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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武安垂着头,双手绞着衣摆,声音低低地却吐字很清晰。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王氏听着就皱眉道:“他这背的是个啥,不对吧?”

    孩童启蒙都从三百千开始,当年武青意上学堂的时候,王氏没少陪着大儿子做功课。

    千字文她也知道几句,不是这样的。

    在场最权威的自然是秀才之身的许青川,几人便又看向他。

    许青川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他这是倒着背的,也怪我。之前和他说要把《千字文》倒背如流才能学其他的。”

    倒背如流自然是个夸张的说法,但小武安没理解,还以为真要倒着背才算会了。

    “好孩子快正着背一次。”许氏素来喜欢文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招个穷书生入赘,此时她看着小武安的眼神满是爱怜。

    小武安壮着胆子,又把《千字文》从头到尾正着背了一遍。

    “这是天纵之才啊!”许氏惊喜得声音都拔高了,看着王氏的时候又忍不住酸道:“真不知道老天怎么想的,让你得了个厨艺非凡、貌美如花的儿媳妇还不够,竟还给你这么个好孩子!”

    王氏被她说的嘴角直往上翘,“这聪明劲儿肯定是随了我。”

    许氏说你可快拉倒吧,又嗤笑道:“你小时候看书就犯困,你家当时还有个女先生呢,教了你那么些年不也就把你教的堪堪认字?”

    老底被无情揭开,王氏面上浮现尴尬之色,“他爹大字不识,他哥上了好几年学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这不是随我是随了谁啊?!”

    许氏懒得同她掰扯,翻了个白眼后接着说:“我不同你争这个,但是你家孩子天赋这么好,再不开蒙可就晚了!平白糟蹋了这上好的资质。”

    这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好话,王氏听到了耳朵里,“青意媳妇儿之前也说送他去读书来着,但是我们初来乍到,地方都没认全呢,还不知道哪里去找先生夫子。”

    “我觉得我家青川的先生就很好,是个举人呢!”

    王氏看向许青川,许青川接口道:“我先生姓温,确实是正经举人。”

    这时代举人就可以谋个小官了,这身价自然也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

    王氏抿着嘴不敢问下去了。

    顾茵便开口询问道:“不知道温先生的束脩……”

    “先生学生不多,每一个弟子入门前都要经过他亲自考核,考核通过之后方能入门。一年收取十五两束脩,且先生人很和善,若是家中困难也可以先赊欠着,年底补上。不过先生只在每天春休之后才招学生,武安若要进学,还得等上数月。”

    顾茵听得连连点头,举人教学,而且还是精英小班教育,束脩收的比旁人贵一些很正常。

    可王氏就不镇定了,她咋咋呼呼惊叫道:“多少?十五两?!”

    她刚才还因为将来一年能挣十二两而沾沾自喜,白日做起了发家美梦,怎么一觉起来十二两还没影儿,还要倒欠人家三两?!

    “你嚷嚷啥,十五两是不便宜,那叫物超所值懂不懂?”说着话许氏压低声音道,“看着是你我才跟你提一嘴,青川他们同窗里有一个资质很差的,考到三十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听闻了温先生的大名过来读了一年,一年之后就考过了!不过他学得晚,资质差,一直没中秀才。想你家武安资质这么好,跟着温先生好好念几年,那怎么也比他强啊!”

    童生在秀才举人面前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乡下也很吃香的。

    像从前坝头村就有个老童生办的私塾,一个学生一年只收一两束脩,但是架不住人多,足足收了几十个学生,一年就是几十两进账。

    王氏就是眼红那老童生的日子,所以咬牙把大儿子送到了秀才那里念书。

    无奈武青意天赋并不在此,念了几年也没啥名堂,王氏这才歇了心思,让儿子回来和他爹一样做种田打猎的活计。

    见王氏那肉痛的模样,许氏实在不忍心看到小武安这好苗子被埋没,又手肘拐了拐许青川。

    许青川便接着道:“我娘说的不错,童生试主要考的是书上的内容,武安毫无基础只听我念过一遍,看过一遍书,就能会默写会背诵,有这天赋只要用心学两年考个童生总是不难的。”

    许氏母子俩该说的都说了,也没在武家多留。

    顾茵送许氏出去,自然还得一番感谢。

    其实武安有没有天赋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但他们还特地过来知会了,完全是出自一番好心。

    临走到门口,许氏转头张望了一下,见王氏没跟过来,又对顾茵道:“读书要从娃娃抓起,你也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多劝劝你娘,这可不是该吝惜银钱的时候。”

