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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做的很成功吗?”

    “名气挺大。”

    “你和他经常联系?”

    “?”

    “我不是说你麻烦多到要经常找他,我只是觉得……”于燕解释说,“医疗行业的人员转行应该挺困难吧,这两年非法本的考生想参加法考都得越过高门槛,你那个同学显然是个优秀且难得的成功案例,说不定……”

    蒋攸宁看穿她的心思:“你还真是随时随地都在挖掘采访素材。”

    “素材当然多多益善,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何况,人脉资源是各个行业都需要的。”

    “你很喜欢跟人打交道?”

    “看情况,我喜欢跟容易打交道的人打交道,那些难缠的,脾气不好的,我当然敬而远之。”她探究地看他,“不过,好在我们还能选择,但你们医生是不管什么病人都得治,相比之下,你们的风险比我高多了。”

    蒋攸宁没接话,默了会儿,说:“其实也会有不想治的。”

    “那怎么办?”

    他佯装轻松:“不怎么办,就告诉自己在积德行善,多做一件好事,以后就少碰见一次。”

    “这方法好,或者,你干脆把他当成怪兽,打完了你就通关升级。”

    蒋攸宁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于燕也陪着他笑,只是很快地,他嘴角的弧度渐渐淡去,语气低沉:“难缠的终归是少数,多的是难治和治不好的病人。”

    那些没日没夜躺在ICU的,今天刚住院明天就突然离世的,因为家境拮据被亲人忍痛带回的……蒋攸宁想起下午那个去世的老人,入院后坚持了十二天,家人痛哭权衡后还是要求撤下了呼吸机。

    医学不是全知,也不是万能,医生虽然比普通人多了很多知识,但考虑各种现实因素,他们能做的十分有限,遑论现有的医学探索成果不过是生命科学中的冰山一角,比起治愈的欣喜,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挫败。

    于燕察觉他突然的沉默:“抱歉,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没有,是我走神了。”

    “那……你还有问题问我吗?”

    蒋攸宁吃了两口:“李晓玲的医药费是你付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下午没去医院,她母亲找护士问你的联系方式,说要把钱还你。”

    “我不用她还。”于燕不解,“她哪里来的钱?”

    “不清楚。”

    “她如果一直拖着不付,医院会给她继续治吗?”

    “不一定。”

    “那你是她的主治,你要对此负责……”

    “先吃东西吧,”蒋攸宁打断她,从兜里拿出手机。

    于燕看着他的脸色瞬间严肃,直觉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坏消息,果然,他边听边快速地咀嚼,然后放下筷子:“好,马上到。”

    “是医院有事?”

    “嗯。”蒋攸宁起身,“用不用送你?”

    “不用。”于燕示意自己的大锅,“我还没吃完。”

    “那你慢慢吃。”

    “嗯。”于燕的指尖触到砂锅沿,感到些许温热。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只是,“那……再见。”

    她说得轻,笑意有些勉强,蒋攸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很快走出店外。

    于燕的视线从门边的广告灯柱收回,对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莫名没了胃口。

    13.疲惫

    蒋攸宁接到的是临时会诊的电话,赶到会诊室时,急诊科的医生正在交代情况:“患者今年七十八岁,确诊肺癌晚期,近日情况恶化,七点半由家人挂了急诊,被安置在抢救室,呼吸急促费力,储氧面罩吸氧每分钟十升,经皮血氧饱和度只有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时不时咳出血痰。”

    麻醉科医生补充:“在与家属沟通后,已经给予气管插管,连接了呼吸机,但缺氧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

    蒋攸宁看了胸部CT,发现患者右上肺叶的肿块已经侵犯到主支气管,导致气管下段最窄处直径只有5毫米,加之气道内出血,患者又患有间质性肺炎、慢阻肺,各种因素叠加几乎致命。

    经过进一步的讨论,会诊的医生一致同意紧急放置气管金属支架以解决气道梗阻,同时制定了常见并发症的预案。呼吸科今天值班的是梁浩,他参与了全程,蒋攸宁问他:“跟陈主任汇报过没有?”

    “汇报了,他在来的路上。”

    十分钟后,陈寿益赶到,听了方案后也表示赞成,便和梁浩一起,详细地向家属分析了患者的情况:“目前来看,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拼一拼’。”

    患者的儿子听完,眼里渗出泪意:“医生,我知道我爸的肺癌是没救了,但哪怕他真的没多少日子,哪怕就、就最后几天……我也求你们,求求你们让他好过点……”

    “理解、理解。”陈寿益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们会一定会尽力救治。”

    男子双眼通红,瘫坐在椅子上再不作声。得到同意后,陈寿益也立即赶去了内镜中心。手术准备期间,陈寿益想起蒋攸宁身上还没解决的麻烦:“要不让赵斌上吧,我给他打电话。”

