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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她莲步轻移,轻轻启口——

    “前日,有人谏孤,可任往日我母所居长亭殿宫人到玉藻台任职,免掣肘于人。”

    “我对她说,少府选来的都是在未央宫十载以上的宫人,均为层层选拔,熟知宫务者,我很放心。倘若随意择选亲而无能之辈——无能之祸,甚于不亲之祸远矣。”

    “何况孤并非只是长亭殿之主,故当最初就敞门尽纳,将清水泥沙一并收进来。”

    她站定,目光在面前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汝等从前从何而来,孤一概不问,从今日起,你们作为椒房玉藻台三卿,作我的臂膀,协我共理六宫事。今日明陈规则有三。”

    “其一,从今日起,未央、长乐、明光三宫、一百九十二殿,一切内宫诸事,皆归椒房殿统领。”

    “其二,一切从椒房殿发出的诏令,加诸玺印,令行即效,勿论哪宫人皆不可再做更改。”

    “其三,尔等只听令于孤一人,上至陛下、太后,乃至诸宫夫人、少府,若有他令,需禀我待决。”

    “我不愿定许多繁琐规则,犯其他小错或可豁免,只这三条如违必严惩,你们可记住了?”

    三人垂首应道“诺”。

    朱晏亭微微颔首“赐金。”

    就在这时,少府谢卿忽而微微抬首,小声询问:“殿下,倘若宣室殿有要紧的吩咐,来不及了,也……要先呈殿下吗?”

    他身宽面圆,一派敦默和缓的脸,眉梢轻动,语气却含着些微不著痕迹的讥诮——

    这是混迹未央宫十数年的老内官,对一个初来乍到不明深浅、无母家傍身的皇后微小的、淡淡的嘲讽。

    诸人皆知,今上强势,不比先帝温和脾性好。

    虽然皇帝一般不插手内宫的事,但是难保有些妃嫔废立、移宫易殿的圣旨。

    更何况,还有长信宫的太后不愿放手。

    皇后一来,就要确立椒房殿统驭六宫的绝对权威,在未央宫老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少府谢卿故意出言嘲弄,也是存着一分愿意让皇后撵去,也不愿跟着她在椒房殿吃亏的想法。

    朱晏亭目光停在他的面上,这时恰好窗外一道闪电划过,耀亮了少府谢卿被青色锦袍裹起来的滚圆身躯,他断定自己收敛人心之初,不会重罚,腰板挺直,有恃无恐。

    说不定驱逐他,反倒合了他的意。

    这道闪电,同时也让她眼角恰如其时的,扫到了殿门外一角玄底金线的衣角。

    她唇角忽有了一缕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笑容,话到嘴边,复又斟酌,添上溢美之词:“昔者乾坤阴阳各守其序,是故唐虞成康,垂衣裳而天下治。陛下是贤明之主,我等众星拱北辰,各司其职,做分内之事,陛下怎么会见怪呢?”

    少府谢卿小声道:“可从前的规矩,宣室殿下来的旨意,是不需要再请示皇后娘娘的。”

    朱晏亭疑惑:“从前有皇后么?“

    谢卿面色微僵:“这是未央宫的旧礼,先帝在时就是如此了,殿下要改,恐怕要先请示陛下的旨意。”

    朱晏亭点点头,轻应了一声。

    “那你就替我去请示陛下吧。”

    说着,给他使了个往后看的眼色。

    少府谢卿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身后传来了皇帝近侍曹舒的声音,然后便是齐刷刷拜倒之声。

    竟不知皇帝何时赶到,在背后听了多久。

    他吓的魂飞魄散,身塌腿软,转身拜倒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脚步没有停歇,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禀……禀陛下,奴婢章台使谢卿。”

    “章台使谢卿……”皇帝的声音沉吟着,思考了片刻,突然笑了笑:“朕给你一个好差事。”

    谢卿抖若筛糠,正不知是祸是福,只听皇帝清朗的声音想起来,带着几分玩笑的不羁之气。

    却如窗外的惊雷一样,猛然炸响在他的耳边。

    “你喜欢循古,不若就替朕去问一问先王,你说的那个未央宫旧例,到底应当改不改?”

