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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宰叹息一声道:“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在王的庇护下,确实可能比山野百姓好些,只可惜,一人为奴,便代代为奴,儿女皆操贱业,再无出头之日。”

    云琅笑道:“当了农夫除了更苦之外,恐怕也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因此,你一定要抱着自己士人的身份不能丢,一旦丢了,将成粪土。”

    “咱们是大秦的士,在汉国估计会被砍头吧?”

    太宰鄙视的看了云琅一眼道:“被斩首的士,也比荒野草民高贵一万倍。”

    这就是抬杠了,话就没法子说了,一个说生命,一个说阶级,根本就格格不入。

    不过,跟随太宰巡山这事已经敲定了,云琅必须做很多的准备,要不然把性命丢了那就太惨了。

    云琅最近有丝绸内裤穿,同样的,太宰也有了同样的东西。

    丝绸虽然照例是旧的,是一面巨大的丝绸帷幕,厚重的暗红色已经褪色很多了,却依旧结实,大红色四角内裤跟内衣,终于让云琅丢弃了那件死人衣服。

    其实云琅心中是有疑问的,既然太宰能弄来旧的丝绸,当初干嘛要砍死一个人抢一件脏衣服回来?

    这个问题不好问太宰,云琅最后还是把这样的悲剧归结于人类的不信任感。

    丝绸可能会暴露一些消息,太宰根本就没打算给。

    丝绸这东西织造的非常细密,如果把七八层丝绸缝在一起应该能弄一件躲避箭矢的东西吧,即便不能,至少能减轻伤害。

    太宰有一件很厉害的软甲,听说是夔龙皮制成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家伙从不脱这件皮甲,因此,云琅也没有见过。

    夔龙长得什么样子?

    云琅只见过夔龙纹。

    太宰拿来的简牍版《山海经》是这样描述的——“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云琅知道这个时候剑齿虎跟猛犸象都已经灭绝了,没道理还有长相这么奇特的家伙还能存活。

    云琅没有夔龙皮的软甲可以用,只好在油灯下匆匆的为自己赶制丝绸背心跟丝绸护腿。

    为了保证这东西有效,云琅特意多加了一层,这样他的丝绸护甲就足足有七层。

    冬天的骊山寒气逼人,即便是开春也暖和不到那里去,虽然穿上这两样东西之后云琅的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还是咬牙穿上,至少,很暖和。

    骊山阳面的残雪全部化尽了,云琅期待已久的春天也就到来了。

    钢弩,挂在胳膊上,抬手就能发射,徐夫人制造的匕首插在绑腿上,伸手就能够到,一柄青铜长剑死沉死沉的,太宰却一定要云琅背上。

    豹皮的雷锋式样帽子,精美的薄兔皮手套也被他装备到了身上,再加上熊皮外衣跟裤子,他觉得被那些猎夫当成狗熊的可能性要比当成人的可能性更大。

    太宰盯着云琅把一些类似钩索一类的东西挂在肩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默许了。

    第十五章

    羽林郎

    “你这样的人能活很久!”

    走过了两个山头,云琅摔倒了七八次,每次摔倒看似很重,可是他总能在第一时间站起来,他身上的衣服给了他非常好的保护。

    见证了装备的重要性之后,太宰由衷的感叹。

    “您赶紧向咱们历代太宰祈福吧,让我活的越长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长久的保护好始皇帝的陵墓不受外人侵犯。”

    裤子穿太厚的结果就是两条腿总是打磕绊,这同样需要适应。

    只是衣服太厚而且密不透风还有另外一个坏处,那就是非常的保暖。

    云琅的一张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如同一只红苹果。把雷锋帽子卸掉之后,脑袋上的汗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流,热气遇到冷气,他的脑袋就像是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正冒出袅袅的蒸汽。