    赵斌也是科里做介入手术的好手,蒋攸宁看了眼时间:“他今天休息,我来。”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在护士的协助下,蒋攸宁把气管镜插入气管插管内,见到气管末段仅有一丝缝隙。

    由于气管镜的进入,病人的气道阻力增大,氧饱和度降到了78%。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操作必须又快又准,容不得半点闪失。

    蒋攸宁拧眉,深吸一口气,由气管镜将导丝迅速送至缝隙处,不到十秒钟,导丝顺利通过,伸向叶段支气管。随后,他动作利落地撤出支气管镜,等病人氧饱和度升至85%,再次从插管外将其送入气道,既稳又准地将支架顺着导丝送到狭窄部位,果断释放。

    他全程静默而专注,众人屏息凝神的同时,也替他捏了把汗。半分钟后,金属支架完全膨胀开,气管下段直径扩张到了1.5厘米左右,老人的血氧饱和度也稳步升高。

    周遭的紧张气氛瞬间缓和,蒋攸宁眉间放松,众人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结束后,陈寿益边往外走边打了个哈欠,看墙上的时间已然接近一点:“今天还算顺利啊。”

    梁浩点头:“也得亏家属说得通,做决策快。”

    陈寿益嗯了声:“那我先走了,你们俩要不要吃点东西?”

    “得吃点,我刚才就饿了。”梁浩说,“主任您辛苦。”

    等陈寿益离开,梁浩和蒋攸宁出了内镜中心:“蒋老师,我们出去吃?”

    蒋攸宁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刚开始住院医和研究生这样叫,如今连带着同级的主治也改了口。他纠正道:“我怎么当得了你的老师,被人听了要闹笑话。”

    “笑话什么,上回老赵也号召大家向你学习。”科里的专家名医不少,但要论梁浩佩服的,也就那么一两个,“老赵和戴主任一样,经常夸你是全才,陈主任嘴上不说,对你也是爱护的。”

    蒋攸宁不想让自己过于特别:“算了吧,我可担不了才。”

    “你看你还谦虚,我要是有你的本事,早横着走了。”梁浩问,“你今年要考副主任医师吧。”

    “嗯。”

    “真羡慕你的精力,我是不打算了。家里事多。”梁浩肚子叫了几声,不想去店里等,直接带着蒋攸宁去了后门的炒面摊。摊主上餐上得快,猛火热油,炒出来的东西的确更诱人。

    蒋攸宁本来不饿,忙活一阵也吃了两口,不免想到刚才浪费的砂锅,以及砂锅店里的人。

    他拿出手机,点开她的头像,纯白的底色中央是一只轻盈的燕子。

    她是十一点的高铁回上海?

    这个点,也不知到了没有。

    梁浩看他心不在焉:“怎么,家里催你回去了?”

    “没。”蒋攸宁把手机放回衣兜,又听他问,“你现在是跟你爸妈住还是自己住?”

    “自己。”

    “自己住好,自由。我老婆经常因为我晚回家闹脾气。”

    蒋攸宁不知他是诉苦还是炫耀:“这我和你可没共鸣。”

    “想要共鸣还不简单,你要是愿意,我立马给你介绍。”

    “算了。”

    “怎么就算了?”

    “等我考上副主任再说吧。”

    梁浩大笑:“你这套路还是没变哈,之前院办主任给你介绍院长女儿,护士长给你介绍她那个公务员表妹,你都说等你考上主治,这一晃两三年了,也没见你答应谁啊。”

    敢情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传得谁都知道了。

    蒋攸宁苦笑,喝了口寡淡的紫菜汤,好似能借汤的温热驱散一天的疲惫。答应谁,不答应谁,日子都是忙里偷闲得过。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随缘的事,谁又能料得准呢?。

    。

    离下高铁已经过去半小时,于燕闭眼靠在出租车的后座,童珊正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她听着童珊的音量逐渐拔高,短句越来越多,估计还是没谈拢。她想不通,对方不辞辛苦跑到岚城来道歉,却还是闹得不欢而散,到底是谁错得多?如果有错,弥补的成本得有多高,才值得两个人你拉我扯一路也没个结果。

    “我们分手吧。”童珊忽然冷硬地说。

    于燕睁开眼睛,看见她表情倔强,但脸上依稀的泪痕还是出卖了她。

    “对。分手,最后一次。”

    那头的声音激动得穿透了话筒:“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

    “不会有下一次了。”童珊挂了电话。

    于燕坐直:“珊珊。”

    “燕姐,我没事。”童珊抹掉眼泪。

    “你们隔着电话说不清楚。”

    “就这样吧,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也不想因为他假装的妥协一次次心软。”童珊失望,“我真的受够了。”

    于燕猜想他们分手的理由或许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仅仅是因为那几瓶矿泉水:“其实你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没事,燕姐,”她还是拒绝。

    “当初我还以为他有多优秀,现在看破不过如此。除了工作稳定,无论是家庭情况还是身材样貌都拿不出手。”她抽出纸巾,意外地冷静,“燕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谈恋爱了,谈崩了真的会影响心情。”

    “……”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过多的情绪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用处,你放心,我会改的。”

    她这样决绝和自制,于燕也不知怎么劝。她既没尝过爱情的甜,也没尝过爱情的苦,仔细想来不知是祸是福。

    手机响了,这个点还不睡的只有陈越。

    “于大记者,回到大本营了吗?”