    说着,不等他求情,大袖一挥:“拖下去。”

    ……

    朱晏亭料到皇帝会发作,却没有料到处罚如此激烈,见他面上隐隐泛青,眉目之间阴沉得要拧下水来,断乎不是为一内侍动怒至此。

    忙使个眼色,殿中人登时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不多时候便很快安静下来,殿内只剩下二人,窗外激烈的雨声更加凸显。

    齐凌坐在大案后那张金凤莲花缠绕的凤座上,凤座上的明珠珠光润泽,半点浸不入他黑沉沉眼眸收敛的风雷暗涌之中。

    朱晏亭面有犹豫之色,她在脑海中回忆,却完全搜寻不到父母之间有情谐的片刻,因此并不知道作为妻子,在夫郎恼怒的时候当如何软语开解。

    妆奁之间有一把还没收去的纨扇,她执入手,携入怀袖,走到皇帝身侧。

    见他一个人便将凤座霸占无几,道:“陛下,您往旁边挪一些。”

    齐凌蓦然抬眸,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了一眼。

    朱晏亭不以为意,俯下身靠近。

    她身上温热馨香的味道逼近,齐凌下意识往侧边靠了一点,便让她得了空,挨着坐了下来。

    黄金凤座宽阔,虽坐两人也绰绰有余,然因他坐姿霸道,朱晏亭只坐着一角,朱红裙裾与他玄袍交缠到一处。

    她手中慢慢将衣裳各自分离开,打起纨扇,双目定定的,目含深意,将皇帝面上的表情一点不剩的收入眼底——

    “陛下何故动怒至此?”

    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递给她。

    “自己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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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长安(十一)

    御史台有监督百官、匡正君主的职责,

    虽然有时候会故意发一些言之无物的上表体现自己的存在,但是认真起来要上谏的时候,

    上书规格、封装的形式是完全不一样的。

    齐凌拿的那封上书,

    是御史台最高级别的上书,代表御史台对它的高度重视。

    朱晏亭就着他的手,展开一看,

    原来是对齐凌婚后休沐其间,荒废对郑太后晨参暮省行为不妥的诤谏。

    她默默读完。

    思忖片刻,在齐凌冷冰冰的眼眸里,

    迟疑着启口——

    “……陛下以孝治天下,

    如若陛下不孝顺太后了,

    天下臣民如何孝顺君父呢?此行是十分不妥。”

    说出来的话与御史台上书如出一辙。

    齐凌顺手就将那封书卷一卷,往她额上敲去。

    他动作极快,袖里带风,朱晏亭愕然抬首,却发现竹片在眼前来势骤然止住了,“啪”的一小声,轻轻敲在额发上,

    几乎没有力道。

    然而竹简之后,君王的脸比刚才更加黑沉了:“你不知道朕为何荒废?”

    他将“你”字咬得很重。

    朱晏亭慢慢将被他竹简挑乱的鬓角抚平。

    大殿中空空荡荡,

    没有其他人。

    她语气平和的开口:“妾知道,

    陛下是为妾好,让太后不至于太欺负我。”

    这话说出来,君王的脸色才软和了些许,把玩那简书:“还有点良心。”

    朱晏亭笑了笑。

    郑太后的这一局其实很好复盘——

    稍微查一查,

    就知道童谣是十几年前就有的,

    最初不可能是南夫人散布出去。

    而朱晏亭七岁进长安,

    在未央宫见过的只有寥寥数人:先帝、端懿皇太后、七岁的齐凌,还有就是郑太后。

    在下一代立后立场上和她立场最冲突的、知道她脖子边有一个痣、并且有力去散布谶言的,只有郑太后一个人。

    本来,这一击防无可防。

    对方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线,这首歌谣一度在长安传唱,只待有一朝万一真的是她封后,只不动声色挖出来,便能给她重挫一击。

