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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明无应闻言,却是要笑不笑地看着谢苏,他随手捏住那只酒杯把玩了一会儿,又将它掷了出去。

    那白玉酒杯落在水中,却没有沉下去,化成一朵玉兰花浮在水上。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你锁起来?”

    谢苏没有答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明摆着在说,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含笑道:“用链子锁你,是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那夜在客栈中,谢苏说自己睡觉不老实,固然是为了不跟明无应住一间房,可也不是纯然说假话。

    他少年时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每每惊醒时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时而全身脱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有时候还会梦游。

    有天晚上姚黄起夜,见到他穿一身月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坐在水边,吓得连滚带爬,嚎得半座蓬莱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安稳。

    谢苏底气不足地问:“我是梦游了吗?”

    明无应否定道:“没有。”

    谢苏稍稍安心下来。

    明无应看着谢苏,似笑非笑地开口,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你没有梦游,你只是……摸了我一下。”

    这句话听在谢苏耳中,不啻往滚油之中泼了热水,烧得他耳根通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明无应作势要拉开衣襟,给谢苏看看他摸了什么地方。

    谢苏掉头就走,步履飞快,金链子拖在他身后叮铃当啷响个不停,明无应放声大笑。

    谢苏几乎一脚踩进水里,他也顾不得管,进了房间回手就把门关上了。

    可那一段金链子拖曳得长,还卡在门框上,谢苏一半是被明无应的话激得,一半是知道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气得,关门时手劲奇大,金链子在门框与门之间错了一下,卡死了。

    谢苏抬腿挣了挣,金链子一动不动。

    明无应仍坐在花影之下,看着那扇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段金链子倏然收了回去,随后门又被关上了。

    这薄薄一扇木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金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谢苏走一步,它便叮铃响一下,清脆如碎玉。

    承影剑横在案上,谢苏将它抽出,在金链子上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手归剑入鞘。

    明无应说以他现在的修为斩不断这链子,那就是斩不断。

    他再怎么尝试,也一定是徒劳无功。

    可是这链子随他一步一响,全被坐在外面的明无应听在耳朵里,失去自由受制于人的感觉倒还在其次。

    谢苏觉得莫名羞愤。

    他负气坐下,看到案上不起眼的地方,放着小小一只白玉酒杯,跟明无应用来饮酒的那只是一对。

    杯底有淡淡的一点红痕。

    谢苏拿起酒杯,凑到鼻端轻嗅。

    只有一点极淡的血腥气。

    在他睡着的时候,明无应又给他喂血了。

    谢苏不由自主握紧了酒杯。

    他心志坚定。即使重生之后必须寄居他人躯壳,灵力十不存一,朱砂骨钉锁住他四肢胸腹,寒毒发作时如坠冰窟,浑身剧痛,谢苏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狼狈。

    哪怕是知道了自己活不过百日,魂魄又将魂飞魄散,谢苏也没觉得是一件多么要紧的大事。

    浮生若梦,不必强求。

    是他要闯天门阵,是他一意孤行,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现在,他靠着明无应的血才能压制身上的寒毒,跟随他多年的承影剑,也是以明无应的一个承诺才换回来的。

    他可以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安之若素,可他不能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跟明无应还如同在蓬莱山上那样。

    在他这样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之后,师尊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若此时此刻真是人间一场幻梦,他是该沉溺其中不要醒来,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应该远远地逃开?

    谢苏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金链子拖在地上,半分声响也没有。

    谢苏紧紧攥着杯子,忽然觉得手里一松。

    那只白玉酒杯已不见了踪影,唯余一盏玉兰花落在他掌心。

    第18章

    石中鱼(二)

    三日后,鱼岩鬼市,暗河河畔。

    一艘巨大木船停靠在码头,船头挂着一盏青灯,高处则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有海棠花的纹样。

    鬼市之中无人不知这是逐花楼的标志。

    逐花楼的伙计正在往船上装淡水和干粮,随后又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船。

    那箱子下面均用六根碗口粗的木头架着,即使如此,也需要七八个精壮伙计才能搬动一个箱子。

    只有懂门道的人才看得出,这些箱子重量如此惊人,因为里面装的不是任何一种货物,而是黄金。

    鬼市之中无日无月,天上终年只有青色烟雾,此时兀自翻涌不休。

    逐花楼的商队离港进港都是大事,码头边有不少鬼市中人驻足观看,热闹非凡。

    春掌柜立于码头之上,手中拿着十几页单子,正在逐一对过,抬眼就看到长街尽头走来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清俊挺拔,面白如玉,眼睛上缚着一寸来宽的白绫,只看得见精巧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嘴唇。

