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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1章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师爷又笑道,“即便那些口口声声正人君子的清贵翰林,这事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一定给办!当然,落在别人身上,他们定也一定会骂!”

    哒哒哒!

    胡濙的手指飞快的敲打桌面,“说正事!”说着,皱眉沉思片刻,“要不,你先跟李家人交个底,看他们识相不识相.......”

    “若是他们肯卖!”师爷接口道,“就以市价购买其家财。”说着,他笑道,“若如此的话,曹国公也好赵家也好,对他们来说钱能解决的,就都不是事儿!”

    “若李家不卖呢?”

    胡濙眯着眼睛,“如今的李家当家人可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秀才!我听说,那人可是执拗得紧!”

    “再执拗也要晓得轻重....”

    “不好说!”胡濙又道,“李家产业是大,但人口也多!听说阖家上下有三百多人,那片产业又是人家祖父三代人苦心经营,才有今日的局面!”

    说着,叹口气,“人家在这扎根三代了!让他们卖地,他们举族去哪儿?这世上,再大的家族再大的产业,没了地就是无根的浮萍,扎不住脚!”

    “没了这地,他们李家这几百口也就散了!”胡濙又叹息道,“再说,赵家说那片儿是他们的祖坟。李家在那三代人了,人家的祖坟又何尝不是埋在那儿?”

    “卖了祖产,卖了祖宗,远走他乡?”胡濙摇头,“这是要人命呀!”

    “那....”师爷想想,接口道,“不管如何,在下先跟李家谈着!肯卖自然好,若不肯卖,还可以换吗?”

    “让曹国公准备出一样的田产来,让赵家人准许李家的祖坟也在那儿!”师爷沉思道,“总是有变通的!再说,有了地,也可以迁坟么!”

    “你真说得出口!”胡濙笑骂,“你见过谁家迁坟的?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八十年,子孙分家了也不过是拆家谱,见过谁家给祖宗迁坟的?”

    “哦,你当是贫民小户!弄几个阴阳先生做法,然后说迁就迁了?”

    说到此处,胡濙咬牙,“你先谈着!若是他们真的不肯....?”

    忽然,师爷脑中灵光一闪。

    “在下跟大人到任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全县的田产!我记得当时县内许多人的地契,还是前元的!”

    顿时,胡濙若有所思。

    别的地方,地契一定是早就换成本朝的了。

    可定远淮西这边,因是老一代开国杀才们的大本营,别说换地契了,早些年清查田亩都查不明白。

    谁活拧歪了去得罪那些老杀才?

    “拿地契的票根册子来!”胡濙大声道。

    ~~

    半炷香时间之后,师爷在一堆发黄陈旧的文书中,找到了李家寨的地契在官府的地契凭证。

    “龙凤四年!”

    胡濙眯着眼睛,嘴角含笑。

    师爷心中算计一番,“龙凤四年就是前元至正十八年!”

    龙凤这个年号,乃是当初天下大乱时,北方红巾军领袖刘福通拥立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之子韩林儿称帝之后,所用的年号。

    当时,

    大明朝开国的太祖高皇帝,出身属于北方红巾军一脉,在名义上属于龙凤政权之中的江南行省的左丞相。

    而后随着太祖高皇帝的势力做大,又册封为吴国公....

    尽管大伙都知道,龙凤政权在太祖高皇帝的地盘上,连个屁都不是!

    可是,当时太祖定下的是缓称王的策略,恨不得让元朝跟韩林儿因为皇帝的称呼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再者,既然起兵反元,就不能用元朝的年号,所以太祖为吴国公之前,地盘内一直使用龙凤的年号。

    “有了这东西!”师爷冷笑,“不怕他李家不就范!”说着,继续冷笑道,“大明开国快四十年了,你家还用着韩林儿那伪皇帝的年号。莫非,他是别有用心?”

    胡濙也跟着笑笑,“不到万不得已!这招还是别用!”说着,又道,“多少给人留些余地!”

    “那就看他们识相不识相了!”师爷笑道。

    胡濙收敛笑容,“我还是觉得,要留些余地!”

    师爷闻言沉思,细细品味半晌之后,低声询问,“要不,再做一手准备?”

    说着,指了下地契的票根册子,“做一张前元的地契出来,票根咱们也给他一并做了!到时侯让人拿着地契来衙门告状,就说李家当年巧取豪夺....现在要物归原主!”

    “嗯!”胡濙笑笑,返身坐在餐桌边,看着已经凉了的冬瓜汆羊肉丸子,提起筷子,“喝酒!吃肉!”

    第444章

    红口白牙(1)“您说错了。我李家扎根于此可不止是三十多年,而是快五十年了!前朝至正十六年从滁州过来的,到今天整整四十八年!”