    至少能埋下群臣对新后的忌惮之心。

    坏就坏在,郑太后贪心了,她想用这一首童谣一箭双雕,同时打击齐凌亲手扶起来的南夫人,为族女郑韶铺路。

    所以玩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使南夫人表面上来出这个头。

    可是人越贪心,同时操控的棋子越多,缔造的局面越大,越容易使自己的目的暴露,因为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

    南夫人愚蠢的在长亭殿埋下内线,使阴谋提早暴露,让朱晏亭有了防范,从而使关眺留意,提前通报消息,给了应对的时间。

    十之有八,皇帝能够及时相助,也是从南夫人这里查出的破绽。

    一颗不大聪明的棋子的小动作,便能让满盘皆输。

    朱晏亭道:“陛下已经帮助过妾两次了,接下来交给妾罢。“

    她缓缓将他手中文书卷好,装入绸封,再送回他手里。

    “女子的事,何劳陛下亲自动手呢?请陛下明早按时向太后问安。”

    齐凌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时,下意识抿紧了唇,薄唇的线条如刀刻一样的很锋利。

    相工说,唇薄之人大多薄情,他便长了一副望着不会为情感耽误的脸。

    他同意了,只叮嘱了他的新后一句:“注意分寸。”

    朱晏亭眼眸微抬,羽翅般温柔又细碎的目光划过他的面:“陛下说的是哪种分寸?”

    齐凌淡淡道:“太后与诸王不一样。”

    直到皇帝走了很久以后,朱晏亭还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思考他所言的“太后与诸王不一样”究竟有什么深意。

    她在心里慢慢凝聚所接触这些日子她的丈夫表露出来的特质,揣测他的志向、情感、喜好、底线,来为自己决策提供更多的思路。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皇帝顾念母子亲情。

    太后和诸王并没有分别,都是争夺一块肉的狼。

    天家无亲情,这是她多年前接到来自“舅舅”那一道密旨时就了悟的事。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性。

    朱晏亭揣测,应是当下皇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安定内政和平衡诸王上,立后是为了他长远利益下的决策,虽然短暂性忤逆了太后,他也不愿意在这个关头逼迫太后太紧,免得太后和诸王勾结一气,给他削藩之路平添阻力。

    应当是这样。

    ……

    第二日,皇帝如常前往长乐宫晨参暮省,过问太后病情,母子二人和谐如前。

    皇后也表现得非常尊敬太后,每日到的比皇帝早,走得比皇帝晚。

    天气渐热,老人身体小恙不断,朱晏亭亲奉餐食,侍羹汤,捧药盅,色色亲为,无丝毫贵女娇滴滴的做派。

    这日午后,在朱晏亭例常侍药时,郑太后不耐的歪过头,避开了她奉来的一勺药汤,转过身朝里躺着。

    她病中声嗓沙哑:“我不信你不恨我,不必假惺惺的,拿乔做派。”

    朱晏亭垂首搅和着碗里棕褐色汤汁,声音微低:“阿母,高堂是天,妾譬如仰承天光之野葛丝蔓,唯盼雷霆雨露,岂敢怀怨呢?”

    一听见她操着慢吞吞的语速,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郑太后更想起当日被她设计之耻,翻身坐起,一扬手,狠狠打落了她手中的药碗。

    那是个漆碗,撞在砖石地上闷闷一声,骨碌打转儿,药汁溅了朱晏亭一角裙裾。

    “休要再说这些矫饰之语,你越是这样,哀家越是觉得你可怕。”

    朱晏亭手中一空,怔了片刻。

    她眉也没皱一下,只侧目扫过殿中宫人,立刻有人上来收拾清理。

    “传少府太医丞,再熬一碗药送来。”

    起身去侧殿更衣。

    郑太后怒道:“你去罢,哀家以后不会再用经你手的膳食汤药。”

    宫人皆诧,天子奉孝道治天下,太后不再食用儿媳的供奉是很严重的事,等于在向天下宣告这个儿媳不孝顺。

    虽不如那早就散步在长安的童谣来得致命,也足够引起御史台的重视,参一本下来,对皇后名声也是大大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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