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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张梅告诉于燕,她和李国生在岚城打工多年,孩子则一直在老家读书。去年十月份,学校老师打电话说晓玲一直发烧咳嗽,他们只当孩子体质虚,谁知过年回去发现人瘦了一大圈,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她爸爸把她带去县医院,医生说是肺结核,会死人,连夜赶去市里,结果拍张片子说是肺病,医生配了点药就让回家了。

    “我和她爸爸年初八上班,孩子的病反反复复的,我们也没办法。也是上个月她在课上晕倒了,我们才决定带她来岚城……都说岚城医院看肺里的毛病比省城的医院还要厉害,可是越厉害越贵,挂点水吃点药还行,转到八楼去一天就好几千……”张梅颓丧地靠在墙上,哽咽道,“做爹妈的没本事,孩子只能遭罪,她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就骂医生嫌我们穷不好好治……”

    于燕的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医生都是什么博士、教授,比我们那穷地方的好多了,可是他们这么忙,分给我们的时间这么少,忙晕了治错了怎么办?我和她爸爸什么都不懂,不问不心甘,问多了又怕他们烦。现在她爸没了,我本该跟他一起去的,可是晓玲却好多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还是说他实在没办法了,就跟老天说一命换一命?”她如遭梦魇,一遍遍地重复这些话,到最后,握着擦烂了的纸巾坐在地上抽泣。

    于燕告诉她地上脏,拽她却没成功。护士过来问张梅什么时候能同意签字,两次她都没理,第三次,她终于回神似的问于燕:“是不是我点了头,她爸就得留在这儿了?”

    于燕询问护士,得到的答案是火化后的骨灰会交给家属。一听到骨灰这两个字,张梅眼里的泪水跟开了闸似的往外涌,突然扯着喉咙大喊:“是你们害死他的!”

    护士愕然,转身便走。

    于燕压下翻滚的情绪,去搀她起身却被甩开。良久,她哭声渐低,自己撑着身子站起:“……我还是得去,我还是得去看看他。”

    。

    太平间在整个医院的最边角,是一幢独立的楼。于燕跟进去看见厅堂正中央挂着个奠字,她不知道这是医院的部门还是外包给殡葬公司,只知她作为外人全然没有打扰的资格,便又默默退回大门口。

    她做好了等待的准备,谁知不过半小时,护士就带着张梅出来。回去的路上,张梅一言不发,看了眼女儿确认她还好,才对于燕说:“国生死得太冤了。”

    于燕一愣,又听她自言自语:“你说冤吧,他要是不动手打人,也不会遭到这劫难。”

    于燕想起医院上午的通报,告诉她院方调查的结果,心肌梗死是无法预料的意外。张梅听了,不知是哭是笑:“人都没了,就由他们说吧,晓玲还得靠他们治,我哪里敢得罪他们呢。”

    她突然难过而挫败地看着她:“妹子,你也是来帮他们说话的吧。”

    “……不是。”

    “别骗我,我们孤儿寡母够可怜了。”她扶着门框,低下头去,“我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哭了才揪住你不放,难为你看在老乡的份上陪我这么久,你放心,我不会再闹了,你回去吧。”

    于燕心里起了褶皱,解释道:“我不是帮医院的。”

    “那你来干嘛?”

    “我想帮你,也想找你帮忙。”她耐心跟她解释,告诉她是来采访戴焕中,结果正好碰见这件事,所以想了解来龙去脉。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真诚可信,“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但晓玲在慢慢变好,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如果你同意让我把你的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那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她想起护士屡次的欲言又止:“你还欠多少住院费?”

    张梅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久久沉默。

    于燕以为她没听懂,正要再说,却听她低声报了个数字。

    。

    微信收到一张陈越发来的鸡尾酒图片,于燕立即回了电话过去。

    “你竟然有空理我。”他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我正在跟美女谈人生谈理想,你要不要过来?”

    “不要。”她的语气硬得能够扎进那个鸡尾酒杯,简略地把下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所以,你就是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拿下了一个悲惨故事的原型?”

    “不行?”

    “行,但这样的你很没有人情味。”陈越在电话那边摇头,“我很不喜欢。”

    “没人要你喜欢,明天有没有空?”

    “没有。”

    “陈越。”她没有心情听他闹别扭。

    “……为什么不能是后天?”

    “后天我争取去拜访戴医生。”

    “天,你的工作难道是俄罗斯方块吗?一定要排得满满当当不留空格?”

    “因为只有排满了才会消掉。何况人在玩游戏的时候是快乐的。”

    “怪物,你总有一天会觉得累的。”

    “别咒我。”

    “我是在祝福你,怪物小姐。春天快要过去了,你应该白天去湖边看风景,晚上找个男人喝杯酒,而不是用尽心机往老实人的伤口上撒盐,”陈越对她发出严厉的指责,“这会让越来越不可爱。”

    他说完就挂断,于燕的心情也因为他的数落变得糟糕。

    她当然是不可爱的,她在院办主任面前八卦,在护士面前讨嫌,在张梅面前谈交易,可是,她为什么要变得可爱?可爱能让她有现成的素材,能让她有升职加薪的底气吗?