    “回了,什么事?”

    “第一件是我的薪水,第二件是杀千刀的吴桐,去了云南之后就把我拉黑了。如果你在周一的晨会上见到他,请务必让他回我信息。”

    “你和他怎么了?”

    “我要在岚城办摄影展,他竟然也要办,还要办在我前面。”

    “我没听他说起过。”

    “所以你知道他的心机有多深了吧。”陈越和吴桐是大学同学,如今一个是签约,一个是专职,一个拍人一个拍景,总是互相不对付,她应下,“行,我会提醒他。”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因为我没心情跟你闲扯。”

    “哦?破产了还是失恋了?”

    “……”

    “还是你的小助理出了事?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她心情似乎很差。”

    “喂,我警告过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如果她单身,我为什么不能打。”

    “陈越。”

    “话不投机,挂了,我正在和你的小助理聊天。”

    于燕被他气得清醒了些,转头见童珊在飞快地打字:“你在和陈越发微信?”

    “嗯,他邀请我去看他下半年的摄影展。”

    下半年。可真是够了。

    “你不要理他,他这人没几句话是真心的,尤其是对漂亮的女孩。”

    “哦。”童珊看她不高兴,默默回了句之后再聊,“燕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没有,他的业务能力很出色。”

    “不谈公事,难道你不觉得他很帅吗?而且他收入很高。”

    “帅气和收入都是他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就是因为他帅气又有钱,所以才有一大堆女孩子想要和他发生关系。”童珊难得认真:“谁都想和条件好的人恋爱,但人总是捧高踩低,条件好的也总想找条件更好的,不是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有感而发吧。”她语气挫败,“不说别的,就说我们今天遇到的那个蒋医生,他又高又帅,专业还那么强,所以他理应得到老师的的,大鱼吃小鱼,压力和危险是常态,可是逃离海域,当咸鱼是那么容易的吗?我们得被捕捞、挑选,被盐渍,然后在一轮又一轮的风吹日晒中脱胎换骨。”

    她看着路灯投下的行道树的影子:“你说得对,生活是不公平的,它给我们设置不同的起点,可是它难得的一点温柔,是没再替我们规划既定的路线。你今天心情不好,回去睡醒了可能会越来越不好,我可以批你假,也可以等你处理完私事再上班,但你再颓丧也得有度,毕竟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需要你打起精神面对,明白吗?”

    童珊低着头,过了会儿:“……明白。”

    司机把车开到小区门口,两个人下去拿行李,童珊拦住于燕的帮忙:“别,燕姐,我自己来。”

    “很晚了,好好休息。”于燕走回车门,手刚碰到开关却被她叫住,“燕姐。”

    “?”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珊珊用力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看着出租车像一条蓝色的鱼,隐没在无边的夜海之中。

    14.木雕

    于燕在书房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把两篇稿件完成。编辑大宏看完要请她吃饭,她拒绝,在床上躺够了才迷迷糊糊去洗澡。

    感谢上天怜恤,周一晨会,方成彬通报了第一季度的评比结果,她的名字排在了人物组的第二。

    散会时,众人不忘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旁边的吴桐用文件夹拍了拍她的肩:“诶,中午绿云餐厅。”

    “不去,薅羊毛可耻啊。”

    “瞧你抠的。优秀记者的奖金有好几千呢。”

    “下次吧,最近大出血,就这点还不够我补的。”

    “那我请你,1102小包厢。”

    “没事吧你。”于燕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她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追,方成彬却去而折返,站在门边点了点她:“来我办公室。”

    从岚城回来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被请去喝茶。小跑几步跟上去,方成彬提醒:“关门。”

    于燕照做。

    “大宏已经把你的文章发我了,看来你的出稿效率还可以。”

    “得亏你没催,不然我得去做工伤认定。”

    “不要抱怨。”

    “我只是阐述事实。”

    “事实是你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两倍的工作,虽然我不鼓励,但欣赏你的敬业。”

    她才不敬业,于燕腹诽道,她想要的是敬业带来的好处,如果欣赏算好处的话,她在乎的也只是能变现的那部分。

    方成彬见多了她这副表情:“怎么,又听不惯?听不惯就说,肚子里骂人算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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