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路无声。朱晏亭被他那句话乱了心神,她一向不喜胶着被动的场面,便先一步在亭下站住了脚步,挥手让宫人侯在十步开外。
转身询问道:“陛下,妾做了什么事?”
齐凌淡淡道:“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
朱晏亭眼睫微闪。
齐凌面一沉,冷声下来:“不要等朕来问,老老实实说。”
朱晏亭抬头瞧他一眼,偏此时斜阳大盛,光如鎏金,分割他冷峻之面,光影间喜怒莫测。
“妾……”
“嗯?”
朱晏亭脑海急转,费力搜罗着所做会令他不快之事,去其过激者,淡其过平者。
她手指紧纂掌心,胸脯缓缓起伏,平复呼吸:“妾使人查过‘丹砂’之言谁在借机生事,知道是从前老丞相的门生,不是郑氏的人。”
“……你还做过这事?”
“……”
“接着说。”
“妾收了临淄王后的礼,答应替她引荐她的侄女。当初临淄王后对妾有引荐之恩,不得已为之,近日事多繁杂,还未来得及向陛下引荐。”
齐凌眼角细微的轻抽,面不改色,颔首:“继续说。”
朱晏亭敏锐察觉这些都并非他想问之事,有些慌张,语气也急促了一些。
她情急中顶了一句:“陛下何故诓我的话?莫非陛下疑我?”
齐凌轻抽了一口气,一切齿,给她气笑了,自袖中拿出一张绢书来,上面写的字看不清。
“朱晏亭,你做错在先,还理直气壮?”
齐凌此时也明了要再问下去,不知还能掏出多少事,阴沉着脸道:“你解释解释,‘平阳侯朱恪在渭西官道上遭遇劫匪,幸得执金吾李弈相救’,这是怎么回事?”
将那绢书掷她怀里。
朱晏亭伸手接住,展开一看。
知晓并非自己最害怕暴露的事后,她疾跳心口渐渐平复下来,面上如风止以后的沧池,眼波微澜后重归了平静。
视线一目十行,扫过绢书内容。
"怎么不说话?朕记得要杀平阳侯是皇后的主意吧?什么时候又变成救平阳侯了?还是一拨人一边杀一边救?"齐凌没好气的问。
朱晏亭收起绢书,平举过眉双手奉回,道:“事态有变,事急从权,恐缇骑下刀太快,那两日陛下政务繁忙,这件事未曾及时禀告,是妾擅专了,妾知罪,往后再也不敢。请陛下责罚。”
齐凌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倒先给……”话到一半又止住了。
他忽对自己有些厌弃,眼里淡淡嘲弄之笑转瞬即逝,抬脚便走:“你主意一向大得很,这次轻饶过,下不为例。”
朱晏亭便是再钝拙,也看出他明显还有一股怒火,却压抑着没有发出来,怒意都蕴到眉梢眼角了,又生生扼下。
她穷尽所思也觉察不出,究竟是什么令他藏怒不发。这件事除了没有及时禀报他,做得并没有什么错处。
她望着齐凌的背影,忽然没来由一阵心慌。
唯恐此事做鲠,令一切超出掌控。
也不愿就此存下猜忌,令自己更加步履维艰。
却不知当说什么、当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个局面。
眼见两人之间间隔越长,她丝屡轻抬,慢慢跟上去。
中隔十来步。
暮色沉沉如醉,皇帝声音悠缓传来,不辨喜怒。
“皇后既然都给朕引荐了,不好拂你美意,就封八子。”
“……”
朱晏亭脚步骤然一顿,没有接话。
“皇后也累了,朕今晚去瞧瞧她。你用过飧食就早些歇下。”
朱晏亭愣了会儿神,站在原地,影照廊下,头上蜻蜓簪点须发颤。
皇帝背影行至一转角,身为檐影盖了大半。
她步履转急,连走几步,追了上去。
齐凌忽感身侧一影轻轻掠过,再抬起头时,眼前为一臂横挡。
臂上紫烟罗,腕垂黄金钏,随她果决抬手的动作,叮铃有声。
斜阳照她目,纤长睫毛投下翳影,明珠耳铛还在晃,影曳修颈间。
那双凌人凤目此刻眼尾微微发红。
“不准。”
她站他身前一动不动,一字一顿道:“妾甘当善妒之名……我有身孕之前,你不许去别的宫殿,找别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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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肃杀(八)
朱晏亭说完狠话之后,
心头泛起淡淡悔意,这悔意稍纵即逝,
她叩齿一咬齿关,
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齐凌。
他心中本蕴怒意未得抒发,又见她霸道嚣张之态,
当下也气的火窜脑门,搜肠刮肚,欲寻出一二反击之词。
此事方恨顾忌帝王之尊情绪表露极有限,
不能像那家有悍妇的京兆伊痛痛快快的骂上一两句“衰女子”来的解气。
“朱晏亭。”再如何盛怒,
到底也只能直呼全名。齐凌对着她雪亮得有些跋扈的目光,
近前一步低头俯逼视,黑眸严厉的冷冷视下:“从古到今,有哪个皇后像你这样霸道?吴氏是否是你引荐?现在你又来拦?当朕是你股掌之中的玩物么?”