    一路走,一路拆卸装备,老虎是一个无怨无悔的好帮手,走过第三个山头的时候,云琅身上就剩下弩弓,短匕首跟一把长剑,至于皮衣也早就脱下来放在老虎的背上。

    丝绸是一个好东西,不但透气还保暖,最重要的是他能快速的将身体产生的水汽散发出去。

    即便是七层丝绸叠在一起,也没有一件皮衣厚。

    翻过第四个山头,树林就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山坡上是大片大片一人高的茅草。

    云琅跟在太宰的身后前行,而老虎早就不见了踪影,只要色彩斑斓的老虎走进枯黄的茅草丛,如果他不动弹,你即便是从他身边走过也发现不了。

    太宰分开一丛茅草脸色凝重,云琅上前一看,一串清晰地脚印出现在早春刚刚化冻的土地上。

    脚印明显不属于云琅或者太宰,他们两人的脚印都非常的奇特,几乎与所有汉人的脚印不同,毕竟,那样的鞋子只属于他们两人。

    “这是诱饵……”

    太宰缓缓地后退。

    脚印尽头就是一处低矮的松林,松林黑越越的,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至少三个!”

    太宰凝重的表情让云琅变得紧张起来,毕竟,这是一场真正的殊死搏斗,不是云琅在后世玩的那些对战游戏。

    跟着太宰绕着松林走了半圈,太宰单膝跪在地上,回首看一眼高大的秦陵,然后就把目光盯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

    看样子要打伏击战了,云琅卸下挂在胳膊上钢弩,学着太宰的样子单膝跪地,这样的姿势最方便弩弓射击。

    云琅藏身茅草地,非常的感慨。

    这片土地他一样非常的熟悉,在他们的脚下就该是声名赫赫的兵马俑陵墓坑。

    再之前的两千年多年,该是一望无垠的田野……

    自从始皇帝的陵墓开始在这里挖掘之后,方圆五十里之内就不得再有人烟与农田。

    七十年未曾耕作,这片肥沃的土地已经回归了亘古的模样。

    对面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太宰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身形却缓缓地下压。

    一个满是草芥的乱蓬蓬的脏脑袋慢慢的出现在草丛里。

    他先是静静的听了一会,没有发现异动,就拖着一柄短木叉,走出草丛。

    他的腰上挂着两只死兔子,春寒料峭的日子,脚上仅仅穿着一双草鞋。

    不知为什么,他故意站直了身形,来回走动,还咳嗽两声。

    等了一会,没有发现危险,草丛里又陆陆续续的冒出七八颗脑袋。

    为首的大汉笑道:“趁着没被猎夫们发现,早点回去,这里的兔子正是又大又肥。”

    其余的汉子也都跟着哄笑,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猎物,其中以野鸡跟兔子最多。

    太宰眼中的杀气非常的浓重,手却非常的稳当,眼看着这群人说说笑笑的将要离开弩箭射程,他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这些人走远了,云琅轻声问道:“这些人也是野人?”

    太宰收好弩弓坐在茅草上道:“是野人,可能是附近的强盗,冬天的存粮吃完了,就来这里打兔子跟野鸡果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云琅笑道:“他们中间只有最早出来的那个大汉脚上穿着一双破草鞋,我们发现的那个脚印不是他们留下来的。除过我们,这里还有人。”

    太宰笑了,指着云琅道:“你如果永远这样聪慧机智,你真的会活很久。”

    太宰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呼。

    太宰脸色一变,迅速的将云琅的身形压低,两人匍匐在地上。

    惨呼声接二连三的传来,云琅透过茅草的间隙赫然发现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大汉正沿着小路狂奔,两边的茅草丛里偶尔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声,高大的茅草波浪一般的向两边分开,一匹高大的战马突兀的出现,在马上骑士的催促下沿着小路狂奔。

    云琅看到马上的骑士扬起了手里的长矛,在战马快速的奔跑下,并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单手握着长矛,在战马超过那个大汉的时候,长矛轻松地破开他的脊背,从前胸穿了出来。

    骑士甚至还有时间探手从大汉的前胸拽出血乎乎的长矛前部,等战马跑远之后,长矛也被骑士完整的抽了出来。

    大汉的身体踉跄着向前狂奔几步,然后就颓然倒地。

    骑士兜转马头,缓缓来到死去的大汉身边,用长矛扒拉一下死去的大汉,骑着马站在一边,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马蹄特特,一匹更加高大健壮的战马缓缓地从小路上走过来,云琅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丛足足有一尺多高的红色羽毛。

    “羽林郎!”太宰痛苦的呻吟一声。

    头盔上插着羽毛的骑士看了一眼倒地的大汉,对站在路边的骑士吼道:“王炼,区区一介蟊贼,你竟然用了十二息才将之斩杀,日后陛下要我等鹰犬为之效命之时,你可堪用?”