    长绫束在他脑后,自乌发之间缥缈垂落,被风吹起,清丽出尘。

    他身后那个人身量极高,神情散漫,却惊人的英俊,漆黑长眉斜飞入鬓,目光锐利,唇角挂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春掌柜只跟这个人对视了一刻,就觉得庞大的威压隐于他身后,蓄势待发。

    他将单子塞入袖间,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又见那眼覆白绫的人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那剑鞘由七八个工匠耗时三月做成,做好之后正是由他带回逐花楼的。

    认出了这剑鞘,也就认出了承影剑。

    认出了承影剑,自然也就能肯定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春掌柜身为逐花楼四大掌柜之首,修为精深,行事稳重,于待人接物一道上很是熟稔,察言观色更是不在话下。

    天下修士皆将明无应视作神明,四方势力也无不妄图跟明无应攀上些关系,根基深厚如昆仑,实力强劲如沧浪海,目下无尘如无极宫,都是数千年传承至今的大仙门,哪一方若有震动,都是天缺一角。

    可这些仙门在蓬莱面前,都被压过一头。

    因为蓬莱的主人,是明无应。

    而那位带走承影剑的宋姓修士,尚且不知他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但明无应答允以一个承诺为代价为他拿到承影剑,眼前这个人,亦需要逐花楼小心对待。

    楼主有意跟明无应交好,春掌柜心知肚明。他得知今日明无应会来到码头,随商队的船一起出发,早就打好腹稿。

    此刻春掌柜含笑低头,是行礼。他的目光在承影剑上一勾,又向下落,看到那姓宋的修士脚踝上系着一道细细的金链子。

    那链子极其精巧,另一端延伸向上,没入了明无应的袖间。

    倒是那姓宋的修士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向后退了半步,淡红色唇角抿起,神色颇有些冷淡。

    春掌柜见多识广,心中已经明了这二人是何种关系,自是不敢多看。

    他将二人邀至码头稍待,转身跟自己的徒弟低声吩咐道:“去把乙字房备下的锦被送到甲字房,还有……”

    甲乙两间房平时是留给跟船的掌柜居住,船上一早知道会有两位贵客到此,早就将两间房打扫清洁过,换了里面全套的枕具茶具。

    这徒弟人很机灵,可是到底太年轻,没经过人事,此时不免一愣,没立即答话,是不明白春掌柜的用意。

    春掌柜便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徒弟面色微微一红,行动却快,身形灵巧,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船上。

    春掌柜含笑背手,自是觉得自己这桩事办得十分巧妙。

    谢苏耳力过人,早已听到了春掌柜的低语,心中恼怒,却不便开口,只怕会显得欲盖弥彰。

    他脚步这么一缓,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低声问:“怎么不走了?”

    谢苏缓缓磨牙:“你还问我?”

    明无应长眉一轩,眼中疑惑之色不似作伪。

    谢苏无法,只能不再理他,自己走到一边,看暗河上漆黑水波。

    在他身后,明无应似是忍俊不禁,片刻后低下头,勾唇一笑。

    数条手臂粗的缆绳系在码头上固定着长船,逐花楼的伙计都是自家人,干活不惜力,很快就将所有物资搬上了船。

    春掌柜再三核对检查之后,上前请明无应二人上船,笑道:“他们搬东西,尘土飞扬的,辛苦二位等了这许久,来,这边请……”

    他话音未落,一道刀影劈面斩过,势大力沉,凌厉至极,带起狂风呼啸。

    那一道刚猛刀影破空而来,直直斩向谢苏耳畔。

    铿锵一声。

    谢苏反握承影剑,仿佛只是抬手抚花般轻柔,以剑柄截下了那至刚至猛的刀锋,令其不能前进分毫。

    锐利锋刃离他的脸不过两寸,凌厉刀风呼啸散去,谢苏神色不改,波澜不惊。

    他覆眼的长绫先被刀风激荡扬起,此刻缓缓垂落,掩映在发间。

    那持刀的人竟是个少年,他身材不高,皮肤略黑,眼睛却出奇的亮,左边眉毛上缺了一道,像是块疤。

    春掌柜大惊之下又是大怒,顾忌着逐花楼的声名,只是面沉如水,分心去看明无应的反应。

    却见明无应站在原地,连步子也未挪一下,面上瞧不出有什么怒意,仍是轻轻笑着。

    春掌柜微觉心定,看向那持刀的少年,喝道:“飞云,还不快向贵客道谢?”

    那被唤作飞云的少年眉毛一扬,声音粗野:“不是道歉,是道谢?”

    春掌柜道:“谢宋道友用剑柄挡下你的剑,若是承影剑出鞘,你的刀早已折断了!”

