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2
知见中心五十二层的研发实验室，落地窗外阳光刺眼，遮光帘放下一半，屋里冷气适宜。白板前一群算法工程师或坐或站，有人干脆盘腿坐在窗台上。
靳明靠着桌沿，手里拿着咖啡和半块没吃完的甜点。
这不是项目例会，而是每周一次的tech
workshop。
名义上是讨论前沿进展，解决技术难题，实则更像是他的一种坚持——不愿成为只懂kpi的管理者。
他还是想知道yolov8的anchor是怎么调的，transforr在第几层开始梯度消散，哪个bug卡在了tenrrt的算子兼容性上。
“那组数据的输入有问题。
”他欠了欠身，抬手指了一下大显示屏右下角，“这行，误差成周期性波动，像是预处理时忘了归一化。
”他已经猜出来了，这肯定又是他们埋的雷，在故意考他。
“挺罕见的失误，哪位大师做的？”他笑着看向几位技术元老。
站在后面的一个做cv算法的实习生小声说：“靳总太吓人了，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负责模型的工程师“啧”了一声，转头冲其他几个人笑着说：“我就说他肯定能看出来吧？你们还打赌我能撑过三分钟。
”对面有人举手投降：“行，晚饭我请。
”又马上坏笑着补充，“楼下食堂，生鱼片管够。
”靳明喝着咖啡，听到这句话笑了出来。
这帮单身汉，每天都在公司食堂吃完饭才回家，这顿饭请来请去，还不是从他账上走的。
他们边笑边继续讨论，屋子里的气氛松弛、专注，带着某种自然流动的默契。
忽然，好几个人的视线被吸引到实验室玻璃墙另一侧。
靳明察觉到气氛不对，转头望过去。
外面是开放办公区，墙上挂着电视，平时只放新闻频道，一般没人在意，可现在围了不少人，都脸色凝重。
有人找来遥控器，把实验室里的电视也打开了。
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突发新闻。
“安徽多地暴雨引发山洪，多个乡镇紧急撤离，部分区域失联，直升机正在展开搜救……”画面切换，是航拍镜头下的山村，全境几乎被洪水吞没。
翻倒的树木，漂浮的汽车、还有被围困的建筑。
水面之上只剩房顶，有人或坐或站，朝着航拍直升机挥手呼救。
新闻主播语速很快：“受灾严重区域主要集中在回头湾下游数个村落。
目前进村道路中断，通讯不畅，救援进展缓慢。
”“当地已紧急成立抗洪救灾指挥部，计划派出直升机空投救援队，确认受困及失联人员情况。
”靳明脑袋里“嗡”的一声。
回头湾。
她现在出差的地方，好像就在那个叫做回头湾的地方。
两周前她发来一条信息：【接下来要去安徽出差两周。
回头湾县，是我们对口支援的单位。
】他当时顺手打开地图，搜了一下那个地名，崇山峻岭，地势复杂。
他想着，地名挺特别，景色也许不错。
他回了句：【好，注意安全。
走路记得回头，别撞墙上。
】点完发送，他原本还想再发一条，“回来之后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但最后还是把手机扣在了桌上。
他们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不冷不热，不亲密。
没有断联，但也没有人再往前走一步。
她偶尔发一些工作相关的朋友圈，他全都点赞。
他有时转发给她几条行业里的趣闻新闻，她也会回几个表情包。
就像两个人分别站在玻璃门的两端，能看见彼此，却谁也不肯再去推开那扇门。
靳明拿出手机，拨她的电话。
不通。
微信上再拨。
还是不通。
他打字：【你在哪？】【还好吗？有信号吗？】【有空报个平安。
】没有回复。
他再打电话。
始终不通。
身边有人在议论洪水的情况，声音蒙蒙的，像有气泡堵在他耳边。
他点开她朋友圈，最后一条是一周前的合照。
背景是乡村民居，身边的几个人看起来像村干部。
他脑子里快炸了。
她在哪？她有没有被困住？也许只是信号不好？她……是不是还活着？他一路冲回高管楼层，直接去了刘助理办公室。
刘助理刚从电脑前抬头，他已经开口，“忆芝在安徽，有可能被洪水困住了。
我现在联系不到她。
”刘助理神色一滞，马上问，“要怎么找人，你说。
”“联系她单位，就说是基金会对接人，问清楚她这次出差所有行程。
住宿、接洽单位、联系方式，全要。
和他们说基金会会协助救援，按公事走。
”他声音还算稳，心里却已经慌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必须集中精力，先找到她。
“好，我马上办。
”刘助理动作迅速，已经开始查电话。
“还有，叫基金会的林敏一上来。
”他补了一句。
刘助理举着电话，冲他点了点头。
他转身回自己办公室，边走边在联系人里翻找，拨通一个在南方做无人机项目的朋友的电话。
