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哥。”白弈大步走了进来,潦草地点了下头,
来不及多说便疾步如风来到榻前,仙娥挑起纱帐,他往里粗粗看了一眼,也是惊了一下。
“我方才去幽冥扑了个空,
就急急赶了回来,
只听冥王说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话,你可去给父君回话了?”
“你也说语焉不详了,我这么去回话还能不挨骂?已去请父君过来了。”
“也好。”白弈微微颔首,
又指着床榻问,
“她眼下这般,
怎么说?”
盛琼向三个医仙努了努嘴:“喏,刚吵完,
我正要问,你也一同听听。”
三个医仙面面相觑,手快地推出了一个面相最嫩的,被推出来的踉跄两步:“……”
他局促地拽了拽衣裳,小心翼翼地措辞道:“怕,怕是不大好……”
白弈不耐烦,也恼得捶了下桌子:“到底不好到什么样了?”
医仙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吐出一句实话:“天宫之中,药石罔效!”
“什么!”
白弈盛琼拍案而起,他们看得出盈阙伤得很重,却未想到会到如此地步。
白弈急问:“可是那萦绕周身的魔气作祟?天族也不是没有疗治魔气的法子,当年神魔大战不是炼了许多药?都没用了?”
最嫩的医仙闷闷地摇头:“就是药效太好了才不妙……”这会儿不等两位殿下再问,他便解释了,“药中灵力太盛,而上仙又太过虚弱,弱不胜药,一点灵力入体便会激荡四窜,不消片刻便要应劫归墟,至于疗伤的九生泉也是一个道理。”
“是也是也!”最难出口的话已交代了,后面那个面相最老的医仙便插话进来,“虽说上仙从外面看起来只有十几道刀伤,但内里其实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已渐显油尽灯枯之态了啊……”
闻言,白弈轻捻两指,若有所思:“伤得这样重……魔族竟能如此猖獗?忘川之下到底藏了多少魔族?”
白弈看向盛琼,盛琼却也一样所知不多:“只有盈阙上仙见到了,但她也只交代了一句‘魔族在忘川尽头’,别的就……”盛琼凝重地缓缓摇头。
白弈明白她的意思:“忘川尽头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只怕查到了也晚了。”
盛琼忧心忡忡地望着昏睡的盈阙:“如今已不仅是昆仑之丘,整个神族大局只怕也系于她一身了啊。”
白弈忽而想起什么,匆匆对身后的仙官吩咐道:“速去将白泽帝君请来。”
“是!”
面相最老的医仙悄悄推搡了一把面相最嫩的,面相最嫩的无奈上前一步,实话说道:“眼下这般情势,只怕请来白泽帝君也不顶用……不,不过能请来是最好的!”眼见白弈神情愈发沉郁,医仙忙追加了一句。
盛琼怒捶桌子,这回桌子不堪受用,塌了。
盛琼未瞥一眼,只盯着三个医仙,一字一句地说道:“盈阙上仙若应劫归墟,将是天地同哀之大事,便是以天帝陛下之尊亦难向昆仑交代,届时,昆仑问责,便先拿你们祭天。”
白弈轻轻扫了扫袖子上的木屑,接在盛琼之后说道:“四公主的话虽不好听,却不无道理,然本君知道你们说话一贯有说一半儿留一半儿的毛病,是以还烦请三位趁早将话说明白了,莫伤了八荒六合的太平。”
“是是是!”面相最老的医仙拿袖角揩着头上的汗珠,也不敢往后缩了,“魔气由刀伤入内,侵蚀入骨,至于内里,先前上仙耗尽灵力,透尽神魂,又以灼烧真元为代价,骤然爆发了她本无法掌驭的神力,魂崩骨裂,体内的经脉灵源支离破碎,一塌糊涂。油尽灯枯,便是如此……”
“本殿问的是救命之法,是本殿说不了你们能听懂的话,还是你们聋了,傻了?”盛琼低着头,微微笑着缓缓抽出白弈腰间的佩剑。
“公主恕罪!”面相不嫩不老的那个忙站出来说:“实在是先说其病,方可对症下药啊!”