    李家寨的当家人李立德,陪着定远的师爷,走在李家寨的山坡上。

    这面山坡算得不得陡峭,只能说是微微起伏。李家寨的民宅,沿着山坡的起伏而建,像是一个环形。

    这是典型的乡下堡垒式村寨的建造方法,民居在高处,可以俯瞰平原。

    李家的田亩油坊等,就在这面山坡下,虽是乡下地方但也人来人往,赶着驴车的商贩农夫络绎不绝。

    而此刻他们所在的山坡上,前面是已经收了的油菜地,侧面则是整整齐齐栽满了桑树。

    李立德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数。脸庞红润大嗓门眼神明亮,而且身上还带着些读书人特有的端庄。

    “师爷,您这边请,家里喝茶!”李立德在前引路。

    师爷看着周围的景象,笑着点头。

    就在他们顺着平整的石路,即将走入村寨的时候,正前方一处面阔四间的红砖房吱嘎一声打开。

    “放学喽!”

    呼啦一下,好几十个童子,嬉笑着从房子里冲出来,欢呼雀跃。

    本来笑呵呵的李立德顿时拉下脸来,威严的对那些孩子们喊道,“喊什么?闹什么?就不能好好走路,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那些孩子们畏惧的低下头,然后行礼,再然后稳稳当当的迈着脚步离开。

    一个童子走到李立德面前,恭敬的说道,“叔祖父!”

    “嗯!”李立德点点头,然后道,“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已经大好了!”那童子恭敬的低声道,“晚上不咳了,也没痰了,您给请来的郎中说只要平安无事过了今年的冬天,等来年开春我父亲就无碍了!”

    “嗯!”李立德又是点头,正色嘱咐道,“你是家中的长子,你父亲病着,家里家外你要帮着你母亲分担分担!”说着,顿了顿,“好好读书,不许偷懒!过年时我要考较你的功课,若有长进就赏你。若没有长进,我就打你!”

    “孙儿知道了!”那童子又俯身笑道。

    “去吧,家去吧!”李立德脸上挂了些笑模样,“家里若是有什么短缺,尽管开口!”

    “孙儿谢过叔祖父!”

    “嗯!”

    李立德看着那童子走远,回头对师爷笑道,“这是在下一个族侄的儿子!”说着,又看向那童子,“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好孩子!”

    师爷看着面前的红砖房,“这就是您家的族学?”

    “算是吧!”李立德大笑,“是我李家建的,但学生可不止我李家的孩子!还有亲戚家的,生意上那些老朋友家的。嗯,还有油坊大师傅家的.....”

    师爷在学堂门前的石凳子上坐下,感叹道,“立德贤弟,家大业大呀!”

    “您此言差矣!”李立德也顺势坐下,笑道,“这李家寨是李家的,可不是在下的私产!”说着,看向山脚,也带着几分感叹道,“更是我李家先人,几辈子节衣缩食勤苦所得!家大业大?不过是族人勉强安身立命,温饱而已!”

    师爷瞄了李立德一眼,大笑道,“贤弟太自谦了!”说着,又笑道,“放心,我不是来敲竹杠的,也不是来摊派赋税的,你呀不必哭穷!”

    “哈哈哈!”李立德爽朗的一笑,“本就是穷,哭不哭都穷!”

    “滑头!”

    师爷面上在笑,心中却在暗骂。

    先不说那些两天,就是这满山的桑树就值多少钱?桑树是宝,养蚕生丝还可以入药,且桑树还可以做弓,树皮可造纸,果子可以酿酒,树干可以做家具...

    这漫山遍野的桑树,整个定远县除了他李家之外,再无别处。

    还有那榨油坊....

    县城里的门面米面行...

    似乎能看出师爷心中所想一样,李立的又笑道,“说起来,李家的产业是多!可大多也就是维持而已,不赚钱。”

    说着,指着远处的油坊,“就像那儿,来榨油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也就是一次收个三五文的力气钱....”

    “哈!”师爷一笑,“贤弟,你这话可不对心了呀!你就算不收榨油钱,这买卖也是稳赚不赔!”

    说着,掰着手指头道,“若是菜籽榨油,剩下的渣子可以喂牲口还是好肥料。咱们就说喂牲口,你家后山养着猪呢,吃了油渣儿的猪长的快长得肥。”

    “光是卖肉钱,每年都不少赚吧?”

    “呵呵!”李立德笑笑。

    “还有!”师爷又道,“若是用豆子榨油,你更赚!”说着,歪着头低声道,“我可是知道的,早些年您父亲在的时候,正好赶上朝廷连年对北边用兵!”

    “你家的豆饼都卖给朝廷当战马的饲料了,甚至有时候官府的马车就在你家油坊门口等着,都不用你们自己运了!变废为宝,豆饼都卖出了金子价儿!”

    “呵呵!”李立德只是笑,拱手道,“哪里哪里您言重了!”

    说着,忙岔开话题,“天晚了,快家去!在下让浑家整治了些酒菜....”

    “让我赶紧喝,喝了赶紧走,是不是?”师爷笑道。

    李立德一愣,尴尬的笑起来。

    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呀!

    这县令大人的师爷幕僚,突然来了他李家寨,且说话含含糊糊的,谁心里不提防?

    瘟神!

    李立德心中早就打定主意,就跟他装糊涂,然后好吃好喝的糊弄一番,送客!

    “今日找贤弟,是有正事!”师爷看着李立德。

    后者眼帘低垂,“请讲!”