“老江，我靳明。
安徽水灾的空投和航拍，你们有团队在那边吗？”他很少说话这么直接，没头没尾的。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严肃起来。
“我们没有安徽的合同，但我能帮你问问同行。
能做这类应急任务的就那几家，打几个电话就问出来了。
你是要……？”对方暂时还没明白他的意图。
“找人。
”对方一下懂了，“图像回传私发恐怕不行。
能给我那个人的照片吗？我发给他们做人脸识别。
”靳明立刻把忆芝的几张照片发了过去。
电话那头什么都没问，快速和他交谈了几句，答应会亲自跟进，迅速挂断。
他又试着拨她的电话，依旧不通。
他握着手机，后背已经是一层冷汗。
使劲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闭眼深呼吸，告诉自己：别慌，再想想还能做什么。
林敏一很快上来了。
两人认识近十年，他进门一句废话没有，“捐款？还是物资也派？”“都捐，你们看着办。
”靳明语速很快。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敏一，灾区找人怎么找？”刘助理已经在电话里隐晦地说了靳明要在灾区找人。
林敏一想了一下，“捐款走壹基金，他们在当地有救助点，会统计人员信息，我找专人去跟进。
”“物资咱们可以派人过去，有自己的人在现场终归要好一点。
”“我还能试试国家应急系统那边，就是慢。
”靳明当机立断，“都试。
把信息发给前线，找到就通知我。
”能把他急成这样，下这么大功夫找的，那一定不是一般人。
林敏一没含糊，“行，你把基本信息给我，越详细越好，我马上办。
”“罗忆芝，女，二十九岁，北京口音，长头发，身高一米六五。
”靳明顿了一下，后半句说得有点艰难，“左小腿后侧，有一块胎记，大概手指肚那么大。
”他当然不希望她最后是靠胎记特征被人找到，那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
但他不能不说。
林敏一明显愣了一下，空气短暂地停滞了两秒。
靳明也意识到，他说得太具体了，具体到不能掩饰。
林敏一眼神微微动了动，很快调整好表情。
他没想到，靳明找的人，自己也认识。
“小罗老师？她现在在安徽？”靳明点点头，“她在安徽出差，下乡任务。
”林敏一没再多问。
只安慰他别太着急，马上就去安排联络。
办公室的门一关上，世界像是被隔出了一层膜。
他靠在椅背上，脑子空得像是断了电，电视新闻里的洪水画面一帧帧在眼前翻滚。
他又打开她的对话框，还是没有回复。
他安慰自己，也许她正在忙，也许是她手机正好没电了，别多想，别多想……也许等会儿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可脑子里的杂音根本按不住。
他开始反复刷新闻、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搜索所有与“回头湾”、“洪水”、“安徽灾情”相关的信息。
每一条都在证明：那片区域通讯中断，几条主路被冲毁。
整个回头湾，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水里，没有半点回音。
他放大她朋友圈那张合影，看她穿的什么衣服、鞋子，防不防水，够不够保暖。
他知道这没有意义。
但他控制不住。
他怕她现在一个人站在雨里，怕她以为他不知道她在哪。
怕她撑不下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他从来不信命。
可此刻，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的对话框前有新信息提示。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点开，只有一句话：【靳明，我爱你，忆芝都爱】信息应该是慌乱中发的。
她把“一直”打成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来得及改。
他盯着那条信息，像是被钉在原地。
她在告别。
没有状况，没有呼救。
她在和他告别。
他一点都动不了。
手机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眼前瞬间就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在xiong口炸开，把他五脏六腑全震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