这一层确然无理。朱晏亭气势稍减,肩膀微微下塌,手臂却没有放开,执拗的举着。
“陛下是今日来正巧碰见了,怎么就成了妾身故意给您引荐?陛下无非想借故去见她,
却要来先怪妾?您不如就封她为皇后,妾自束颈奉印,
绝无二话。”
几句话把齐凌气了个倒仰。
她再表现得端庄贤淑,
骨子里还是那个弯弓饮羽的长公主手底下宠上天的骄矜小姑娘。颠倒黑白起来竟面不改色,气势汹汹。
他声调骤扬,呵斥道:“朱晏亭,朕宠得你恃宠而骄了是吧?”
朱晏亭脑袋一热,
怒冲门顶,
忿然道:“陛下倒是宠,
妾要嫡子,还要皇长子,差一样都不行!”
齐凌怒道:“我与你出自然是嫡子,你连长子也要管?”
朱晏亭脑中仍旧发热,凭一股气直抒胸臆:“陛下放眼去看,您后宫的诸夫人哪一个能有长子?临淄王侄女吴若阿能有皇长子吗?”
自古除非立嫡便是立长。临淄王一系如果有了皇长子,无异于濒临落水的人攥住一个救命稻草,不管临淄王和王后作何想,他们身后的势力都会想尽办法、不顾一切、将唯一的拦路虎“皇后、嫡子”扫除干净。
她向前缓走半步,云鬓上步摇急颤,微颤气息便能扫到齐凌的下巴:“郑韶、谢白真、夏朝歌、殷嫱。陛下,她们哪一个能有?”
她像受到挑衅的兽类,调动着浑身的力量与人对峙,身体如一柄绷满的弓,眼尾仍带着被愤怒熏染的红。“她们虽得不到陛下的宠爱,各自身后都有父兄、有姊妹、有家人,可同衣同袍,同进同出,互为戈盾。”
她深深喘了口气。
“可妾身。”
她咬着牙,眼窝微红,嘴唇颤抖。
朱晏亭很难失态,她千里独行至琅琊自求为后、郑太后百般为难、诸王势力倾轧,朱氏的背叛,甚至自己有意无意的冷落下,她也都是从容应对,丝毫不乱。
然而此时此刻,齐凌确确实实的探知,她伤心了。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之瞬,他有些慌神。
这一慌,胸中蕴着怒意竟有些一泻千里的意思。
万千滋味纷杂急涌心间,若要辨要认,却一一都抓不住。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朕什么时候说要和她生孩子了。”
暮色如血一般刺眼,沧池的风穿榭过廊,冷冷扑来。
朱晏亭没说话,睁着酸涩之目,也不愿回手去碰一碰眼角。
故而落在齐凌眼中的情景,就是她一双极速透红的眼眸,死死撑着,眸中之光濒至散碎。
莫说再去抓寻飘渺不定的怒意,如近在咫尺的沧池之水澎湃胀满胸腔,软的不像话。
他回过神来之时,手臂已穿腋而过回拢到她略显单薄的肩胛后,将她紧紧搂抱在怀。
朱晏亭被沉力带入怀,下巴撞上了他肩头,仍僵硬着一动不动。
皇帝温暖宽厚的手掌抚在了她的背后,熨人的暖意隔着薄薄绫衣透进来。她骤然闭了眼,攥住齐凌衣袍,紧紧咬着下唇,要坠不坠的泪水,终是沉沉砸在了他肩头。
齐凌转过头,吻住了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庞,轻声说道
“谁说你没有家?只要朕在一日,你就是国母,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天下为你苑,未央为你室。”
……
秋阳收走璀金,大片云朵低垂,血一样的暮色覆盖未央宫。
……
椒风殿,吴若阿长跪伏首垂脊,听着宣召,接下印册。
“恭贺吴夫人。”曹舒满面笑容与她道贺。
吴若阿命人取出一匣东海明珠给他,匣盖一启,粒粒圆润有拇指大小,珠光莹莹耀目。
虽说赏赐是惯例,但这么大的手笔依然实属罕见,连曹舒都被震的口张舌讷,连忙推拒。
“阿公收着吧。”吴若阿微笑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不比谢婕妤,有王后和世子在长安照应,只有些累赘蠢笨之物,阿公往后能想着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两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曹舒推辞了几句,终于还是推不过收了下来。
“曹阿公。”吴若阿下意识朝他身后望了望,见并没有捧兰泽膏沐等物的宫人,便问:“今日我得封,陛下不来?”