    飞云收刀,歪头看向谢苏,邪气一笑:“那倒是可惜了,我就是想见识见识承影剑的锋锐。”

    春掌柜上前向谢苏致歉:“这是逐花楼的伙计,疏于管教,还请不要见怪。”

    飞云哈哈一笑,回手收刀,道:“对不住啦!”

    看他神色,倒丝毫没有觉得对不住的意思,仿佛手握承影剑的人若真是一个废物,那被他一刀劈了也是活该。

    谢苏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不快,甚至谈不上在意。

    春掌柜向来知道飞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但却是夏掌柜的爱徒,况且小小年纪修为和刀法都已经十分出众。

    商队天南地北要行万里路,难保不遇上几个硬茬子,飞云虽然飞扬跳脱,临敌时却沉着勇敢,立过不少功劳。

    但明无应是楼主想要交好的,春掌柜也怕飞云再闹出什么事来,连忙将明无应二人引至船上。

    逐花楼的船是商船,下层船舱全用来摆放货物,但商队每次离开鬼市,随行的伙计都不少,十人一间住在船舱中。

    几间楼上的客房要宽阔明亮一些,是备着给押队的管事掌柜居住,此刻便给了明无应和谢苏。

    春掌柜早已叮嘱过船上的伙计,这两人是楼主的贵客,若他们任何时候想下船,当即靠岸就是,也不可上楼打扰。

    是以房间外走廊上悄无声息,十分安静。

    鬼市暗河船头那一盏青灯有些说法,往来船只要是没有这盏青灯,必定会迷失在河雾之中。

    所以逐花楼的商队每次出港,都会特意派一个伙计什么也不干,就是盯着青灯不灭。

    这活说来轻松,责任却重。

    春掌柜心细,每逢他跟船,必然是要自己的徒弟去做这件事。

    此时他走到船头,河雾渐起,鬼市鳞次栉比的商铺被他们抛在身后,已经渐渐不可见。

    春掌柜道:“四儿,这灯你可得看好了。”

    徒弟常小四咧嘴一笑:“师父放心,就是我掉河里,这灯也灭不了!”

    春掌柜道:“油嘴滑舌,这灯要是灭了,我第一个把你丢进河里,你自己游回鬼市去吧。”

    他们二人名为师徒,私下里春掌柜待他便如子侄一般,常小四听了这话,只是嘿嘿一笑。

    片刻之后,春掌柜又道:“我嘱咐你将那样东西带上楼去,你没忘吧?”

    “师父说的话,我自然不敢忘,早就放好了。”常小四往青灯里加灯油,那灯油不知是何物调和,有股幽幽的异香。

    常小四缓慢吸着灯油的香气,问道:“不过师父,你让我放在他们房间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春掌柜拂袖转身,道:“你小孩子不懂,到你该懂的时候你就懂了……”

    甲字房内。

    谢苏将承影剑斜靠在墙边。

    他偏头看去,床上的枕头和锦被果然都是成双的。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明无应已经占据了其中之一,谢苏不想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只能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手边是一张矮几,上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或是茶叶香料一类。

    那道金链子仿佛通人意,谢苏走动之时便松松散散延长一段,此刻一端系在他脚踝,拖曳过地板,另一端没入明无应的袖间。

    谢苏的目光在金链子上凝了一瞬,偏过头去。

    明无应道:“你在跟我闹什么别扭?”

    谢苏道:“你知道还问?”

    “这就奇怪了,”明无应笑道,“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

    谢苏负气:“反正你知道。”

    明无应不语,半晌谢苏看去,发觉明无应以清水洗过那只紫砂小壶,放在小泥炉上烧水。

    银丝炭微红,上面有绞丝铜架,烧得极热,几滴水落上去,霎时间就蒸干了。

    明无应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那只紫砂小壶在他掌中更显得分外精致。

    “你在看什么?”

    谢苏被捉个正着,立马偏过头去,掩饰道:“没看什么。”

    明无应却是笑微微的,向他走了过来。

    那条金链子不长不短,盘旋在地上,地板以清水洗过,被堆叠的金链子映出了一道亮痕。

    谢苏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在为这个生气?”明无应握着金链子,“我帮你解开。”

    明无应一伸手,谢苏只觉得小腿被他暖热手掌握住,继而向上一抬。

    他一点防备也没有,顺着明无应的力道就仰倒在榻上,又用手撑着榻急忙坐起来。

    明无应已经欺身而上。

    他坐在榻边,目光垂下去,右手握住了谢苏的脚踝,除去鞋袜。

    那脚踝十分精巧,上面锁着一道金链,将肌肤衬得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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