    “这李家寨以前叫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师爷问道。

    李立德皱眉,斟酌一番,“在下的祖父在世时候曾说过,以前叫杀猪岭!”

    说着,目光也看向师爷,“怎么了?”

    “按贤弟所说,你李家是至正年间从滁州迁移过来的!”师爷又道,“当时这地方,就没有别人了?”

    “你这是何意?”顿时,李立德的目光警惕起来。

    师爷没说话,而是没了笑容,用一种问询的目光看向李立德。

    这目光让李立德心中发毛,但怒气也油然而生。

    “师爷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李立德开口道,“在下性子直,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就是!”说着,又道,“当时淮西烽烟四起,处处战乱!太祖高皇帝攻下滁州,前朝官军又大军来攻!”

    “我曾祖父为了躲避战火,携带家眷从滁州那边迁移而来。当时我家立足于此,是定远县同意了的。”

    “且当时为了购置田产山头等事,也缴纳了银钱给定远县,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我是在问你!”师爷打断李立德,“当时你们迁移到此处时,难道杀猪岭就没别人了吗?”说着,眯着眼睛,“我听说当时这边还住着几姓人家呢!他们人呢?你别跟我说他们都死绝了!”

    “定远当时也在太祖高皇帝的初创基业的范围之内!因在濠州和滁州中间,没有官兵的威胁。同时又是李太师的桑梓之地,当时的义军也不会祸害此地!”

    说着,师爷的手指轻轻的搭在石桌角上,“你们外来户都能活下来开枝散叶,原本的人家怎么就都没了?”

    “如贤弟你所说!是,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五十年啦,人都死了多少茬儿。可若是想问,这偌大的定远县,也不是问不出来!”

    第445章

    红口白牙(2)陡然,李立德勃然变色,眼神闪躲。

    而这一切,都逃不过师爷的眼睛。

    乱世之中,好人是活不下来的。

    同理,乱世当中不但活下来而且还能成为一方豪强的家族,也必然不是什么好鸟!

    而且这个家族还是外来户!

    他们给了点小钱儿,就可以随便占地,反正当时地广人稀,人要么饿死了,要么逃荒去了,要么造反了....

    李立德的祖父因为也读过书的,当时还在县衙里帮忙,这就等于身上有了那么一层官身。

    有了官身,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地契田册,还不是他动动笔的事儿?

    至于其他几性之人是怎么没的,那还不简单?

    对外就说逃荒去了,饿死病死了。

    队内呢?

    淮西这片地方在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当中,出的不仅是精兵强将,还有民夫!

    李家当时是带着钱来的,又在官府有差事。摊派征发民夫,不就是他们动动嘴的事儿?

    人没了,地就是无主的了。

    无主的地,可比有主的地便宜的多,好占的多。

    “师爷!”

    李立德顿了半晌,长叹一声,“您今日来,到底为了什么?”说着,转头笑道,“在下自问没得罪过您!您也知道在下是直性子的人,若是得罪您了,您直接说,在下定然赔罪!”

    师爷翘起腿,把双手笼在袖子中,不说话。

    沉默,有时候是一件很厉害的武器。

    它可以搅乱对方的心神,让对方胡思乱想。更可以化身陷阱,让对方一头栽进来。

    “师爷!”李立德按耐不住站起身,急道,“您今日来到底有什么事?”说着,摊手道,“有事您就说呀!莫名其妙说这些几十年前的旧事,您用意何在?”

    “是呀,几十年了,陈芝麻烂谷子了!”师爷一笑。

    “您越说我越是糊涂!”李立德又道,“我李家在此地快五十年了!五十年呐!我李家可不是外来户了,这五十年来我李家的名声如何,定远县的乡亲都有目共睹....”

    “有人去衙门告了你,强占民田!”师爷冷冷的开口。

    “啊?”李立德瞪大眼,“这怎么可能?我李家在此五十年,所有的田地都是辛苦所得...”

    说着,又急道,“告我家侵占民田,可有凭证?”

    “有呀!”师爷看都不看他,“地契!”

    “地契?”李立德怒道,“方圆三十里的地契都在我家手里,都是官府画押...”

    “你家的地契都是龙凤四年的!”师爷平静的说道,“而人家的地契则是前元的。”

    李立德越发的迷惑,只觉得匪夷所思。

    就听师爷又道,“你家是有地契不错,可官府的地契票根上写的是,这周边的地是你家买的!但是...”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田产买卖也好,房屋买卖也好,在官府那边重新制定地契的时候,原主儿的地契是要上交做底的。”

    “县衙里只有你家地契的票根,没有买卖的文书,没有中人做保,更没有原主儿的地契!”

    “一派胡言!”

    李立德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

    “五十年啦!五十年前的旧事啦!他空口白牙的,衙门就信?”李立德怒道,“再说,五十年前兵荒马乱的,衙门里的文书能留到现在吗?”

    “这....这他妈的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师爷瞥了暴跳如雷的李立德一眼,“你的心情我明白!任谁都要火!家族在此繁衍生息几十年,忽有人拿着地契过来说你家占了我家的地,换谁都接收不了!”

    “但....”师爷又是话锋一转,“人家既然告了,衙门就要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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