    马上骑士抱拳大声道:“王炼知错,今后当勇猛奋进,不辱羽林之名,请郎官责罚。”

    羽林郎满意的点头道:“阵前踌躇,贻误战机,赤背三鞭以儆效尤。”

    “喏!”

    羽林郎见骑士领命,这才换上一张笑脸道:“这是你第一次杀人,难免会有些紧张,好在你过了这一关,以后就不会踟蹰不前。”

    说着话还在与他并辔而行的骑士肩膀上重重拍一下,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至于地上的尸体,他们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等云琅开口问,太宰的身体却再一次伏地,拖着云琅一起趴在地上。

    云琅连忙四处观望,只见先前寂静一片的黑松林慢慢走出四个穿着裘皮的大汉来。

    为首的一个大汉踢一脚地上的尸体哈哈大笑道:“羽林郎不稀罕的东西,没想到被我们兄弟轻易地捡了便宜。早知道羽林郎会来,我们费那么多的心思做什么?”

    另一个雄壮大汉道:“周庆,小心些,羽林郎不要的东西,也不是我们能捡便宜的,莫要为了一点赏钱就丢了脑袋。”

    周庆鄙夷的哈了一声道:“谁不知道羽林郎高贵无匹,岂会与我等腌臜人计较。我等埋伏在林中捉野人,羽林郎岂能不知,定是看我等勤于公事,留下尸体让我等领赏。”

    云琅与太宰二人静悄悄的待在原地,看着这些猎夫们割下了尸体的脑袋,尸体腰上的兔子,也被卸下来,挂在腰间。

    猎夫们走了,那具尸体少了脑袋,如果云琅想去前面看看的话,那里还会有几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中午的时候,云琅与太宰坐在茅草丛里吃久违的午饭,云琅煮熟的肉块很大,味道也好,只是这时候吃起来,让云琅有一种如同嚼蜡的感觉。

    很长时间不见的老虎,吃饭的时候准时来到他们的身边。

    背上的革囊却不见了,爪子上隐隐有血迹,还有一些碎布条。

    云琅掰开老虎的嘴巴,没看见牙齿上挂着肉丝,这才把手里的肉块塞进了老虎嘴里充当奖励。

    他知道太宰今天带他来的目的。

    这是老师带学生实习的办法,先看清楚身处的环境有多么恶劣,然后才会放手让学生自己去历练。

    “羽林郎看样子是训练的目的多于杀人的目的,那些猎夫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可以把人当野兽一般追捕?”

    太宰把最后一点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等到完全享受完吃肉的快乐之后,才擦擦嘴道:“流民不是人,这一点你要记住,流民就是不被官府认可的人,这一点你要记住。见到流民的那一刻你最好先动手,否则,就轮到他们朝你下手了,知道吗?”

    云琅摇摇头表示不解。

    太宰皱眉道:“老夫不知道你以前生活在一个什么环境里,让你养成了看所有人都是好人的坏习惯。按理说,就你表现出来的聪慧以及教养,老夫真是看不懂。你的长辈,你的先生,教会你读书识字,教会你打铁,缝衣,治器,甚至还教会了你高超庖厨本事。你每样都做的很好,教你这些本事的人都是真正的高人。他们为什么唯独没有教会你人心险恶这件事?”

    “孟子说人本善,荀子说人本恶,我们觉得人性在最初没有善恶之分,善恶只是后天行为造就的结果。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善人,也可能是恶人,要靠律法来约束人们的行为,从而保护善人,抑制恶人。”

    太宰奇怪的看着云琅道:“你们把儒家想法与法家手段齐头并进的使用没有问题吗?”

