在示好?”
铁铉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示好你早干嘛了?
你早有这个觉悟,早滚蛋的话是不是布政司就不用抓那么多人了?
“新政注定要一身骂名!”李至刚再次感叹,“既然避免不了,骂名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担着。尔等后辈,继往开来!哈哈!”
“怪不得小解来信说,李至刚其人蛇蝎心肠,两面三刀.....还真是没说错他!”
铁铉心中暗道,“不过他走了最好,不然我这布政司衙门就要打成一锅粥了!”
这时,忽见李至刚凑过来,低声道,“可知暴部堂什么章程?”
暴昭的章程,就是皇帝的意思。
铁铉沉默片刻,“暴部堂历来都是公事公办!”
“哦!”李至刚点点头。
然后眼珠转转,“其实,举子罢考一事蹊跷太多,必然有被蒙蔽怂恿之嫌!你是一省的布政,我呢大你几岁,多说几句!”
“法是惩恶扬善,医是治病救人,身为父母官,辨别良善使误入歧途之人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才是正道!”
“如此以来,暴部堂也能轻松许多,朝廷...皇上也都能轻松许多!”
“下官明白!多谢钦差大人金玉良言!”
“好说好说!”李至刚看了下铁铉的神色,“还有件事,我要跟你打个招呼!”
“您说就是!”
“苏州知府,贪赃枉法愚钝不堪,这人不能再用了!”李至刚又道,“我已经给皇上去了折子,罢免此人交付有司问罪!”
“嗯!”铁铉点头,但心中甚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