    顾茵点头说省得的,把他们送出了门口才又折回去。

    没了旁人在,王氏的脸上的笑完全垮了下去,不等顾茵说话,她就摆手道:“咱们先去买食材,其余的等回来再说。”

    顾茵便没再多说,叮嘱小武安在家里好好的,便随着王氏一道出了门。

    王氏已经置办过一次东西,这次更是熟门熟路,不过平时都是她拿主意,这次倒是闷闷地不吭声,顾茵说买什么便去买什么。一个多时辰后,两人就大包小包地回了缁衣巷。

    小武安听到响动就迎了出来,但是看到他娘脸色不好,小家伙也不敢吱声,默默地帮着卸货。

    东西都放到了灶房,王氏沉着脸进了屋。

    她惯是热闹话多的,冷不丁的不吱声了,反倒让人不习惯。

    顾茵有心想和王氏仔细说说,却看到小武安帮着干完活后却没自己去玩,而是捏着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也低着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顾茵蹲下身和他齐平,“是不是饿了?嫂嫂给你一文钱你去买饴糖吃?”

    武安脑袋摇成拨浪鼓,怯怯地道:“嫂嫂,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顾茵听到他声音里的哭腔才止住了笑,一只手抬起他尖尖的下巴,一只手从怀里拿帕子给他擦脸。

    小武安仰着脸乖乖让她擦了眼泪,而后才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我让娘不高兴了。娘不喜欢我学认字,我以后不认了。”

    其实他哪里错不错的呢?不过是感受到了他娘的情绪,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先认错。

    这样既敏感又乖巧的孩子最是让人心疼,顾茵连忙搂着他拍了拍,“好孩子你没错,娘也没有不高兴,她只是担心旁的事。你表现得很好,娘和嫂嫂都替你高兴呢!”

    “真的吗?”

    “我骗你作甚。我去和娘说会儿话,保管一会儿她乐呵呵的。”

    哄好了小武安,顾茵便进屋去找王氏。

    王氏正坐在桌前愣愣地发呆,听到动静才思绪回笼。

    “我猜着你就要过来,”王氏看了顾茵一眼,“你想来劝我送武安去温先生那里读书?”

    顾茵挨着她坐下,“一年十五两确实不是小数目,但是娘也看到咱们今天早上试卖的行情了,十五两并不是挣不到的。且入学是翻年的事,咱们还有几个月可以准备。”

    王氏还是不吱声,顾茵顿了顿接着道:“且我也不瞒着您,我的志愿并不是这么一个小小摊子,而是要开店,甚至开酒楼的。十五两现在听着多,往后必不会让娘再因为这么点银钱烦心。”

    “乖乖!你这丫头人不大,口气倒不小。”王氏先忍不住笑起来,随后便又蹙起了眉。

    “怎么,您不信我?”

    王氏摇摇头,而后叹息道:“武安要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既有心,我无有不应的!但武安不是啊,他是我生的,你只是他嫂子。老话虽有‘长嫂如母’的说法,但是让你辛辛苦苦供养小叔子念书这种事,我做不出!”

    顾茵起先以为王氏只是为了十五两束脩烦忧,没想到她想的这么多。

    “咱们一家人,您怎么这样想?”

    她是真的把王氏和武安都当成了家人,初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她拖着个重病的身子,心境惶惶,差点没熬过来。

    是王氏一面痛心花出去的银钱,一面按时按顿地强逼着她喝药,也是小武安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头,半夜里还起身给她喂水,换巾帕敷额头。

    后头遭逢大难,背井离乡跋山涉水,王氏也不曾想过把大病初愈、身子羸弱的她扔下。

    这条命,本就是王氏母子给她的。

    王氏摇头,“现在是一家人。但是青意已经没了,你才十九,还不到二十,难不成要为他守寡一辈子?你终究要嫁人的。要是旁人知道你供着这么个小叔子,谁敢要你?”

    顾茵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惊讶。

    虽说眼下这个朝代民风比较开放,女子不用裹小脚,和离改嫁之事也很普遍。

    但像王氏这样直接说让儿媳妇改嫁的婆婆可谓是开明到已经有些超前了。

    她愣了半晌,而后才道:“我就没想改嫁的事。”

    是真没想,上辈子大学开始她就忙着继承爷爷的衣钵,二十好几都没谈过恋爱。

    这辈子更别说了,只想着怎么吃饱穿暖了,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你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和青意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顾茵惊讶,“您连这个都知道?”

