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末将不知。”“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及思索,伏地道:“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的“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几个字。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见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的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他皱了皱眉,朝朱晏亭走去。
……
天子行列停下来,已过了约莫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帝国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一时缓缓盘问,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心中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幸而,皇帝并不着急。
“祭中冲道,想必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叫住了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坐。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炸。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肖想当年‘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代了。”
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非是那么敏锐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随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转过头,小黄门略启缯幕,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怔。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淋漓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而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沐,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得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的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道:“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
曹舒想起章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面色发僵,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的“记下来”,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的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一字。
“宣”。
第7章
章华(七)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棹,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棹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前段时间一直反复发烧,又因为一直蛮严重的颈椎病,整个人状态很差,这段时间去休息调整一下,《春水》由我朋友代发存稿,依旧是每晚八点。请假会在文案说。
第8章
章华(八)
天子承舆向来是端庄肃穆的产所,古时夸赞妃嫔,有“却辇之德”,同车相狎已是不妥,更遑论解衣相待。
齐凌自登基以来,龙辇之上从无妇人踏足,未省头一次,就到了这个地步。
宽广博大的乘舆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春日楚地的风还很凉,因缯幕适才微启未落,细风无处不在的钻进来,激得肤上一阵一阵的粟粒攀爬。
朱晏亭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罗衫委地。
在她身后是华美、纹路灿烂的黼黻,重重叠叠堆出卷云出岫的博山炉中,焚烧西国进贡的乾陀罗耶香,烟如迷雾,轻轻攀爬,如丝如缕,纠缠在玉琢一样的冷色肩头,扑向苍白如死得面颊,环绕在因僵跪而抻直的纤细腰侧,令她若披着一袭巫山的白云。
就在车上,前后都是卫士,帘幕虽深,也是一掀即开,如此情景之下,这个身份尊贵,号称以“诗书礼仪”养育而成的准皇后,在第一次相见之际,就上演了如此靡靡一幕。
奇特的是,即便是这么荒唐的景象,她依旧让人感到是端庄的。
或许是因为眼角的绯红太过凄楚,亦或是含着眼泪的双眸清光太过清澈……齐凌捏着她脸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纳入广袖之中。
而后,饶有趣味的端详着她,直到看到她被烟雾所笼的脸颊,泛出鸽子血一样鲜红欲滴的颜色。
祭祀在即,曹舒邀请她上车之前再三强调“时间有限”,故而朱晏亭无可辩驳之下,孤注一掷,试图以最激烈的方式,自证清白,掩盖自己昨夜所为。
她能够设想皇帝的反应,或是信服,或是惊诧,或是怀疑,或是进一步问询,然而不管预想中的哪一种,都没有现在这样令她难堪。
他似乎全然不心急,像终于一击得手的虎豹,揣着爪子,盘着身子,掩藏着自己的气息,戏耍自己的猎物。
不置一词。
她的上身开始微微颤抖,柔软的衣料有一些还覆在身上,更显出□□在外的皮肤被风刮得冰凉。她手指蜷曲着,试图感受还挂在臂上的袖带来的浅淡温度带来的安全感,却不愿让衣料发出丝毫簌簌的声音。
齿关暗自紧咬,舌中泛出微微腥甜之味,即便羞耻令她脖颈都红透了,目光依旧坦然向前,未有露出哪怕一丝,对方企望见到的哀求。
这样旖旎而又残酷的对峙,终结于曹舒于车外拜启的低声——
“陛下,时辰不早了。”
齐凌身体往后靠去,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朱晏亭,是外面的人:“曹舒,将你外袍脱了。”
“……”曹舒似乎愣了一愣,继而窸窸窣窣的响起脱衣服的声音,嗓音懵懵然:“陛下,奴……奴婢脱好了。”
“送进来。”
齐凌说这话时,朱晏亭脸色蓦的雪白,浑身一僵。
此刻,隔着冕旒,也能感受到皇帝面上笑了一笑,又吩咐:“闭着眼送,掀帘过三尺,断你手臂,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剜你双目。”
曹舒吓得一个趔趄匍匐地上,掀开一点点缯幕,将衣袍顶在头上,不止闭着眼,整个脸都埋地上,将他的外袍顶在头顶,送了进来。
齐凌看着地上的衣袍,对朱晏亭道:“阿姊的衣袍沾血,不能再穿了,换上吧。”
朱晏亭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攥着衣料的手,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她胸口此时尚在疾跳,手掌发虚合叠一处,至地壁上以额相触,叩拜一礼之后,取过曹舒的衣袍,披在身上。
曹舒阉宦出身,身量瘦小,只腰间宽大,系带束好,便算齐整。
重新获得衣冠上的尊严,朱晏亭已遍体虚汗,似从数不清的噩梦梦魇中滚过一遭,背后遍浸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