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9章

    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个一病便白了发的老妇,姜明一直沉着声音:“母亲,你可晓得,是药三分毒。”

    孙冯氏微微笑了笑:“如何不知,但又有什么法子?”

    姜明挽着勺子,搅着药:“不吃这药不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孙冯氏闭着眼睛,歇了歇又道,“不吃药便死了……”

    “她吃了药,不也死了?”

    这一句说得太轻,孙冯氏未听清:“什么?”

    姜明舀了一玉勺药,喂到姜李氏嘴边,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母亲不该胡言什么死不死的,不过是场小病罢了,母亲一生礼佛,菩萨心肠,必定长命百岁。”

    “咳咳咳……”孙冯氏被药呛着了,狼狈不堪。

    姜明拿枕边的帕子为她擦拭干净了唇边的药渍:“母亲当心些。”

    “诶。”

    姜明便不再说话了,孙冯氏自然也不会多说,默默地喂完了满满一碗药。

    碳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因着孙冯氏的病,比往日还要更暖上几分。严冬之时,这屋里却比春日更暖和,已换下了大氅的姜明仍是被蒸出了汗。

    姜明不以为意,只放下药盏,端过蜜饯,捏着一颗递到孙冯氏嘴边,随口问道:“母亲一生,每夜梦回之时,可有什么不能释怀之事么?”

    “你明白的,你兄长……”孙冯氏眼中滚出几滴眼泪,说不下去了。

    姜明微微颔首:“儿子明白的,可还有什么吗?”

    孙冯氏又道:“你父亲便罢了,惟有你同你媳妇,母亲尚有许多不放心。”

    姜明攥紧了膝上的手:“可还有么?”

    孙冯氏终于听出了他与往日不同的语气,诧异地看向他:“你……”

    凝视眼前这个苍老得不像样,鬓发散乱,病容昏黄,再没有半点雍容的老妇,姜明重又松开了他的手,伏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说道:“你终是与她有些相似了,母亲。”

    “谁?那个贱民?你原来还在想着她,我才是你母亲!”病弱的声音忽而变得尖利,面孔抽搐起来,病都仿佛被气好了。

    “嘘。”姜明手指抵在唇边,“您自然是我的母亲。可母亲说的那个贱民,是谁?父亲知道您认得一个贱民吗?”眼底的黑仿佛是画卷留白处被墨污了的一块儿。

    “什么……你在说什么!”

    姜明没有再回答她,任孙冯氏在他身后不敢放声地挣扎,惊惧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息止下去了。

    姜明逃离这里的脚步,停在了房门的门槛内。

    不得不慨叹一句,在他眼中,盈阙一定是个阴魂不散的女鬼。

    盈阙往内室看了一眼:“你杀了她?”

    姜明后退了一步,皱着眉说:“如你所愿。”

    “我?”盈阙也皱着眉,看向脚边正抬着头的小狐狸,问她,“他在说什么?你晓得吗?”

    小狐狸点点头,眨巴了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晓得啊,你不晓得吗?”

    盈阙摇头:“不晓得。”

    小狐狸正要解释:“他是说你……”

    姜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正要长篇大论的两个:“府中如今诸事繁忙,二位请自便……”说惯了的场面话顿了一下,姜明忽然意识到,她们或许真的会自便,便改口道,“无事便请离开。”

    小狐狸转向他:“有事!”

    盈阙接着后面说:“走吧。”

    姜明一惊:“去哪里?”

    “她葬在哪里?”

    “谁……”

    “你不晓得?”

    他自然是晓得的。

    姜明带盈阙来到了一座坟茔前。

    一座孤坟,四面来风,没有荒草,也没有青青草。

    盈阙站在坟茔前,摸着那块单薄的木牌,看着上面单薄又斑驳的几个红字,写的是——“姜李氏之墓”。

    盈阙微微垂着头,神情无波地说道:“对不住,我救不了你。”

    盈阙听到身后一声轻呵,一句轻讽:“世人只道世情腐朽,人心叵测,便求诸神佛,谁会知道原来神仙竟也有伪善的,哈哈哈!本官自是罪孽深重,死后就算永堕阿鼻地狱也罢,但你,你也会有报应的。”

    那张曾经尚算得儒雅的脸,而今已变得很有几分苍老,不过寥寥十年而已,人间老得这般快么。

    在这凄凉的坟地里,盈阙看着姜明的脸,说了一句有些许莫名的话:“你和你娘长得有些相似了。”

    自来到便未去看过那堆黄土的姜明,眼神不自觉落在了那处,转眼却又看去了别处,嗤道:“你和你爹娘难道会全然两副样子?啊,是了,你这样的人,该是没有亲娘的。”

    盈阙回头看了看,又回转过来,摇头:“不是她,是你喊母亲的那人。”

    盈阙想,凡人在一处待得时日久了,会越来越相似,也不知她和陆吾在一处住了那么许多万年,有无几分相似呢。她看着陆吾长大,可会长成他的模样么。那影子又如何呢,会长成她的样子么。

    大约会的吧,不然她们还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盈阙等了半晌也不曾等到姜明有再说什么,他已出神呆了,一时她便也觉得无甚可说的。

    姜明不愿在这里久呆,孙府中还有许多事等他去做,至少,主母的后事还需他去料理。

    走前,姜明问盈阙:“我什么时候死?”