    当年蹲墙根偷听半宿的王氏不禁老脸一红。

    “不说那些,青意走的时候还同我说了,让你不必等她。我也是存了私心,耽搁了你这么些年,一直到听到他们……但我还没黑心到想耽搁你一辈子!”

    “那也是以后的事。”顾茵垂下眼睛想了想,拟好了措辞,“娘不妨这样想,咱们的生意虽是靠着我的手艺,但许多事都是娘替我办的。就像今早,若不是您舍下面子扮了回恶人,我那馄饨也不会卖的这样快。生意是咱们俩一起做的生意,武安读书花的银钱,当然也不算是只我一人出的。”

    王氏又要说话,被顾茵打住,她接着道:“且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商户人家看着光鲜的,其实地位并不高,若是背后没个撑腰的,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这一点王氏没法反驳,这两天她已经知道了许家出的事,正是因为生意做得太好了,惹人眼红,这才招来大难。从前看着那么花团锦簇的人家,说倒也就倒了。

    许家还是世代经商的人家,还算是颇有人脉的。自家孤儿寡母的,境况就更没有可比性了。

    “不若这样,以今年过年为期限,若我能挣够这笔银钱,开年就把武安送去进学,就当是我提前投资了,”顾茵拉着王氏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您就同意吧。”

    好半晌之后,王氏终于抬起了眼,扬声唤了小武安进来。

    “给你嫂嫂磕头。”王氏认真地看着小儿子,“你要记住,往后嫂嫂和娘是一样的。若你将来发达出头了,敢不孝顺你嫂嫂,娘就一根裤腰带吊死在你家门口!”

    这话委实太过严重,顾茵连忙要制止,但王氏态度很强硬。

    小武安虽然不是很明白,还是乖乖地照做。

    拉着顾茵受了小武安三个头,王氏总算是整个人都松散了下来,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

    她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身子往旁边一歪嚷嚷道:“午饭还没吃,饿死老娘了。快先做两个包子给我尝尝味儿!”

    第17章

    王氏和小武安像两条小尾巴似的跟着顾茵进了灶房。

    和面的时候小武安帮着倒水,调馅的时候王氏帮着剁馅搅拌。

    有了这么两个热情的“帮厨”,顾茵做起活儿来越发事半功倍。

    包子的馅料顾茵准备了两种,一种是只有青菜的素馅,另一种是菜肉馅。

    她先割下一点肥肉熬成猪油,再把那猪肉拌进青菜里,还没开始包,香味儿就直往人鼻子里钻了。

    等到馅料都准备妥当,掺了老面头的面也发好了。

    没吃午饭的王氏肚子叫得越发厉害,小武安也不由跟着咽口水。

    顾茵十指翻飞,那包子皮到她手里一转一捏,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素的和菜肉的各包了三个,每个都像是量过尺寸一般圆润白胖,十八个褶儿像朵花儿,挨着放进蒸笼,光是看着就让人期待起来。

    王氏和小武安已经各拿了碗筷,就等在灶台边上。

    顾茵就问要不要再熬点粥,王氏摇头道:“够了够了,别再忙了,快歇着。”

    在灶台边上守了一两刻钟,胖了一圈的大白包子便出锅了。

    王氏先夹了两个包子到碗里,却没有先吃,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顾茵。

    顾茵会意,开口道:“既然是试味,只咱们自家人吃怕是不行,不如送到隔壁去让许婶子她们也尝尝?”

    王氏顿时笑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到,哼,便宜许金钗了。”

    说完,王氏乐颠颠地端着海碗去了隔壁。

    顾茵蒸包子的时候许氏已经又闻着味道了,她正嘀咕着自家这几间屋啥都好,就是挨得太近了。这天长日久地闻着勾人的香味,哪里还吃得下自家的饭食呢?

