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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郑无伤远远见她姿容绝伦,木立当场。

    携郑无伤下聘的他堂兄长亭侯郑安之子郑承德面露不虞。

    这虽不合礼制,但当世妇人抛头露面者并不少,她又身份贵重,无人敢议论什么。

    朱令月拨弄着红漆盘里的金饼子,从左手、抛到右手,笑吟吟对门外玉郎道:“听说,你便是‘丹砂贵婿’?”

    郑无伤尚慑于她的绝代姿容,没有意识到这个荒唐的谑称被她听到了。

    朱令月看他呆呆讷讷的,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金饼抛了出去。

    黄物沉甸甸,郑无伤伸手去接,倒把冠上簪的花落了。

    “你听好了。”

    银铃一样的串串笑声过后,朱令月扬起下巴,姿态骄矜:“今日下的聘,我不满意。我要珍珠五十斛,黄金一万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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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肃杀(九)

    朱令月向郑氏索要一万斤黄金为聘礼的轶事,

    不过一日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议论皇后亲妹骄奢淫逸者有之。

    慕其骄矜张扬者有之。

    传之为笑言者有之。

    以其为标榜者亦有之。

    传入未央宫的时候,

    鸾刀气的双颊发红,

    目似要喷火:“这女郎好大脸面,她以为仗的是谁的势?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总该有些廉耻。”

    “心比天高嘛。”朱晏亭执卷在手,

    态度淡淡的。“她也不是冲着郑家去的,那日和她撕破脸,她或许是凑最近长安的热闹,

    败坏孤的名声罢了。”

    “真是兰舒云教出来的好女儿,

    竟敢存这样的心思。”鸾刀咬牙道:“殿下的杀伐果断哪里去了?何不将这女子一杯鸩酒鸩杀了事,

    太后还能为她撕破脸不成?何故放任她如此兴风作浪。”

    朱晏亭懒躺矮榻上,眼睫微微一动,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望向远处兰锜上横陈的雕弓玉剑。

    只看了一会儿,重新又执起了书。

    “孤很久没有拿剑了。”

    灯耀她面上,双眸饧然:“长安不是章华,杀人又不是杀鸡宰羊,

    何必血淋淋。”

    鸾刀不满她的态度,将雕弓取下来用手绢擦拭,

    轻叹道:“殿下,

    说句僭越的话,从前长公主殿下可从不怕甚么血淋淋,这才挣下了章华的基业。一味地心慈手软,是做不成事的。”

    朱晏亭想到了什么,

    忽来了兴味,

    掩卷问:“鸾刀姐姐知道吗,

    母亲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为何后来再也不回长安了?”

    鸾刀侧头思索,道:“……这,长公主说过,章华才是她的家。”

    “母亲的亲人不都在长安吗?”

    鸾刀将雕弓放在案边,笑着坐在她的榻边,伸手轻轻抚她垂到肩头乌云一样的秀发,且笑且言:“因为……因为有殿下啊。”

    朱晏亭若有所思的倚靠过去。

    鸾刀跟随齐睠许多年,有些微小的动作和神态与齐睠有些相似,她忽感留恋,将面颊贴到鸾刀肩窝里,怔怔不语。

    “若说朱恪那愚夫有甚么用,大抵就是让长公主有了你,她那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抱着小殿下不知怎么爱惜才好。”

    鸾刀歪着头,面上笑出两个酒涡:“也只有这一点,奴还算感激他。”

    鸾刀抚着她。这些话朱晏亭固然都听过多遍,却也入神的再听了一遍。

    椒房殿内,笑声渐隐。

    同样的消息传到长信宫,郑太后先是不信,召宫人细询,复令周容急至长信宫商议。

    郑氏开国有功,颇有渊源,累获邑封,并非拿不出万斤黄金聘妇。

    周容面有难色:“非不愿,实不妥。”她慢慢提太后数:“昌邑侯聘妇,礼三千金;广陵侯聘妇,礼三千五百金;宣平侯聘妇,礼五千金,这已是奢靡,惹人非议了。再往上数,圣上的皇叔淮安王,那样疼爱殷夫人的母亲,举淮安国之力大婚,也只敢拿出八千斤黄金的聘礼。丞相今不过侯爵,焉能惹眼至此?俗话说,得意莫高喧,怀宝莫招摇,我家即便拿得出,也万万不敢拿出来。”她叹道:“那女郎再如何,也该私下商议一句,这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应承不是,不应承也不是,哪里是贵家高门的做派,岂非让皇后殿下也颜面扫地?”

    郑太后面上波澜不兴,缓缓道:“朱令月本是继室所出,生母是明贞太主的奴子,又与皇后不和,聘给无伤实属高攀,自己底气不足,自抬身价,其实也聪明。”

    周容听得一颗心直往下坠:“既是如此,长安也并非没有适龄女郎、太后殿下为何偏偏属意了她?”

    郑太后微笑道:“哪里是为了她。”倾身拉过她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的弟弟、你的丈夫,这么多年都是个郎官,还做过散骑侍,突然就拔擢为相,你不奇怪吗?”

    周容愣了愣道:“他……他是圣上的亲舅舅,莫非这也有人敢置喙?”