盛琼执剑,微微笑道:“你说。”
“眼下有两个法子,姑且可以一试,但……未必能扭转乾坤,救回上仙……”
白弈言简意赅:“说。”
“其一,既然是油尽灯枯,那自然是该添油。上仙是昆仑冰雪凝成的精灵,与昆仑同源,昆仑灵气便如同上仙自身灵气一般,再多也无害,而且以昆仑的底蕴,想来陆吾神官大约还有法子,即便是没有法子,上仙回了昆仑,至少也能多些时日。不过天帝陛下那边……”大概是不会容她回去的吧?
虽说他们整日待在天宫深居简出,然听到的风声却也不少。
“这……”
白弈同盛琼对视,一时无言。
陆吾护短,说到底盈阙误入忘川,和他们天族的通缉逼迫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她伤成这般,从天族手里送过去,陆吾怕是近万年都不会与天族交好往来了,更别提容他们向盈阙问话。
“不行。”
殿外传进来的铿锵一声打断了他们的犹豫。
天帝踏入殿中,仙官仙娥跪了一地。
盛琼当即皱眉道:“父君,盈阙上仙若是身陨于天宫,只怕八荒六合都要不太平,魔族之事更是无从查起了!”
天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拿着剑想干什么?”
盛琼还要说,却被白弈一瞪才忍住了,反手一转,归剑入鞘,神色不大好看。
天帝问仙官:“其二如何?”
给天帝回话自然比白弈盛琼更谨慎郑重许多,医仙清了清嗓子才道:“其二便是瑶池。瑶池是昆仑之丘精华所在,于上仙大有裨益,只可惜天宫的瑶池只是当年西王母陛下随手洒下的一瓢池水,效用必然不及万一,只能,只能拖延时日罢了。”
天帝沉吟片刻,问道:“可能唤醒她?”
“若有白泽帝君相助,或许可以。”
天帝果断地定了主意:“那就如此。”
“是。”
说完,天帝走出内殿,白弈盛琼跟了出去。
昆仑玉山有一泓瑶池,在昆仑之巅,是盘古的三滴眼泪化成,为荒凉混沌长出盎然生机而落下的眼泪。
盘古应劫归墟后,五帝重聚九重天上议事,那时候,还没有天族,九天还是中央昊天大帝的地盘。而西王母长住瑶池边上,乍一离开颇不习惯,也不喜昊天大帝的天池,便干脆舀了一瓢瑶池水带到九重天上,另布了一方小瑶池。
这便是天宫瑶池的来历。
后来五帝应劫归墟,天族搬到九重天,小瑶池便成了天宫一奇景,为天后管辖。
仙娥们扶着盈阙入瑶池浸泡,正要褪去她的外袍,面相最嫩的那个医仙眼尖瞧见了,举手大喊:“不可!”
仙娥不解:“外袍加身,不好浸浴呀?”
医仙忙解释道:“非也非也!这件玄袍非是寻常袍子,正是它将上仙体内的寒气锁住了,不然寒气外溢,精元溃散,顷刻间就得……那啥了!”
仙娥教他吓得手一缩,再不敢乱动了,每动一下都得看一眼那医仙。
面嫩的医仙被几个小仙女瞧得心绪都有几分激越,但重责在身,只得强行平复了一番,微微红着脸说:“也不知白泽帝君有没有到,还请两位姐姐去问一问。”
“嗯嗯。”站在靠外边的两个仙娥提着裙子就跑出去了,生怕侍奉坏了这气若游丝的上仙。
三个医仙见盈阙被安置在了瑶池中央的莲花中,他们不便多看,又暂且无事了,便转身出了瑶池,候在帷帐外。
不多时,一个仙娥疾趋而出,匆匆行了一礼,便对等在外面的天帝等告道:“上仙还未醒来,但方才起,口中便不住地念着什么。”
“念的什么?”