    云琅摇摇头道:“没有,儒家育人,法家管束人,两者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太宰笑道:“你们倒是一团和气。”说完话就摇摇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第十六章

    人俑的骨架

    刚刚吃完肉的人,看到被野兽撕咬的乱七八糟的残尸多少都有些反胃。

    当然,反胃的人只有云琅一个,太宰面无表情,看这些残尸跟看一堆木头没区别。

    老虎总是想靠近去嗅嗅,架浓烈的血腥气有点激发他的野性了。

    好在,这家伙还是忍住了,蹲坐在云琅跟太宰之间左顾右盼。

    羽林郎不见了,猎夫们也不见了,云琅太宰两人穿过偌大的荒原,一个外人都没有看见。

    太阳西斜,挂在山巅上。

    早春的白日很短,再过半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后,大地将一片昏暗。

    这里距离秦陵已经很近了,可以说两人已经站在厚重的封土之上了。

    围绕秦陵一周的时间半个时辰正好。

    秦陵完好无损,没有盗洞,连大一点的老鼠洞都没有。

    太宰一脚跺在一个细细的孔洞上,用力的把这个孔洞彻底踩瓷实,最后还小心的用脚碾上一碾。

    常年累月的走这条路,原本没有路的荒原上就多了一条小路。

    不过,这条小路掩映在茅草中,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或许是天将要黑的缘故,太宰的步伐很快,沿着小路向骊山的跟脚处走去。

    再向前走,就是一条不算大的溪流,春日消融的冰水散发出透骨的寒意。

    小路在溪水边彻底的消失了,云琅随着太宰踩在鹅卵石上溯流而上。

    越往上走,鹅卵石就越是密集,脚踩在鹅卵石上最后的行走痕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水边有一道不高的石壁,太宰猿猴一般轻盈的攀上石壁,从高处扯着一块岩石飞身落下,他的身体降落的很慢,云琅看的清楚,他的手上连接着一条细细的链子。

    等太宰落在地上,偌大的岩壁似乎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多大的声响传出来。

    太宰丢开手里的锁链,不等锁链收回去,双手按在石壁上,用力的一推,巨大的石壁竟然缓缓地向后退去,一道三尺宽的黑暗缝隙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老虎熟门熟路的率先走进缝隙。

    太宰神色难明的看着云琅道:“这里是神卫军营所在地,在锁链收回原地之前,可以推开这道石门,一旦锁链回到原位,石门就锁死了,你记住,这道石门一日只能打开一次。”

    云琅点点头,仰头看看锁链的位置,然后走进了缝隙。

    刚刚走进门,云琅就跟老虎撞在了一起,这家伙似乎是故意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明亮。

    “抓着老虎尾巴走。”

    太宰没有点火的意思,云琅就只好找到老虎尾巴被它拖着向前走。

    这座山洞很大,因为云琅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这里的气味非常的浑浊,有一种浓烈的腐臭气息,却偏偏没有到让人难以呼吸的地步。

    太宰摸黑推开了一扇门,等云琅跟老虎走进来了,又把门关上。

    一豆暗红色的火光出现,云琅听见太宰吹火折子的声音,很快一豆星火变成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最后,一座灯山被点燃之后,整个屋子就变得亮堂堂的。

    这是一间武械库,粗大的木头架子上摆满了戈、矛、戟、剑,还有一些具有少数民族气息的弯刀,墙上挂满了弓弩,其中,秦弩占据了大多数。

    这是一种优美的杀人工具,即便落满了灰尘,黑色的包漆外壳依旧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云琅站在架子上从墙壁上卸下一具秦弩放在灯火下仔细的观摩。

    这东西结构合理,上面的青铜组件制作精良,充满了金属感,它天生就是为杀人而出世的……

    “不用太沉迷,你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这些东西,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出自《考工记,秦工篇》看图样就是了,难道说你真的打算做一个卑微的匠人不成?”

    云琅不断地翻看着木架上的兵刃,兴奋地对太宰道:“我想住在这里成不?”

    太宰摇摇头道:“这里是阴地,你不适合居住在这里。”

    “十天半月不见阳光不成问题吧?”

    太宰一声不吭,只是拿起一根柴火,在灯山上沾点油点燃之后就打开门丢了出去。

    柴火在半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明亮的火线,照亮了屋子外面的空地……

    云琅看清楚了外面的景象,只觉得头皮发麻,短发都快要竖起来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太宰为什么能带他进来,却一定要摸黑走,不让他打量周围环境的原因了。

    只因为,外面堆满了尸骨……人的尸骨,一座座,一堆堆,即便是地上也横七竖八的布满了骸骨。

    “咯咯咯……”

    云琅的牙齿不由自主的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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