    何况她并没有伤害谁。

    她忿忿地把陈越的号码拉黑,然后努力让自己平静。

    离明早五点还有几个小时,她在医院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过道里的家属已经寥寥无几,电梯口打电话的人也已经离开。她走过去,坐到休息椅上,从包里拿出电脑开始打字。

    张梅跟她说了很多李晓玲的事,说了她和李国生的相识和这些年艰难的谋生,说了他们的家境、李晓玲求医的时间和经过,以及他们的心路历程……三个人的性格和形象在她脑海中慢慢具体清晰——可是,于燕懊恼,还有件最关键的东西被她遗漏掉了!

    “于记者。”小护士经过,压低声音叫她,“你还在啊。”

    于燕抬头:“丹丹。”

    罗丹丹打了个哈欠,于燕忙起身:“对了,刚才那个蒋……什么医生,是李晓玲的主治医生吗?”

    “是啊。”

    “他明天几点上班?”

    “他明天休息。”

    “……”于燕皱眉,怎么这么巧?

    “不过今天晚上他值通宵,还没走。”

    “!”

    “他在办公室吗?”

    “在啊,其他医生后半夜都去值班室睡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见蒋医生去过……诶,于记者,你去哪?”

    “我去找他,谢谢。”

    “谢我什么呀,你又请奶茶又买水果的,我值夜班都难得开心。”

    于燕冲她笑了笑,往医生办公室走。进去见谈话间关着,只有休息间的玻璃门虚掩,她走近,闻见一股淡淡的药油味道,伸手敲了敲门。

    “进。”

    她探进半个身子,瞧见一个高瘦的背影。男人没穿白大褂,身上是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捋起露出半截手臂,左右互搓了几下,再把药油的盖子旋紧。

    “那什么……蒋医生。”

    蒋攸宁以为是护士来叫,回头见是她:“有事?”

    “我能问下李晓玲得的是什么病吗?”

    蒋攸宁放下袖子,从柜子上拿了白大褂往外走,于燕忙避开,见他边走边穿,单手系好扣子,坐到电脑旁。

    “马尔尼菲篮状菌感染。”

    “……啊?”于燕打了个喷嚏,没反应过来,“您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蒋攸宁沉声重复,她走近:“您现在方便吗,能否和我详细说下她的……”

    于燕收住话口,因为他突然转身,给了她一个并不友善的眼神。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很快地,那不友善转变为了错愕,于燕想,不方便就说不方便,至于反应这么大嘛。

    “那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这几个字怎么写,我先回去查资料,等您有时间了我……”

    “你去做过检查没有。”蒋攸宁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检查?”

    “你又流鼻血了。”

    于燕一惊,伸手去摸,摸到一点鲜红。

    “……见鬼了。”她懊恼地去包里拿纸。

    蒋攸宁起身,去护士站拿了无菌棉签。

    “别仰头。”他像上次那样握住她的手,教她捏住鼻翼,“抱歉,我昨天不是故意的。”

    7.交锋

    于燕一愣,很快明白他在道什么歉:“原来你记得啊。”

    “为什么会不记得。”蒋攸宁把棉签递给她。

    “……这个头太小,堵不住。”

    “没让你堵,血量不大,擦干净就行。”

    于燕接了,转了转没看见照脸的地方,单手去包里拿了镜子。血是醒目,但的确只流了一点,刚才拿手摸的时候晕开了些,看上去有些狼狈。

    蒋攸宁坐回电脑旁:“知不知道急诊在哪?”

    “知道。”

    “下去看看。”

    “……你昨天不是说骨头没断吗?”

    “没断和伤着是两回事。”

    “算了,就不给急诊医生添麻烦了。”她之前不是没流过,睡得少加压力大,头疼上火内分泌失调都找上门来,但只要休息够了就没大碍。她再捏了会儿鼻子,感觉止住了,便用纸巾包了棉签扔进垃圾桶,出去找洗手间。

    等到洗干净出来,她经过护士站,见罗丹丹开始解头上的发网:“你要下班了?”

    “对啊,十二点半了,刚和同事交接完。”罗丹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待着,“你真的不回去吗?都累一天了,后半夜很难撑的。”

    “没事,我能坚持。”

    “好吧。”罗丹丹和她再聊了几句就回宿舍,于燕回去时见蒋攸宁不在,有另外的医生在桌前整理东西,整理完看了她一眼,也没问什么就走了。

    于燕不知道蒋攸宁去了哪儿,但要她猜,或许是在某间病房里忙碌。

    过道的灯已经调暗,加床的病人也都躺下休息,但偶尔传出的骚动,突然猛烈的咳嗽,以及隐约可闻抱怨的抽泣,都变得突出和闹心。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可要让她现在就走,又有些不甘。

    她走到护士台寻求帮助:“麻烦问下,我电脑快没电了,能用下办公室里的插座吗?”