仙娥垂着头,不敢抬眼:“仿佛是说‘归来’二字,反反复复。”
天帝看了盛琼一眼,盛琼会意,掀开翩翩纱帐,跟着仙娥下了瑶池。
池上云水氤氲几里,香雾正缭绕,浓浓血气寝湮于此间。
瑶池水珠凝作结界,将沉睡的神女环于其间,红莲四匝,雪白的三千银丝没了绾系的发带,便直直垂于其上,一拂而过,随风纷扬。
“归来……”
“归……来……”
盛琼踏着碧翠莲叶停在结界外,轻轻喊了几声,盈阙没有半分回应,只轻颤颤地念着那两个如在梦中的字,若不留神听,便吹散在了云水间,池中红鲤一跃,也要惊散了呓语,只余微波涟漪,点点细碎。
归来?
谁人归来?自何处而归?又归来何处?
是魔族吗?自九幽万魔窟归来八荒六合,重回天地?
她指的到底是何意思?
“拜见帝君!”
盛琼闻声望去,是白泽帝君到了。
她来不及再细想,忙先为白泽帝君讲清白了事情。
白泽帝君乘风飞到了瑶池中央,望着奄奄一息的盈阙,捻着胡子大叹了口气:“哎呦,傻徒弟又惹祸上身了吧?又收不了场了吧?又挨揍了吧?你总挨揍——啧,本帝君这个当师父的会很没有面子的呐!”
“……”盛琼在一旁急得不行,忍不住劝道,“帝君还是先救命吧!”
“救?”白泽帝君神色莫名地扭头瞥了盛琼和刚进来的天帝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救不了!”
盛琼以为他是看到自己的关门弟子伤至如斯地步而动了怒,勉强笑道:“帝君莫吓唬晚辈,以帝君的神通岂会救不了您的爱徒呢?”
白泽帝君干脆盘膝坐在了水上,两指一并指着盈阙说:“你瞧瞧她这,若不是陆吾的法衣,连人形都支持不住了,你信不信扯了她那袍子,顷刻间冰消雪融,形神俱灭?”
盛琼面上已挂不住笑了:“即已如此凶险,还请帝君快快施法相救吧!”这到底是谁徒弟呢?
“看着就很麻烦……”白泽帝君皱了皱眉头,忽然白眉一挑,说道,“不如本帝君索性和她断了师徒之分?也省得救不活还连累了本帝君的名声!唔,不错不错……”
白泽帝君越想越觉得这决定英明,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
盛琼愣了又愣,不过很快又找回了思绪:“帝君又同晚辈说笑了,即便不管盈阙上仙是您弟子这一层,但您又岂会不顾与西王母陛下和陆吾神官的情义呢?”
“哦哦,是嘞……本帝君明白了!”白泽帝君冲天帝嘿嘿笑了两声,又忽然改了脸色,对盛琼肃然道,“原来收不了场的不是本帝君这呆徒弟,是天……族啊。四公主,还有那边那个,你……哥是吧?你们这可不大厚道啊,就陆吾那臭脾气,你们指望本帝君能挡住他?他可是把这女娃娃当闺女养着呐,有的爹把他亲生的不当亲生的,但陆吾可把不是亲生的当成了亲生的——”
余光瞥见天帝的脸越来越青,白泽帝君才宽缓了脸色:“嘿嘿,四公主,本帝君悄悄给你出个法子,喏,趁那口气还没散,早点将她送回昆仑去。她若救回来了一切好说,陆吾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不顾大局的,届时你们想问,他也不会拦着不许你们问,若救不回来……”
盛琼忙问:“救不回来怎样?”
白泽帝君见天帝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显是也在等他说,便白了天帝一眼:“昆仑都救不回来的昆仑之灵,你们天族还能救回来?是不是天真?”
“……”
盛琼无话可说,也扭头望向天帝。
天帝被明里暗里嘲讽了半日,终于开了口:“既然如此,有劳帝君白走了这一趟,帝君可愿留憩几日,以消疲惫?”
见天帝这般虚怀若谷,白泽帝君少不得也大方笑道:“好说好说,那我这呆徒儿……”
恰在此时,天外传来一道声音,如天雷惊响,打破了瑶池边这虚妄的祥和——
“还说甚?既是不听,强抢便罢!”
