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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旁的事便罢,但言及了若生的父亲,他便不敢胡乱接话。

    他爹走了四年了。可他每每想起父亲时,心底里就还是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般,沉而重,令人难以喘息。虽然他只偶然间听过若生说起连二爷那么几次,但他深知,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之间的感情,远不是外头传言的那般糟糕。

    她分明,是极在意父亲的。

    可坊间的人,都说连家二房的那位姑娘,待父亲视若无物,从来也不真当个父亲看。

    毕竟连二爷也不像是个父亲。

    故而她会那样对待连二爷,众人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但若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苏彧心知肚明,听到她说起父亲后,便只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比起寻常人而言,其实算得上更亲密一些,有些话,不便跟别人说的,却能告诉对方。

    若生也的的确确缺个能说话的人,恰巧苏彧也知道连四爷的事,她便索性直言道:“爹爹似是知道四叔过去做过的事,却瞒得死死的,连我也不能深谈,所以便是姑姑那,只怕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苏彧“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若生挑眉看他,他却没有再往下说,只说起了旁的事来。

    段家春日里出的那桩命案,虽然结了,但他们俩人心里都明确知道,凶手不是那个自缢而亡的丫鬟,甚至于那丫鬟是否真的是自缢而亡的,也难以定论。

    这一点,段家亦人人清楚。

    但他们怀疑的是若生的三表姐段素云,他们俩怀疑的人,却并不是她。

    若生一直断断续续地想起陆幼筠来,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当初自己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陆幼筠,可陆幼筠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却着实太过清晰了,清晰得她脑海里所有不快的记忆,都一瞬间浮现了上来。

    而陆幼筠,是陆相的女儿。

    这些点结合在一块,那桩发生在海棠林里的案子,就值得他们重新查一查了。

    当日若生目睹了凶案现场,而今想起来,也还是历历在目。

    可苏彧问得太细致,细致到有些地方,她根本不记得是否存在。

    二人细细交谈了一阵,慕靖瑶为雀奴诊完了脉,从里头走了出来。

    见着若生正在同苏彧说话,她又吃惊了一回,悄悄笑着打量了他二人一会。

    但苏彧并未久留,迟些功夫,便先行离开了。

    若生便同慕靖瑶坐在一块,闲聊了一会。

    雀奴的那双眼睛,太过显眼,谁见了都知道她并未纯粹的大胤人,而东夷人在大胤一向过得低调谨慎,鲜少有同勋贵世家相识交好的。但若生对待雀奴的样子,可怎么看都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慕靖瑶就算再没好奇心,也忍不住好奇了。

    她略问了两句。

    若生便笑着说,雀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她说得那样真切,眼神,语气,都不像是有假的。

    慕靖瑶尽管吃惊不已,还是不由得相信了她的话。

    ……

    她重新开了药方子,雀奴仍然沉睡着。

    若生午间送走了慕靖瑶,自己则在傍晚时分才带着扈秋娘回了连家。

    哪知,她才刚刚过了垂花门,守门的婆子就急切地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若生微讶,蹙眉问:“出了什么事?”

    婆子飞快道:“是二爷,午后就开始打发人来问您回来了不曾,这也不知来了几波人了,还好您回来了,再过一会只怕二爷都要亲自出门去寻您了!”

    若生唬了一跳,急忙拔脚往二房走去。

    果然,她还未走到近旁,就瞧见她爹穿了身湖蓝色的常服,一路跑了过来。

    她忙喊:“爹爹!”

    连二爷循声望了过来,高兴地向她招起了手:“阿九——”他大步朝她跑了来,一站定就说:“你怎么才回来呀?”

    其实天色尚早,但若生已顾不得这些了,焦急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是千重园那边,还是四叔他……”

    “没什么事!”连二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而后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不过,我白天见着那小子了。”

    若生愣了下:“什么小子?”

    连二爷更加得意了起来,笑眯眯说:“就是定国公府的那小子呀!”

    第171章

    别人家的孩子

    若生杏眼圆睁,更懵了。

    连二爷见状,便伸手比划起来,以为她还是没听明白自己说的是谁,着急地道:“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

    “他什么时候来见的您?”若生回过神来,问了句。

    他抬着手忘了落下,眉头微微蹙起,说:“什么时辰来着,忘了……我用过午饭睡了一会,醒来又去园子里逗了一会鸟,然后又回了明月堂坐了一会,再然后就是有人来告诉我,有客人来了……”

    若生不觉糊涂起来,好端端的,苏彧背着她来见父亲做什么?

    她不由得询问起来:“他都同您说什么?”

