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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过一般,变得硬梆梆、黑漆漆的。

    裴家的园子,每一条小径,每一棵树,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难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临终的那一句遗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跑得两眼发黑,力气不支,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咬牙哭着又爬起来,蜷缩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声,也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她骇极,双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呜咽着。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时遍布铁锈味。

    朝廷鹰犬,似猎鹰,又似猎犬,凶猛而残酷。

    即便是当年不过十岁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经去了,母亲也去了,父亲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亲了,就连她年幼的弟妹们,恐怕也难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还能再见他们。

    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准备再看一看这熟悉的园子最后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个人。

    她仓皇抬头,撞进了一双陌生的眼睛里,是个儒生打扮的男人,看着比她爹更年轻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连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儿?”他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来,起身便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来!”他一把将她背了起来,带着惊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炼狱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极小的门,藏在花木间,是她爹当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们可以从母亲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儿用的,连母亲都不知道这门在哪里。但他背着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说他是父亲的挚友。

    救出她后,他问及弟妹身在何处,想要将他们也一道带走。

    她连思量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工夫也没有,恨不能立即告诉他,他们都在哪里,可她半点不知,事发的时候,她同母亲在一道,弟妹们应当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长叹了一声。

    后来,她跟他去了京城,舍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无一人,偌大的宅子,也尽数烧成了灰烬。

    从那一天起,她心里就充满了愤恨,恨意那样强烈,又无处发泄。

    她想报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却告诉她,这个仇,她报不了,因为她的仇人,是连家,是云甄夫人。休说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领着她遥遥去看了云甄夫人一眼,告诉她,若真想报仇,那就不能轻举妄动,得等。

    等到时机成熟,大仇方可得报。

    他说,“梅姐儿,这仇也是我的仇,连家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的。”声音是轻的,话语里的意味,却格外的深沉。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时会怔怔地看她,低喃:“这双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谁?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长大了,他也日渐成熟稳重起来,走得越来越远,站得越来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云甄夫人时,只觉得报仇二字,遥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觉得那日子是一点点越来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触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时欢喜,同他表明了心迹。

    他面上却并没有欢喜之色,只是眸光渐黯,终于转过脸去,疏离而淡漠的说了一句,“哪怕再像,终究也还是不一样的。”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来见过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来见她,头一回提起了刘刺史。

    那样的事,她原不该答应的,即便裴家没了,她也依旧还是裴家的女儿啊,是父亲手心里的明珠,可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觉便应下了。

    他很高兴,说梅姐儿,这件事我只愿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会让我失望的。

    她得了这话,也是欢欣鼓舞,浑身一热,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叫连家人也尝尝裴氏一门受过的苦难,只要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于是,她到刘刺史身边,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帐子,上头绣着葱郁的花草,开得像她记忆里裴家园子里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经渐渐大亮,拾儿还未回来。

    她看一眼刘刺史,眼中弥漫起杀意来。

    忽然,外头有人来禀,说夫人请她前去。

    第092章

    强硬

    梅姨娘将将要抬起来的手,又缓缓落了下去。

    时辰尚早,江氏也从来不曾给她立过规矩,更不必说如今刘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这会派人请她过去做什么?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来,脚下未动。

    外头来传话的丫鬟,却是急了,又催促了两声。

    依着往常,怕惊扰了刘刺史,梅姨娘断然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终于还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帘子一撩,人已到了外边。传话的丫鬟松了一口气,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气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这倒是不曾,只说让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颔首,说了句“走吧”,随即迈开了步子朝着江氏那去。

    初进刘家的时候,她也拿江氏当个人物看待,毕竟是刘刺史的正妻,而且刘刺史同前头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双儿女,没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没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她面对江氏的时候,是十分谨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发现江氏其人根本不足为惧。

    她轻轻松松地就让刘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于没用多久,她连身子也有了。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这般不合时宜。

    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细,生怕自己会怀上刘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还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会留他。她连犹豫也不曾犹豫分毫,便狠心地将他当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从此以后,不仅刘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绵软性子菩萨心肠的人,即便被人诬陷。也仍当她是个可怜人,反而心怀愧疚。

    她在刘府里的地位,一点点稳固。

    于刘刺史那样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来敬的,而妾才是拿来交心跟宠爱的。

    在这一点上,江氏连为她提鞋的本事也无。

    但她本意不在争宠上。对这些事也无甚兴趣,刘刺史不过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连棋也称不上。

    梅姨娘心底里,对江氏视若无物。

    江氏既使人请她去,那她就去。左右江氏也使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然而绣鞋才刚刚踏上台矶,她迈开的脚步就顿住了。廊下站着的几个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儿个见过一面,这会再见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连三姑娘身边,唤作扈秋娘的替身婢女。

    梅姨娘的脚步鲜见的踟蹰起来,久久不曾迈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见了她。便迎上来,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着您呢。”

    “不巧。我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来……”梅姨娘捂着小腹,低低“哎哟”了声,蹙着秀眉,脸色也果真白了下来,“我去去便回……”

    言罢。她转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拦,急声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时候了,说不管怎样。都要请您先进去见她一面!”