    没想到她这头还没嘀咕完,王氏就过来串门了。

    “算你有心。”许氏努力板着脸,嘴角却是忍不住弯了起来。

    王氏昂着下巴,“谁说是特地给你吃的?是我儿媳妇说尝味儿只自家吃不作数,让你……让你家青川帮着尝尝。”

    说着话王氏就去敲书房的门。

    死鸭子嘴硬!许氏去灶房拿了筷子跟在后头,白眼翻到了天上。

    两个包子被送到了许青川跟前,王氏指着其中一个道:“青川快趁热尝尝这个。”

    许青川先道了谢,而后才动了筷子。

    包子皮松松软软,筷子一碰就轻轻地陷了进去。

    入口之后,甘甜的面皮在舌尖化开,露出里头热气蒸腾的馅料。

    那馅料半肉半素,既不油腻更不寡淡,一口咬下去,肉汁在舌尖炸裂开来,让人吃的忍不住眯起眼睛。

    许青川不怎么喜欢油腻荤腥,平时这样的一个大包子他吃至多吃下一半,这次却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个。

    “咋样?好吃不?”王氏慈爱地看着他。

    许青川毫不夸张地夸赞道:“十分美味。”

    海碗里还有一个,许青川又道:“我吃一个便已经饱了,这个可否给我娘吃?”

    “都送你家来了,爱谁吃谁吃。”

    许氏这才动了筷子。

    一口下去,她脸上立刻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你媳妇儿是跟谁学的手艺,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吃食来?不比州府大酒楼的白案师傅差。”

    王氏骄傲地把下巴抬得更高了,心里还道说出来吓死你!我儿媳妇梦里跟着仙人学的!

    但是这到底是怪力乱神的事情,便是对着许氏,王氏也没多说,只说:“自然是跟我学的,不过还是她人聪明伶俐,厨艺上头一教就会,一点就透。”

    许氏对眼前这昔日闺蜜的本事清楚,便把这一切归到顾茵的天资聪颖上。

    之前她还觉着两家虽然同样是孤儿寡母的,但是自己儿子长成了,还是个少年秀才,过二年便能给他考个举人回来,自家还是更强一些的。

    如今却是不敢这么想了,王氏的小儿子那么聪明,大儿媳妇还有着不输酒楼大师傅的手艺,怕是不等自家儿子中举,武家的日子就要好得翻天覆地了。

    许氏既替她高兴,又有些捻酸,斜了王氏一眼,接着吃第二口。

    吃着吃着许氏觉得不对了,“我这包子怎么是纯素的?!”

    王氏理直气壮道:“本就是做了两种口味,都拿出来试吃难道不对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方才王氏故意指着其中一个让许青川吃,说她不是故意的没人信!

    许氏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素馅包子自然没有肉汁儿,但并不会显得寡淡,油润鲜美的素馅同样可口宜人。

    许氏吃完了一整个,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哪路神仙不开眼,让你这泼皮货得了那么好的孩子。”

    她越酸,王氏越高兴,恨不能抖到天上去。

    尝过了包子,许氏也没忘了正经事,追着王氏出门的脚步问:“你家武安读书的事儿咋说?”

    问到这个王氏立刻站住了脚,笑得合不拢嘴,“我本来是不肯的,要是他爹他哥在,家里砸锅卖铁地供他也就供了。可如今家里嚼用都指着他嫂子,我要是敢那么做,我亏不亏心呐?!可她嫂子和我想的不同,先说那生意我也是出了力的,银钱自然不算她一人挣的。又说武安要是出息了,咱们都有好处……反正那小嘴儿可巧了,我也是没办法,根本说不过她。”

    许氏听着也替她高兴,“还是你教养得好,才能得个这么可心的儿媳妇。”

    王氏想了想却觉得不是这样的。顾茵确实是她养到这么大的,但从前这孩子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入夏前她大病之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才相处得越来越好。若不是她一天都没离开自己眼前,王氏都觉得儿媳妇像被人掉包了。

    多半是跟她梦里的老神仙有关。

    这话不好细说,所以王氏只含糊道:“你没有儿媳妇,你不懂。”

    本是随便一句话,没成想许氏像被刺到一样,突然拉高了嗓门,“我怎么就不懂?!王宝芸你不要太过分!”

    王氏不落下风地喊回去,“你嚷嚷个啥?我咋就过分了?!”

    两人在家门口说着话,顾茵从武家出了来,笑道:“娘,再不回来包子可凉了。不若先吃过了再和婶子慢慢说话。”

    “谁跟她有话慢慢说,我这就来。”

    王氏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往家走。

    顾茵上前搀了她一条胳膊,轻声细语地道:“婶子刚刚才特地告知咱们武安有天分这个事儿,娘也是礼尚往来送了包子去。本都是好事儿,怎么我方才听着好像你俩又要争上了?”

    王氏连忙解释说没有,“我没有和她争,是她酸我还嚷嚷起来了。”

    顾茵无奈,只得转身冲着许氏微微福身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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