    连二爷将手垂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衣摆,漫不经心地说:“也没说什么。”

    “哦?”若生当然是不相信的,“那您这般急巴巴地要见我?难道不是为的这事?”

    连二爷露出个讪讪的笑容来,小声说:“被你看穿了呀。”

    若生哭笑不得,只得带着他往前走,回到木犀苑后,才正色问他:“他来做什么可同您说了?”

    她一直只说“他”,并未言明“他”是谁,连二爷先前未问,这会忽然问道:“你说的人,同我说的人,是一个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吗?”他一口气问了许多个问题,揪着若生要她说出姓名来。

    若生无奈之下,只好说:“您方才不是已经说了,是定国公府的人吗?定国公府里,我可只认得那么一个人,如果不是苏彧,还能是谁?”

    连二爷闻言却哈哈大笑:“那小子是叫苏彧吗?”笑过了。他才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道:“其实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我就是考考你……”

    他一脸顽童模样,若生是又气又笑,索性将脸一板,沉声说:“您再胡闹,我可不理您了。”

    “那可不成!”连二爷撇撇嘴。“他只说是来看看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若生面上的两道秀眉微微皱起,问:“那您都说什么?”

    连二爷歪歪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也没说什么呀。”神色躲闪。显然没有说真话。

    若生假咳了两声。

    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事情给交代了,声音变得轻轻的,像是心虚得紧:“我就问问他一年多少俸禄……”

    “还有呢?”

    连二爷的声音愈轻了下去:“没有了。”

    若生盯着他:“真的?”

    “……假的。”连二爷别过脸去,“我还问了他都会做点什么。喜欢不喜欢读书,都读的什么书……”略微一顿。他面上五官皱成了一团,苦着一张脸说,“他说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语气再委屈不过。

    若生在旁听着,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来。

    他立即不忿起来:“笑什么!保管你也听不懂!”

    若生连声应着:“是是是,我保管也听不明白,您还问了什么不曾?”

    连二爷“哼”了声。说:“没什么了,就问了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不告诉我!”

    “……”若生听着这话,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苏彧了。她低下了头去,双手捂脸,唉声叹气起来。

    连二爷却恍若未觉,像终于说得高兴了,口气雀跃地道:“不过他带了吃的来!”说到兴起,他忍不住又比划起来:“那么大一只鸭,剖开了,往肚子里填了糯米、火腿,还有去了皮核的红枣,煨熟了,外头一层蜜,好吃得不得了!”

    他对那只蜜鸭的味道念念不忘,这会一说起来,口水都要出来了,便不停给若生使眼色,喊她:“阿九、阿九——”

    若生抬起头来,一看,怔住了,问:“您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连二爷翻个白眼:“我是让你去打听打听,他那鸭子是谁做的。”

    言下之意,是想挖厨子了。

    若生暗自失笑,她果然是随了她爹。

    但一想,她便摇了摇头,说:“那厨子,您可请不来。”

    连二爷一拍腰间钱袋:“我有银子!”

    “那也不成,有再多银子,只怕也是请不来的。”

    连二爷不信:“为何?”

    若生道:“那只鸭子,只怕是他亲自做的。”

    “咦?”连二爷吃了一惊,“他还会做吃食?”

    惊讶完了,他忽然感慨不已:“他怎么还会做菜呢?长得好看,还会做饭,又是当官的,唉……阿九啊你怎么就这么不成器呢,你看看旁人家的孩子,多能干,多长脸……可怜了你爹爹我,脸上不了光……”

    若生:“……”面上无光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呀,咱们家阿九生得也不差,顶好的!”连二爷鄙夷了一通自家闺女,话锋一转,又夸起来,“不会做菜没事,你会吃呀!会吃就成!”

    若生一噎,低头去吃她的茶。

    连二爷腆着脸凑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若生含糊不清地夸他:“爹爹英明……”

    连二爷沾沾自喜:“那是当然!”

    正说着话,扈秋娘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若生将手中茶盏往边上一顿,扬声传了她进来。

    连二爷见状知道她们只怕是要说正经事的,不觉有些嫌她们无趣,便道:“我去看看铜钱。”而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若生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叫他一打诨,竟是忘了问他去千重园见了姑姑不曾,又同姑姑说了什么。他心心念念觉得姑姑不应该将四叔给分出去,只怕在姑姑跟前终究省不得要求上几句情的。

    她轻声叹口气,看向扈秋娘,问道:“怎么了?”