    梅姨娘听着这话强硬得不似江氏往常会说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经走到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见过夫人一面不迟。”几个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这会不容她推脱,三两下就将人给扶上了台矶,又有婢女动作飞快地将帘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将她拥了进去。

    梅姨娘自进刘家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不觉下意识将颗心提了起来。

    进到里头,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绯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儿锦娘说着话。

    梅姨娘面上立时神色变幻,来回几息才平静下来,可她心里这会已成了一团乱麻。

    倚栏娇怎会无用?

    她亲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见过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没有用处!

    瞥见若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牙便咬紧了。

    裴氏一门不复存在后,她遥遥望着云甄夫人那张脸,曾在心中发过誓,今后若有机会得遇连家人,不论是谁,乃至老弱妇孺,但凡只要冠着“连”姓的,她皆不会放过,当是见一则杀一!

    血债当血偿,裴氏一门上下数十口人,除她之外,无一人生还,连家凭什么昌盛兴隆?

    他们理应落得比裴氏一门更凄惨绝望!

    是以初见若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按捺了多年的愤恨在顷刻间如火一般熊熊燃烧了起来,很快就将她的理智、忍耐……都烧得一干二净。

    况且她听闻,来的这位连三姑娘,是云甄夫人最疼爱的侄女。

    即便如今还不能拿下云甄夫人,先咬掉她身上的一块肉,叫她疼上一疼也是好的。而且她已经准备离开刘家,刘家这烂摊子,迟早也得由他们收拾干净,倒不如直接借了连家的手来处置。连若生如果死在刘家,依她所知云甄夫人的性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她很快,就祭出了那株她私下里因思念家人而培植的倚栏娇来。

    杀人不一定要见血,甚至于不必动一根手指头。

    她还牢牢记得祖父跟父亲都说过的话,倚栏娇这种花,有伤人之嫌,不应流存于世,但祖父惜花,不忍毁去,便只将倚栏娇藏了起来。可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花,却莫名出现在了那一年裴家上贡的花木中。

    只一株,就毁了整个裴家。

    她如今拿倚栏娇来要连家人的命,委实合情又合理。

    然而连若生还活着……

    梅姨娘想笑一笑,可面皮僵硬,连一丝微笑也难以挤出。

    她听见江氏轻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见过江氏,又来同若生几个问安。

    锦娘虽不喜她,但脸面从不落下,闻言也喊了一声姨娘。

    “老爷的身子可好些了?”江氏让人搬了锦杌来,赏她坐下。这才问道。

    梅姨娘听她第一句问的是刘刺史,心中微宽,答:“已是好多了,昨儿个夜里咳过几次,但较之先前,已是见好许多。”

    江氏松口气:“这便好……”

    这时。若生笑了起来,侧过脸看向梅姨娘,笑着问:“怎么不见拾儿?”

    梅姨娘心头猛跳,但即便拾儿被捉了也不怕,拾儿对她的事知之甚少。而且她只让拾儿去搬花,拾儿就是有心想说,也定然说不出什么话。

    加上倚栏娇已从世间消失整整十二载,若非她手中还留有昔年逃命之时母亲塞进她怀中的百花谱,就是她只怕也记不清那花的模样。

    故而拾儿要搬的花,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不怕。

    她勉强挤出笑意来,强自镇定。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能知道什么?

    她敷衍了几句。

    江氏低头吃茶,锦娘则盯着她看。只有若生笑吟吟的:“拾儿今儿个一早来我这搬花,我瞧她细胳膊细腿的,还生怕她搬不动,不曾想这力气倒是不小。”

    梅姨娘笑意微滞。

    江氏抬起头来,将手中茶杯轻轻顿在了手旁小几上,问:“这花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一大早。若生便来同她请安,恰逢锦娘也是个惯常早起的。江氏就笑着留了她们一道说话,等着厨房送了吃食上来。

    江氏问若生夜里可是没有睡好。若生答花香怡人,睡得很好。

    锦娘就在边上插话问可有喜欢的花。

    若生就说,昨儿个晴姨让人送来的那几盆花都很好。

    “我使人送去的?”江氏听了一怔,随即面色微变。

    若生就讶然道:“难道不是晴姨送的?那几个婆子扯谎了不成?”