    小狐狸抢在盈阙前边答说:“两年之后就是你的死期。”

    姜明愣了一下,又问:“怎么死的?”

    小狐狸看他很是不顺眼,昂着下巴很瞧不上他:“哼,这种年纪,你想有什么好的死法?”

    姜明默了默,便转头走了。

    盈阙问小狐狸:“为何说两年,记差了么?”

    “他这样坏的人,若不是你不许,我刚刚便要咬死他!盈阙你给他的一点点教训实在算少,他这种人,便该让他余生都过不安生!一日日迫近的死期每日悬在头顶,等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好容易松了口气,再猝不及防地死去,这般报应,不真是好吗!”

    盈阙若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狐狸都爬上了坟堆堆,无趣之时,吹出一口气,生出嫩嫩翠草覆满荒凉,荒凉不复,生机勃勃,以此成趣。

    裹挟着绿草清芬的冽冽寒风吹得盈阙有些恍惚,她从袖中取出一对物什。

    是那双碧翠色的,青缎面上绣了灼灼桃花的半新绣履。

    盈阙蹲下了身,不是高高在上的那样蹲下,是像人间寻常娃子那样地蹲着,踮着一点脚尖,下巴抵在膝上,手里捧着那双桃花履。

    盈阙蹲在那块齐高的木牌前,默默地刨开了一堆土,将桃花履送了进去,又将土埋上,垒起。

    一个大大的土堆堆前,长出一个小小的土堆堆,土堆堆和土堆堆,隔了一座木牌子。

    盈阙搓着手指上的土,仍旧踮着脚尖蹲着,轻声说道:“我救不了你,我将福泽送你。”

    盈阙站起身,小狐狸耳朵一抖,比北风还快地扑进了盈阙怀里,盈阙顺势抱住,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而后手悄悄地在雪白的皮毛上蹭了几把。

    白雪凝成的手腕一转,晶莹的指尖画出一道白弧,一团不知是什么的白光凭空而现,蓦地挡住了手心形似山河的清浅掌纹。

    小狐狸说:“唉,真麻烦!要给幽冥送去么?”

    盈阙摇头:“等三日后,幽冥差役会来接的。”

    小狐狸不大高兴:“那我们要带着去哪?我们自己可还有麻烦呢……诶!你的手怎么一下子干净了?”

    盈阙默了一下,说:“走吧。”

    “哦,好!”

    .

    站在深深的,望不见天日的万里雪白中,小狐狸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藏个人而已,不必藏到昆仑吧!区区凡人,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平白脏了地方!”小狐狸很不高兴。

    盈阙没有把小狐狸的抱怨放在心上,淡淡道:“正好回来看看陆吾罢了。”

    小狐狸这才不气了。

    但……陆吾尚未出关。

    盈阙在洞府外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离开,小狐狸却不肯。

    “这就走了?至少告诉他你回来了呀!”

    “不用了,莫扰了他修行。”

    小狐狸不解:“你不是说要看陆吾的么?还有天族那么欺负你,我们让陆吾给你撑腰呀,他最见不得你被欺负了!天族那些神仙就是欺负你是个女娃娃,没有大人给你出头,哼!让陆吾出关来替你出头也要不了几日工夫,了不得几日后再闭关回去,我看他们……”

    小狐狸兀自说了会儿,一回头却见盈阙已走出很远了,赶忙追了上去。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踩出杂乱的小爪印,小狐狸欲言又止地闷了半晌,才问出了口:“为何不让陆吾帮你?”

    “没什么可帮的,几句误会罢了,三日后我自会去天族解释。”盈阙提起小狐狸,飞过几座山头,然后落下。

    小狐狸惊诧地盯着盈阙的脸:“你说你要去天族?你说你要去解释?”她觉得仿佛是她听错了。

    可盈阙说:“嗯。”

    嗯?

    小狐狸扭着脖子,从盈阙手上挣下来,拦在盈阙身前,沉痛道:“盈阙你变了!”

    盈阙不理她,绕过她走进雪洞,想了想,还是在空无一物的雪洞里幻化出了火种,燃起了一堆木柴,而后将先前掌心的那团白光又唤了出来。

    白光落地,渐渐化作六尺长短,白光散去,只剩下本该在人间的那个孙冯氏躺在了地上。

    小狐狸瞥都未瞥地上一眼,又跑到了盈阙面前,仍努力地想说服她:“陆吾若是知道这事,定会生你的气的!气你不告诉他,气你不让他给你出头,气你被别的神仙给欺负了!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气吗?”