曹舒低声道:“陛下宿椒房殿了。”他看在那匣明珠的份上,又掏着肺腑,对吴若阿说:“圣人和殿下恩爱伉俪,这些日子正是情浓时,夫人宜顺之从之,以寻良机,切莫抗之逆之。”他指一指兰林殿谢婕妤的方向:“那位正是前车之鉴,禁足快一个月了,陛下想不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吴若阿颔首沉吟,恭恭谨谨的送了曹舒走了。
她取下头上珠花,枯坐了一阵,走到玉阶上。秋风凉透薄衫,吴若阿趴在阑干上,朝椒房殿的方向望去。
她出了会儿神,忽然听到风中有细细的歌声,哀伤凄切,唱的明月发白。
向宫人打听,始知是皇帝旧日内宠南夫人被罚唱《细绢歌》,吴若阿心有所感,命人热了一碗莲子汤给她送过去。
“秋风寒凉,让她润润喉再唱吧。”
……
给丞相嫡子、武安侯世子郑无伤与赐婚的圣旨九月初七下的。
宗正卿齐茂在为皇帝草拟指婚诏书的时候,收到了玉藻台的一封书信,称朱令月是八月十二的生日,今年十六岁,章华多人可以为证,让宗□□不要写错了,遭致欺君大祸。
齐茂调出朱令月入籍的文书来看,却只有十三岁。两相对比,大为诧异。
他年轻经事少,不了这等大事上还有纰漏,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回信多谢皇后殿下提点。
齐茂使人细密查问,又派人与朱令月及其父母面谈,众人皆知上了圣旨倘若有误是杀头的大罪,无人胆敢隐瞒,遂从实相报:朱令月是十六岁,并非入籍时写的十三岁。
重新定了生辰,再度入籍,才算验明正身,写上了赐婚的圣旨。
金朱之字,龙凤之表,传往天下。
……
此前因朱恪城外遭劫,受惊大病,独居别院修养。朱令月便回到长安朱恪的兄长朱恂家中待嫁。
因她之故,朱家几乎被踏破了门槛,世家命妇的拜访络绎不绝,各色珍玩流水一样送入闺中。
朱令月一扫在宫中备受煎熬的境地,翻身成了朱氏最炙手可热的娇客,便是蹙一蹙眉头,朱恂的妻子夫人王氏都要提心吊胆半日。
郑家对待这门婚事隆重至极,下聘那日,送来的聘礼足足占了朱雀大道半条街。那郑无伤玉冠锦衣,长身跨马,远看恰如玉人一样的,兼名门贵胄,仪度不凡,羡煞了长安的贵女。
朱令月华服玉钿,坐彩屏之后,望着一笥一笥锦缎、金饼、明珠、香料被抬进来。
她斜倚过身,悄悄问身侧王夫人和几个堂姊妹:“这比皇后殿下大婚聘仪如何?”
王夫人被她问的有些尴尬,只得道:“圣人聘妇,褒衣袿裳,黄金两万斤,万万比不得。郑公子岂敢逾制。”
朱令月又问:“我长姐的聘礼是伯父收了么?”
王夫人讪讪道:“岂敢越俎代庖……按制应当是送往章华去的,后来不知怎么,留给殿下自用了。听说封在了长亭殿,怕是往后要给嫡公主作嫁妆的。”
王夫人说者无心,听者却觉被刺了一句。
“伯母是说我家贪图这聘礼么?”
王夫人忙道:“断无、断无此意!贵人怎么这样想。”
朱令月冷冷一笑,忽的曼立起身,转身走过彩屏,袅袅亭亭的站在了下聘之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