    说到婆子扯谎,那就是她治家不严,没有主母威风,江氏眼见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说那花是自己送的了,只得强硬起来,让人去找了那几个婆子来问话。

    婆子又扯出了江氏身边的大丫鬟来,说是大丫鬟吩咐的夫人让送花去。

    江氏是越听越觉不对劲,又揪了那丫鬟出来,那丫鬟抵死不认,说没错,就是夫人您先前给吩咐的。

    可江氏性子再软和,记性却没那么差,焉是这么容易糊弄的,当下发话说她再不从实招来,就找人牙子来将她卖到那同东夷交界的苦寒处去。

    丫鬟一听糟了,再不敢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供出了梅姨娘来。

    江氏这才知晓梅姨娘竟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了这样的事。

    她一向好脾气,这回也忍不住了,急匆匆让人寻了梅姨娘来。见到人,她仍佯作不知情,问了一句,想着她若坦白便也罢了。可梅姨娘闻言,却装起了糊涂。

    江氏着恼,先让锦娘陪着若生下去用饭,自己留了梅姨娘同大丫鬟对质。

    梅姨娘抵死不认,说江氏的丫鬟红口白牙污蔑她。

    但梅姨娘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是慌的,若生的到来,令她满心怒火,乱了方寸,做事也就显得不够缜密。

    不过她的确算漏了江氏这一步,没料到江氏竟还有今时这般强硬的时候。

    见她不认,江氏便想起方才若生无意间说起这花会不会是刘刺史让梅姨娘送的,心头更恼,遂道:“也罢,你是老爷的心头肉,我若要发落你也得先经了他,你这就随我去见老爷将这事说个清楚。”

    第093章

    比试

    梅姨娘焉能真让江氏去见刘刺史?她听着江氏越发不容人迟疑的声音,转瞬间心中就已是百转千回。

    与此同时,应了江氏的话随锦娘一道下去用饭的若生,则在落座后佯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话,问锦娘是否会琴。锦娘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学倒是勉强学会一些,称不上会。”

    若生便笑,说她这是谦辞,不信她不会,瞧着那手指修长柔软,就像是生来就会的。

    锦娘听了面上一红,嗔道:“连姐姐这是取笑我呢!”

    “这怎是取笑你?”若生颊边笑意愈深,半是感慨半是汗颜地道,“你是不知,我在家中时,是几位堂姐妹中琴艺最次的,先生每回听过都恨不能从未有我这么个学生。”

    不料她说起自己的弱处来是这般直白,锦娘愣了愣,随后就欢喜起来,笑言:“连姐姐这才是谦辞吧?你的琴弹得定然比我强!”

    官宦世家里,绝大多数的姑娘都有一门绝技,或是女红又或是琴棋、茶道等等,这其中,又以京城里的姑娘最为看重,自幼便请了名师来教授的,不在少数。即便是连家这样,并不在乎家中姑娘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的,也是重金聘了颜先生为西席来府授课。

    所以长在平州,自小就向往着京城日子的锦娘不愿意相信连家的姑娘琴艺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锦娘说完,不等若生开口,立即又道:“待用过晨食,我们命人搬了琴去园子里。比一比可好?”

    小姑娘家家,心底里终究还是盼着自己能比若生强的。

    若生笑着眨眨眼,揶揄道:“你若赢了,可不准笑话我!”

    锦娘双颊如有红云弥漫,但许是想着自己没准还真能赢。下巴微微昂着,声音里带上了两分自矜:“连姐姐赢了,也一定不准笑话我!”

    “我怕是赢不了你……”若生摇着头,笑吟吟。

    锦娘的性子面上瞧着同母亲江氏并不大相同,但她们母女俩骨子里却是如出一辙。

    绵软和善亲切容易自我愧疚,但真遇上了事。也是会较真的,她们心中自有衡量,什么事该坚持,什么事又不该坚持。

    她困住了拾儿,梳洗更衣整顿过后就去见了江氏。借口请安,闲谈之中无意中提起了昨日婆子送来客房的几盆花。那花既不是江氏嘱咐婆子送去的,依江氏的性子,势必较真查清才肯安心。

    事情出在刘府内宅,江氏身为当家的主母,这点手段跟本事不会没有。

    若生的话,只是一个引子。

    江氏心中所想,则是火。

    只要准备妥当。星火便可燎原。

    而且不管是从若生昨日里跟江氏交谈的话中看,还是苏彧说的那些事,皆证明江氏同刘刺史的夫妻感情虽然平平。但她一贯十分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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