    扈秋娘双手拿着一件东西递到了她眼前,低声说:“是苏大人来的信。”

    若生微惊,连忙接过,展开来一看,眼神骤变,随后将信一收,霍然站起身来,同扈秋娘道:“去打听一下,四叔何时走。”

    “是。”扈秋娘谨声应下。

    她轻点下颌,拔脚往外头去,走至廊下挂着铜钱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连二爷正拿着条细弱伶仃的花枝在那逗铜钱,见她突然走了过来,疑惑起来:“这么快就说完话了?”

    “爹爹,四叔做过的那件坏事,是不是同您有关?”若生上前去,站到他身侧,轻声问。

    第172章

    凝重

    连二爷手里的花枝猛地下坠,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落到了若生脚边。

    她弯腰去拾,声音尚且平静,缓缓追问:“是不是?”

    话音刚落,她眼前的那双脚,往后退了半步,而与此同时从她头顶上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古怪起来,他讷讷地说着:“阿九,你怎么突然这么问我……”

    他没有反驳。

    若生捏着花枝的手指,倏忽一紧,那上头毛糙的茎叶,几乎扎入了她的肌肤。

    她用极慢的动作直起了腰,将手里的花枝,重新递给了父亲,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方才刚刚到家的时候,她听守门的婆子说,父亲等了她好半天,便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心急如焚之下只知道急急去找他,可找到了人,他却高高兴兴的,显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于是她又将吊起来的那颗心给放了下去。

    但父亲却告诉她,白日里他见过苏彧了。

    苏彧只上回偶然同父亲撞见过一面,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俩人别说熟悉,就算说认得,也是勉强。按道理,他没有理由特地来府里见父亲。若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询问父亲。

    可她爹说的话和事,虽然奇怪,却也都是寻常普通的事。

    不过就是苏彧来访,带了吃食来看他,二人坐在一块吃着东西聊了会天而已。

    但依她对苏彧的了解,他可不像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果不其然,他给她送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是他一贯惜字如金的样子。

    可那几句话,对若生而言。却再重要不过。

    他午后拎了只蜜鸭来拜访她爹,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从她爹嘴里套出了些话来,而她爹,却根本没有察觉。是以方才她问及父亲,白日里都跟苏彧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半句也没有提到苏彧说的话有什么古怪的。

    若生知道。同人套话。是件十分讲究技巧的事。

    她一来不精此道,二来面对父亲,有些事。终归没有头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那个最合适的点来试探他。

    故而在雀奴那,她同苏彧提起这事时,才会那样惆怅。

    ……

    天幕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们说了一会话。便近掌灯时分了。

    连二爷接过若生递过去的花枝,望着她凝重得不同往常的眼神。莫名心虚起来,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阿九”,而后将手里的花枝,揉来搓去。打了个结。

    若生叹气:“您还记得您当年摔下马的事,为何谁也不说?”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她更是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如果不是苏彧在信中写到,他无意间隐约透露了一星。露出端倪来,她如今仍然不会想到那上头去。

    连二爷闻言,也不肯承认:“什么摔下马的事?”

    若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再叹一声,道:“我都知道了,您不用瞒着我。”

    连二爷的脚步,又仿佛下意识般往后退去。再往后退一步,就是台矶。若生怕他跌跤,慌忙去抓他的胳膊。他猝不及防,倒也没避开,被她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又拽着往前走了两步。

    父女俩面对面站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沉默中,天边的最后一抹橘色被黑暗淹没,天色飞快地黑了下来。木犀苑里的丫鬟们,开始忙着四处掌灯。廊下亦点了灯,可若生父女俩站着的那块地方,却一时没人胆敢靠近,那块地方的灯,也就仍然暗着。

    绿蕉远远站在另一边,因天色越发得黑了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焦起来,问吴妈妈说,是不是该去请示一下姑娘,可让厨房送了晚饭上来?

    吴妈妈遥遥看了一眼若生所在,摇了摇头。

    虽然离得略有些远,但往常他们爷俩站在一块,可从来没有清净过,连二爷的声音,从来都很响亮清晰。

    但此刻,便是她们屏息去听,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今儿个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她们若是贸贸然过去,指不定会惹了姑娘不快。

    吴妈妈道:“且盯着,若有哪里不对劲的,再上前去。”

    眼下还不到时候。

    廊下那二人,还只是面对面站着,互相沉默。

    若生不开口,也不让连二爷走。

    连二爷鲜少见她这样,心头自然是惴惴不已,良久终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说:“我只记得一点点……”见若生闻言身形微动,他连忙又补充道,“真的只是一点点,旁的我都记不清了!”

    若生心一沉。

    他说四叔过去也做过坏事,但他答应了四叔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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