    “我知道。”

    见盈阙仍是不为所动,小狐狸又急又气,却只能问道:“陆吾既然愿意,你也知道他不怕惹麻烦,那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呢?”

    盈阙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解释,最后只道:“他太累了。”

    小狐狸要脱出口的反驳还是咽了下去,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本来就不打算让陆吾插手这事?就算陆吾闭关出来了,你也不肯让他知道这事的是不是?你就是回来拦他的是不是!”最后又大声地跟了一句,“盈阙,你变了!”

    盈阙眨了下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小狐狸最后一句话,而后摇头说:“便是以前,若不是陆吾总看着我,那些祸,我也不想他替我料理的。”

    “你尽顾着他!”

    盈阙尚未来得及回答,地上那人却已喘吁着醒来,盈阙便和小狐狸一齐看过去。

    却只看到一双翻出的白眼,和摇摇晃晃又要倒下的身影。

    小狐狸反应极快地吐出一道护体的结界上去,孙冯氏这才不至于一醒来便被冻死了去。

    孙冯氏看到盈阙,自然是怕极了,因为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奇诡的梦里,她怒骂的那个……人?还有一桩压在心底里十年的旧事。

    然惊惧过后,大约是临死而无畏,孙冯氏又骂起了人来,许是把盈阙当做了姜李氏的人,骂得又凶又狠。

    盈阙说了她今生的罪,今世的孽,可她癫笑一阵,骂得更凶了。

    骂辞不堪入耳,蛮横胡缠,语无伦次,不足赘述。

    盈阙粗粗过了一遍耳,大约听明白了孙冯氏是说自己无错,说自己无辜。

    她一生礼佛,笃志行善,天却夺她爱子,更有姜明欺她瞒她,乡野贱民不知死活,独有她,才是无辜。而天不渡人,神不救人,最是不公,是为罪。

    小狐狸以为盈阙不会骂人,要落了下风,正打算出声替她破口大骂回去。

    然而……盈阙先是轻念了两遍无辜,而后平平静静地说:“无不无辜你说了不算,世人的罪,由神来定,神明的罪,由天来定。而你悟不悟,皆无足轻重,毕竟普渡众生指点迷津,是佛门的事。今日你的罪,我罚。”

    孙冯氏被盈阙轻轻浅浅的语气镇住了,病势仿佛又回来了,猛然间,她被恶疾推倒在地,没有一丝力气,爬也爬不起来。

    呆呆地望着盈阙冰雪雕琢的眉眼,无生也无色,显得至清而失情,小狐狸终于又觉得,盈阙仿佛当真从来也不曾变过。

    一只云牋鸟飞入雪洞,停在了盈阙指尖。

    盈阙展开云牋鸟带来的书信:“阿盈师叔,救命,求求你……”

    盈阙走前,托着孙冯氏善娘的一滴眼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你在这里等三日,三日后自有归处,你若想走,也无人会拦,若走出了这里,是你的造化。”

    第36章

    故仇重逢。

    御史公的夫人死了。

    缠缠绵绵拖了一个多月,

    最后一口气终还是断在了病榻之上。

    上门吊唁的宾客送上了香帛奠仪,半真半假地嗟叹几回,与灵前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媳道了两声节哀,便打道回了府。

    真是流水的吊唁客,

    铁打的哭灵主。

    一遍又一遍地跪拜迎送,

    日复一日,

    烦琐的礼节还能一遍也不错,真是教人旁观着都麻了一层头皮。

    最是那绕灵七七四十九日而不绝的恸哭声,

    哀婉凄绝。

    京中贵人见多了亲族腌臜,

    原只当御史公夫妇这异姓养子也不过做戏几日,

    不过尔尔,哪想这一日日哭下去,

    竟比寻常人死了亲母还伤心,倒是真孝顺。

    说是夫唱妇随,夫哭,

    妇自然也理当相随,然孙府那少夫人哭倒了嗓子,哭烂了帕子,也没等到她的夫君有稍稍节哀,

    也真是……苦哦。

    土地站在孙府灵堂外,

    仰头看着漫天飘雪,白雪里飘扬着冥钱白幡,耳边的恸哭声嘶力竭,

    仿佛声声泣血。

    一张比死人脸更惨白的冥钱扑到土地的脸上,

    土地忙扬袖挥掉了,

    甚嫌晦气,还跺脚连呸了几声。

    低头啧啧,

    复又仰头,白雪飘进了眼里,嘀咕道:“分明指了明路,还都要往死路里钻,自个儿作了死,作死了他、他、他!徒生满腔怨愤,却向谁?”

    “向谁呦!”

    谁逼着认的亲,逼着害的人,逼着选的道?

    现而今,对着个雪捏成的假人,怎生哭得这般凄惨?

    悔不?

    哼,悔也无用。

    .

    云牋鸟替京沂送来的信上,求的是桩颇……为难的事。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