    “那长亭侯也是皇帝的舅舅,为什么不封有军功的长亭侯,封了武安侯?你觉得你夫君比他兄长睿智英明吗?”

    此话戳中了周容的心事,郑沅封相以来,郑家虽然风光无两,两房不和的局面已难以避免。

    周容低着头默默不语。

    此时暮色笼罩未央宫,灯火照郑太后面上,似一抹斜阳。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谋算我亲生儿子,但实在是他……不实在先。”

    她低着声,喉中沙哑,说了一句唯有两人能听到的话。

    "一定要纳朱氏妇……万一真的有一天,出了什么事,这是一张保命符。”

    郑太后说罢,抿了一口苦茶。轻撩额发,玳瑁护甲掠过自己面上一寸一寸的褶皱,勉强挤出个笑容。

    “世祖皇帝较当今皇帝仁厚敦德,尚有张氏灭族之事。哀家连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为你们谋好万全的退路,只盼你们,万事小心些罢。”

    “不能拿出逾制的聘礼,就与她商议,客客气气的,从别的地方补偿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女郎娶进门来。”

    ……

    钟鸣终南山,山气日夕佳。

    郑府自太后的父亲去世后便早已分家,如今作两房,皆在长安东市长乐坊,互隔一街,恢弘楼宇浩浩荡荡铺了半条街。高墙一围,遮挡万千峥嵘。

    丞相郑沅的府邸近日常开侧门,人进出不休,早早地张灯结彩。

    数条街之隔,出门采买胭脂水粉的朱令月在侍儿奴仆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楼,向郑家眺望。

    郑无伤的嫂子、长亭侯世子夫人谢氏被周容派来作说客。

    指着一处处,絮絮叨叨,与她说郑宅格局构造,又说为了迎她,要辟出一座“百花楼”来,话语里满怀歆羡之意:“当初他们家聘我为妇可没有这么讲究,你是好福气。”又数百花楼的珍宝给她听。

    朱令月高挽双髻,鹿眸扑闪,嘴角挂着笑,听得心不在焉。

    忽然问“不知这百花楼,比我家丹鸾台如何?”

    谢氏面色微僵:“明贞太主的凤邸,自不敢相比。”

    朱令月笑嘻嘻道:“你也是我的嫂子,我问你一句,我是皇后亲妹,当不得他家的礼聘吗?”

    又听此论调,谢氏倒吸了一口气,语气也急促起来:“女郎,不是拿不出一万金。百花楼难道不值一万金么?还不够爱重女郎么?宅子在这里,田庄在河东,都是土地田宅仆人珍物……要拿现钱需早半年变卖铸金。一时半会儿搬国库去不成?是侯爵府,又不是皇宫,就算是天家聘妇,做事也讲究章程。”

    朱令月被她一通抢白,怒极冷笑:“你是说我做事没有章程?”

    谢氏见她皮笑肉不笑,百般说和也不听,压抑着心头之火,面无表情道:“皇后殿下的家规自然严谨。”

    朱令月双手撑颊,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日夕佳景:“嫂子最好别拿你的聘礼和我的聘礼比。最好想清楚,你是谁,我是谁,再来与我作说客。”

    谢氏也是名门贵女、世子之妇,从未受过这等气,双颊血点子一样泛红,又不好耐她何,一言不发转身下楼。

    朱令月软缎鞋轻踢着木桌,玩手臂上金钏,轻轻哼起了曲儿,视线忽被窗外一景牵引,一青衫玉郎自闹市间牵马而过,身姿挺拔不凡,眉目清隽至极。

    男子挂缰在马,要在路边小摊买一只色彩鲜艳的野雉,他勇武高大,需低下头才不碰到摊棚子顶。

    朱令月侧耳听去,竟听到一口熟悉的楚地乡音。

    她胸中怦然一动,抓了一把酒楼里的干胡桃,朝他脑袋上一掷。

    “嗒”的一声。

    那人捂着脑袋抬起头,一张如走笔写墨的脸抬起来,看见她的一瞬,眼神里浮过明显的震动。

    朱令月只当他慑于自己容貌,低头展颜一笑,操着楚地乡音从楼上问他:“郎客哪里人?”

    那人尚怔怔:“章华。”

    朱令月又惊又喜,忙道:“我也楚地章华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郎君目中震惊忽消逝无踪,玉面转沉静,静得甚至有点肃然。

    “李弈”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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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肃杀(十)

    朱令月如鹿撞坏的胸口顿然一悬,

    笑容也僵在了面上。

    李弈,楚人,

    章华。

    他是谁呼之欲出。

    朱令月没有想到,

    竟然和传言中的“那个人”,在长安闹市上竟如此巧合的相逢了。

    李弈这个名字她常常听到。

    朱恪说过,兰舒云也说过,

    每每提及其中鄙夷之意溢于言表,将他比之朱晏亭母女面首一类的人物。

    如母亲所说:“什么样的母亲,什么样的女儿。”这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却自自甘堕落作嬖臣媚上,

    靠裙带关系攀附为官,

    连章华的王都尉都瞧他不起。

    怦然之感消逝无踪,朱令月似见着什么恶心之物一般,翻了个白眼,小声轻啐了声“原来是忘八”,便将头缩了回去。

    饮了一口茶,起身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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