第41章
这种责任感,你没当过帝君,是不会懂的!
天地间太平久了,
天帝的安荣也享得久了,今日这番,接二连三地被下了脸面,已全然没了好声色。
沉默地望着直闯四十九道天宫门,
裹挟满身冰寒煞气而来的陆吾,
听着地上天门守将告罪的话,
天帝面上阴云滚滚,沉沉压顶。
跪在地上的仙将久久不闻天帝之声,
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却险些破了胆,
再不敢直视天地帝君之怒,直趴伏到了云尘里。
良久,
天帝才淡声道:“自去正法殿领罚。”
处置完了两个仙将,天帝才望向闯了天宫的陆吾。现下这般形势,他自然是明白了,
这来抢人的,也只能是刚刚不知所谓了大半日的白泽帝君招来的。
白泽帝君摸了摸鼻头,迭声催促盛琼道:“四丫头快给本帝君找个地方歇歇脚,洗洗尘,
这一路赶来,
可累坏这把老骨头了,走走走,快引路!”
盛琼低声道是,
无奈地和白奕对了个眼色,
不见天帝阻拦便带着白泽帝君走了。
天帝只盯着陆吾,
问:“神官是有何天地存亡攸关之大事,需得今日强闯九重天?”
“来接我昆仑之主回家。”
陆吾面色霜寒,
说话间不复往日的散漫不羁,语调冷硬得很,周身神力激荡,灵气波纹几乎都隐约可见。
说罢,不管天帝,径直便走向瑶池,越过半池水,停在了一丈外,抬手间,仿佛不是抹去云水结界,却是搅动了万钧雷霆海。
轻轻摸着盈阙支撑不住幻术的皑皑长发,怒火从陆吾静了数万年的心头燎起,瞬息已燎原。
微微敛眸,压下满眼惊怒,陆吾不发一语,抱着盈阙走下瑶池,在拦路的白弈面前止步。陆吾越过白弈,望向天帝:“敢问天帝,我昆仑之主难道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天帝敛袖负于背后,神色如常道:“雪女牵涉魔族之事,身负嫌疑,却不予天族解释,屡屡逃匿,神官以为如何?”
陆吾说:“现下这般僵持也是无益,天帝陛下若愿放人,阿盈醒来自会陈明清白,若耽误了伤势,她醒不过来,天帝陛下打算拿什么还八荒六合一个昆仑之主?”
他一再压着心头火气,显然打出天宫的匹夫之勇于现下是为智昏之举。
然天帝却略略瞥了眼陆吾怀里昏睡的人,仿似半点不在意。
白奕心中为难,但身为天族殿下,听得陆吾威胁,仍是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出言维护道:“神官言重了,雪女上仙尚未得天命,承继昆仑帝君位。”
“是神官糊涂了。”天帝微微颔首,风轻云淡地说道,“雪女若渡不过这一劫,天宫当倾举族之力助昆仑再凝一山灵雪精,以承帝位,神官不必担忧。”
陆吾齿隙间渗出一声冷冷的笑:“怪道当年太子泊抒于洛水之畔丢了性命,天帝陛下也不甚伤心,约莫继承父业的天孙元在陛下眼中也不堪在意吧?”
陆吾扫了眼旁立的白奕,续道:“毕竟陛下膝下,子孙满天。”
白奕:“……”
白奕一时失语——加起来都比天寿高的两尊大神,怎么就口角争执起来了?罢了,吵便吵吧,不打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低眉顺眼的白奕,垂首间忽又听得天帝呼他名字,忙振振精神去听吩咐。
天帝随意指着他说:“你去,命司战之神点二十万天兵,守在昆仑四方之门同九井之门外,一旦见到神女盈阙,即刻拿下。”
白奕愣了一下,犹疑着问道:“父君,昆仑九井之门早已封上,数十万年未曾开过,也要守吗?”
“守。”
白奕拿不准这是真要发兵还是做个样子,只敢诺诺应声,却踟蹰着不敢当真领命离去。
天帝盯着陆吾,却沉声问白奕:“还不去?”
白奕躬身,口中连连应是,脚下却是几息也未挪出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