    护士看了她的证明:“能用是能用,但你不要坐医生的办公位。”

    “好的,谢谢。”于燕关上玻璃门,搬了张凳子坐在墙边。

    如果她是住院的病人,她可能到现在也没睡着,人在生理痛苦和心理失调的情况下会做出哪些反应?而如果她是值班的医生,在深夜也要不间断地保持警惕和清醒,又该有多难?

    她亲历的经验异常单薄,所以只能尽量让自己精神紧张,从而更贴合他们的状态。

    。

    蒋攸宁回到办公室时,于燕正在打字。

    她没用桌子,一只脚踩着凳子的横杠,勾着腿顶住电脑,两只手则飞快地敲着键盘,时不时地扶一下眼镜架,看上去十分专注。

    蒋攸宁想起胡先锋跟他说的,那位于记者会来住院部了解老师的工作环境和日常状态,院办就给她开了绿色通道。他本来还觉得这记者挺真诚,但现在不无疑惑——她的了解需要守在医院这么久?而她似乎对老师的研究成果并不感兴趣,而是一直在问很多无关的问题。

    于燕正在梳理刚才的大纲,面前突然多了张纸条。

    纸上是好看的行楷,运笔干净有力。

    她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蒋攸宁:“这是……”

    “你不是要查吗?”

    “哦,”她忙接过,心想,原来医生不是只会写病历本上的天书。

    “你可以坐那。”蒋攸宁指了下里间。

    “没事。”于燕换了只脚,连上医院的公用WiFi开始上网,蒋攸宁则继续修改论文。过了会儿,他起身倒水,见她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盒小零食,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

    于燕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和他四目相对,心虚道:“打扰到你了?”

    “没有。”

    于燕默默把纸盒盖上。

    在工作时进食是她想改但改不掉的陋习,尤其是思路梗住或是遇到麻烦时,她找不到其他解压的方法。好比现在,她翻看了几篇关于这个病症的论文,明显感觉隔行如隔山,很多篇从摘要部分就超出了她的认知水平。

    她看着那些专业术语和各种数据、缩写,感觉脑子里有座活火山在蓄势待发。

    “蒋医生。”

    “?”

    她见他在揉眉心,想是看电脑看累了:“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你问。”

    “马尔尼菲篮状菌感染能治愈吗?”

    “嗯。”

    “我看资料,它是条件致病菌,通常发生于免疫功能严重低下的患者,如CD4细胞计数低下的HIV感染者……李晓玲有艾滋病?”

    “没有。”

    “那她有没有自身免疫性疾病……”她看了眼屏幕,“癌症及糖尿病?”

    “没有,常见于不代表只发生于。免疫功能正常的人也可能感染。”

    “可这种概率很小。”

    “是很小,但她从遥省过来。”

    于燕疑惑:“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接触过竹鼠?”

    “……什么?”蒋攸宁没听清。

    两个人隔得太远,于燕摘下眼镜,合上笔记本,走过去重复了一遍。

    蒋攸宁回答:“她自己说没有。她爸妈常年不在家,也不了解情况。”

    于燕好奇:“难道你在排除了艾滋及其他基础疾病后,仅仅因为她是遥省人,就确诊了她是马尔尼非篮状菌感染?”

    “最初只是猜测。确诊是在入院4时后,当中做了很多检查。”

    “检查很贵吧。”

    “因为多,所以加起来不便宜。”

    于燕想,大概就是这些检查先把李晓玲一家吓住了。她坐到蒋攸宁旁边的空位上,他却开始敲打键盘。

    “……”

    “问完了?”

    “还没有。”于燕想到他明天休息,只好厚着脸皮抓住机会。蒋攸宁把确诊后的治疗过程简单说了遍,又告诉她病菌的培养要七到十四天,检验科也是最近才找到关键性证据。

    “但你的治疗不是找到证据后才开始的。”

    “嗯,抗真菌治疗进行得比较早。”

    “这样做符合规定吗?会不会有风险?”于燕试探道,“我听说你和戴医生吵过架。”

    他转头:“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意见不合。而期间李晓玲病情恶化住进MICU,这和你们的争吵有关系吗?”

    “如果你说的吵架是我和老师的探讨,我不知道你具体指的是哪次。”

    “你们对她的病情进行的关键探讨是哪次?”

    他依旧思考了会儿:“应该是关于两性霉素B的使用。因为它有很大的毒副作用,而我一开始就主张静滴,老师认为我的做法比较冒险,所以没有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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